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本帖于 2009-11-11 08:33:22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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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丫

我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否都象我这般平静。当医生告诉我,生命对于我只能用天来计算时,我并不惊慌,也无痛苦。其实死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在接受生的同时,也接受了死亡。有人说,死亡只不过是一种休息,干了一天的活累了,晚上睡下,第二天恢复体力继续干。死亡也是睡觉,只是身体太衰弱或是太老化,无法籍着平常的睡觉来恢复体力,生命的能量需要一个新的形式,死亡能够很容易地让生命移入一个新的形式。死亡并不代表毁灭,就象自落的花、成熟的果、发芽的种,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同出生、成长、成熟以及老年一样,是一种现实,一种必然。
只是当感觉自己快要结束人生时,往事象电影般一幕幕清晰地从眼前掠过。人啊!总还是撒不开手,牵挂着什么,依恋着什么,想留下些什么。我不是什么大人物,难道临死前还想写个流芳百世的传记不成?我只是平平凡凡的小人物,如果有什么非凡之处的话,那就是我比正常人少了一大功能——听觉,我是聋子,因此也就心甘情愿地成了哑巴。
但是,世界充满的净是小人物,既是小人物的天下,为什么小人物就不能发言呢?那么,就让我告诉你们一个长长的小人物的故事。
人生从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泪水里结束。人们为英雄之死洒泪,象珍珠般地珍贵,数一数,那是人生的价值。我若死,别人为我洒的泪没那么珍贵,也不必去数,但也应该是真诚的动情的。不管死后的眼泪有多么不同,相信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都是同样的,我的故事就从这同样的第一声啼哭声中开始吧。

第一章

1

我叫丫丫,不过这是小名,大名叫徐风儿。我并不是天生的聋哑人,小时候我也曾能说会唱。
我是夏末初秋时出生的,据说那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立了秋,老天爷仍不肯让人透口气,天象是被一张大大的塑料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不漏半丝风。
挺着大肚子,怀着我的妈妈更是受不了。妈妈已有了两个女儿,隔了好几年都没想再要孩子,下决心再生第三胎,吃苦受累地怀上我,纯粹是想生个儿子,为徐家传宗接代。我很惭愧,我没能让我妈如愿。
有趣的是,在我妈妈肚疼临产时,整整闷热了两个月不松气,让人满腔抱怨的天,突然刮起了风。风吹干了人们额头上的汗水,也吹散了人们压抑心头的怨气。那时,临产的妈妈对即将出世的我满怀希望,都知道这样的传说,凡伟人出世,天气都会异常。拿破伦出世时突然下起了大暴雨。中国历史上不少皇帝出世时,不是刮风下雨就是皇帝妈妈看见了天空飞舞的蛟龙。这不可思意突来奇变的天气给处在临产的极端痛苦中的妈妈带来了希望和幻想,一定生儿子,而且会是个不平凡的儿子。我是伴着风儿哇哇堕地的。出世时,我的哭声可大了,惊天动地,守在门外的父亲无可置疑地认为,这么大的嗓门肯定是男孩。我的出世破灭了父母的一切幻想,我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丫头,要知道老天爷有时也会作弄人的。
我有两个姐姐。大姐叫安娜(多洋气!),二姐叫安琪(是天使!),轮到我也该叫安什么的,可我生来多余,长时间没人有兴趣为我取名,随口叫我“丫丫”。这是北方人习惯给小女孩取的小名,虽然我家从爷爷辈开始就已定居上海,但还是属于“移民”,在家仍说家乡话,保持着家乡的习惯,上海本来就是“移民”的城市。叫我“丫丫”叫至七岁该入学了,我妈才给我起了个大名,想起我出生那天忽然刮起的风,我妈说,就叫徐风儿吧。也许是人们习惯叫我“丫丫”,也许是“风儿”这名字不好听,反正除了老师在课堂上正儿八经地叫我“徐风儿”外,其余的时间,其余的人一概唤我“丫丫”。
我也确实就是名符其实的小丫头。父母、姐姐们习惯使唤我:丫丫去干这,丫丫去干那。 我吧还就真是丫头命,挺乐意听人使唤。整天乐颠颠地忙进忙出,跑上跑下。
父亲下班回来,进门“丫丫”一声唤,我忙不迭递上拖鞋,端上茶。母亲下厨,鱼下了锅才想起少了葱,“丫丫,快!买葱。”我立刻往外冲。姐姐在卫生间叫“丫丫”,一定是没有了手纸。
我很勤快,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感觉我很对不住我妈,就用我的勤快来弥补。妈妈辛辛苦苦生我,非但不是儿子,而且连长相都远不及两位姐姐,姐姐们长得花容月貌,让人看了一眼,再想看一眼。我呢貌不出众,是属于那种走在大街上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忘掉的人。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关注在意的是两位大小姐,很少有人留意还有个小丫头。有时连送给孩子的礼物也只有两份,忘了我的那一份。我不感觉委屈,我认定那是理所当然的,我依然过得很快乐。
念初小时,我觉得那是咱家最快乐的年月。那年大姐师范毕业,在离家不远的小学校当老师,家里多了一份收入。二姐考上第一流的重点住宿中学,将来升大学绝对不成问题。我们国家刚走出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物质生活逐渐丰富,餐桌上常有着家人爱吃的食物。爸妈的脸上经常挂着笑容,那时的家真是温馨。
周末晚餐时,爸的心情特别好,一杯酒下肚,开始滔滔不绝:“中国女子,那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现如今东方女子的美德已无人崇尚,宣传什么女人半边天,把几千年形成的中国女子的传统美德丢尽,真是可惜。你们是我的女儿,可不许在外疯疯颠颠,上学用功念书,不许有杂念,不许和男孩子交往,闲时在家学着帮妈妈干干家务。”
“不就是三从四德吗?都什么年代了!”二姐小声嘀咕。
“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不要说中国女孩要守规矩,就是外国有教养的人家也得把女孩送入修道院管教几年。”
“什么是修道院?”我问。
“就是尼姑庵。”二姐答。
“那我不去,剃个光头难看死了”我说。
“都什么年代了,还送修道院,那是人家十七世纪的事,老古董!”二姐不满地小声嘀咕着。
“跟你们说了,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这也是规矩,看你们一付没教养的样子。”父亲的脸色有点阴了,好在今天老人家心情不错,立刻又阴转多云,继续和颜悦色地说:“现在安娜已工作,人也长大了,可以适当和男孩子交往。”可见他也怕禁锢太严,女儿有嫁不出去的危险。
“不过”,父亲又说:“在准备和哪个男孩确定关系之前,必须征得父母的同意。”
“这叫不准私订终生。”二姐忍不住又插嘴。
此时,大姐显得羞羞答答的。哼!假模假样的,心里还不知多高兴呢!
我家住的房子朝南,楼下是二十多平米的堂屋,屋外有将近三十平米的小院,院里有棵石榴树,石榴树是妈妈刚搬来时种的,如今已长得高高大大,树枝伸出了院墙。石榴树开花时,满树枝的红花,火红火红的,给我家带来了生气。妈妈说还带来了好运。石榴树结果时,满树枝沉甸甸的小石榴果子。石榴果长不大,年年结果,年年这么点大。妈妈说丫丫的心就象这石榴树的果子,老也长不大,永远孩子气。我嘴馋,常常偷吃那小石榴果子,可酸了,酸得掉牙。小院有门,是前门,北面厨房边的门才是后门。
星期天,我们姐妹三个在楼下堂屋里各干各的事,大姐显得心神不宁,院外有人敲门,和往常一样,不等使唤,我立即跑去开门,大姐叫着:“等等,我来开。”
没来得及栏住我,我已将门打开,一位青年人笑吟吟地站在门口望着我:“是丫丫吧?”他弯下腰低声问我,
“不是!是小姐,三小姐。”我高声嚷。那是三楼王奶奶教我的,别让陌生人都叫我丫丫,不好听,我也是小姐,是三小姐呢。
“嗓门太大!哪有那么大嗓门的小姐?还是丫丫。”青年人不依不饶。
这时大姐已赶至门口与青年人打招呼。我问大姐:“他是谁呀?”
大姐垂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求是各各……”(上海话:就是这个……)
二姐在屋里发问了:“丫丫,谁来了?”
我答:“是大姐的‘求是各各’。”
二姐是声音到人也到了跟前,望着大姐嘻皮笑脸地说:“明白了,老爷子对你的特赦令生效了。”
青年人依旧微笑着说:“早有耳闻,三位的父母管教甚严,所以久久不敢登门造次。初次见面耳目一新,你们两位没有想象中温柔、娴淑,到是个个伶牙俐齿。怎么?能请我进去坐坐吗?”
“酸!不用问,和大姐一样,是酸溜溜的语文老师。”二姐嘴不饶人,
“错!恰是数学老师,如果数学老师也有味儿,那大概是辣乎乎的吧。”青年人边逗乐边径直进了屋。
坐定后,青年人开始自我介绍:“我早已从你们姐姐那儿了解了你们,你们都还不认识我。”
二姐假装狠狠地对大姐说:“老实交代,地下活动有多久?”
大姐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吭声。
青年人情不自禁地笑了,继续说:“我不叫求是各各,我叫陆大鹏,陆地的陆,大小的大,大鹏鸟的鹏。我是你们大姐的朋友,认识不少时间了,一直在地上活动,没到过地下。”
此时,楼梯声响,妈妈午睡完毕下楼来。“是谁来了?”
陆大鹏立即站起身来:“是我,伯母,徐安娜的同事、同行……朋友。”
我的感觉是,他好象不敢在我妈面前斩钉截铁地认定自己是大姐的男朋友。迟迟疑疑地才说出朋友两字。接下来,我见他怪可怜地接受了我妈最严厉、严密的考问,说话中失去了原有的自信与潇洒。
陆大鹏家住农村,高中毕业后在东海舰队当了两年海军,转业后考入师范大学进修了两年。目前在我念书的小学隔壁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
我们学校的操场和他们学校的操场只隔一道篱笆墙,他们的校园比我们大多了,和他们校园比,我们学校真是可怜,就好象是一个大国割让了一小块地供养着小国的百姓。
妈妈的“审问”很枯燥。二姐坐着感觉无聊,坐不住了,对我说:
“丫丫,我们回屋做功课去。”
我本来就是个小跟屁虫,谁要我跟,我都愿跟。我乖乖地跟着二姐走了,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喂!求是各各,告诉你,我和你是邻居,我班同学每天中午都在你们篱笆墙边玩,你也来吧。”
“没规矩的小丫头!”妈妈训斥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就知道玩,长点脑子把书念好。”
星期一上午上课我就有点心神不定,盼望着上午四节课终于结束,匆匆吃罢午饭就早早来到了篱笆墙下,来得太早了,操场上不见人影,百无聊赖地一个人挖土堆砂玩。
篱笆那边,有人向我走来,是他,就是他!我情不自禁地奔到篱笆墙下,贴着篱笆老老实实地恭候着。
他就象昨天第一次来我家站在门外时那样笑吟吟地凝望着我,只是目光那么柔和,让我有一丝感动,我忽然觉得我好象早就认识了他,没出娘肚子就认识了他。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丫丫,来得好早。不!应该称小姐。”
我这才回过神来,嚷嚷着:“算了,就做丫头不做小姐了。”
他笑了,一会儿他收敛了笑意,象对大人说话那样,正而八经地问我:“昨天,你妈对我印象如何?”
我说:“那可是我们家里人说的悄悄话,得保密,不能告诉你。”
他又笑了:“你看,我能成为你们家里人吗?”
我真诚地说:“行吧。”
他灿烂地笑了:“谢谢你,丫丫。”
或许是被他的笑容所感动,我忍不住对他说:“告诉你一点点,说你长相平常,很一般。”
我不知道大人是怎么看人的,我觉得他很不一般。我仰视着他,忍不住轻声说:“我觉得你很帅!”
也许是父亲的传统教育起了作用,潜意识里明白女孩是不该随便当面夸奖男孩的,不禁脸红,但愿他没听见那最后一句话。
远远地同学们都走来了,我转身要走,他叫住了我,递给我一只纸折的飞燕:“交给你大姐,谢了。”
我知道我已当上免费邮差,省了他们的邮票钱。
回家后,趁没人时,我把纸燕放在了大姐面前,大姐悄悄收起,重重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傻丫丫,看不出来还真长心眼,知道为大姐保密,大姐谢谢你了。”
我用手使劲擦了一下脸颊;“得了,谁要你亲了。”我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说:“大姐,给我买盒彩笔吧,要24色的那种,我都想死了那种笔。”
大姐用手点着我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敲竹扛!”

2

又是星期日,还是午后,院外响起了清脆、急促的敲门声。肯定是他!我呼叫着:“求是各各来了!”飞似地冲到门口打开大门:“果真是你呀,求是各各。”
“什么?”他跨进门来,一把抓住我,那双不大的眼睛对我瞪得园园的。突然,他一下子把我举起来,举过了头,举得那么高那么高,高过了石榴树。我开始吓得哇哇大叫,可一会儿功夫,我就习惯了,感觉真好,象在飞。我叫风儿,我原本就该会飞,我不会害怕飞。闲时坐在窗口发呆,当一阵清风挟带着沁人肺腑的花草的幽香从窗外吹来时,我会想,它们从哪儿来,又飞到哪儿去,它们来的地方一定很美,否则为什么它们经过你身边时,让你感觉那么清新、舒畅。大鹏举着我转呀转,身边习习生风,仿佛我和风已融和在了一起,说不出的惬意。
大鹏逗我说:“以后再敢乱叫,叫你四脚离地下不来。教教你,你该叫我大哥哥,叫一声就放你下来。”
大姐赶来救了我的驾,大姐说:“放下吧,你别吓坏了我小妹。”
二姐在堂屋也帮腔说:“把我妹吓成傻丫头,将来嫁不出去就赖上你,嫁给你!”
他这才将我放下。我被转得晕乎乎的,紧抱着他的腿不肯放。他摸着我的头说:“你还真赖上我了。”
我马上松手,没站稳就是一跤,嘴还没来的及啃地,又被他一把抱起。这时,我从他眼里看见了满目慈祥,那是我从未见过,连父亲也不曾给过我的目光。“丫丫,我真吓着你了吗?”这是从一个男人胸腔深处发出的最为关切的声音。
“哦,没有。”不知为什么我掉泪了。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对不起。”他喃喃地重复着,他抱起我,一直把我抱进堂屋,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这么宠着,我从没有撒娇的机会,这回逮住了,我假装委屈,泪珠儿滚滚流个不停,泪倒是真的,是感动的泪,是快乐的泪,我从未如此快乐过,任泪水尽情地流。
他不断地哄我,着急地说:“我该怎么做才能止住你的眼泪呢?”
我一直羡慕那些被大人宠着的孩子,不肯睡觉,有大人讲故事哄他们睡,不肯吃饭,有大人讲故事哄他们吃。我可从没有这等待遇,虽然我是那么爱听故事,可是大人们各忙各的,谁也没有这份闲功夫。这次机会来了,我忙说:“给我讲故事吧,你讲故事我一定不哭。”
大鹏笑了说:“你的要求可真低,好吧,我给你讲故事。你的名字叫风儿,我给你讲个风的故事吧。”下面是他给我讲的故事,一个很美的童话故事,至今我一直记着它。
“风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她整天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飞舞、跳跃。有一天她飞过荒野,荒野里有个小茅屋,她很奇怪,谁住在里面呀?她飞了进去。
里面住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和妈妈,他常常很寂寞,没有人同他玩耍,没有人同他说话。风同情他,也很喜欢他。无论如何,只要风经过小茅屋的时候,总要溜进来同他说说话,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把自己在路上看到的种种奇奇怪怪的事情讲给小男孩听。给他带来各种花的香味、青草的气味,以及各种小鸟唱歌的声音。小男孩饥饿时,风把树上的水果摇下来给他。小男孩伤心时,风为他跳舞安慰他。
有一天,小男孩对风说:‘奶奶曾经告诉我,天国花园是最美最好的地方,只有诚实善良的人才能住在里面,亚当和夏娃就是偷偷摘吃了禁果才被赶出天国花园的。你会飞,你能带我去天国花园吗?在这儿我会寂寞,请带我去吧。’风答应了小男孩的要求。
风背着小男孩飞到了云块上,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象地图,高楼大厦象孩子搭的积木。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天国花园,那儿的空气清新、河流清亮,鱼儿象银子般在清澈的水里穿梭,鸟儿会唱歌,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绝唱不出来的。花儿鲜艳美丽,它们是开不败的。天国花园的仙女们来了,她们穿着雪白的或者艳红的长裙,头上戴着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她们的面孔是快乐温和的,小男孩就象见到了慈爱温柔的妈妈。
小男孩对风儿说:‘风儿,风儿,我们留下来吧,我们再也不回去了。’风是留不住的,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风儿走时对小男孩说:‘你留下吧,你留在这儿就再不会孤独了,我会常来看你的。’小男孩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只是他常常思念风儿。”
大鹏说到这儿停住了,我沉浸在美丽的童话故事里。
“后来呢?”我轻声问。
“你有完没有?”大姐发话了,“别没完没了的。”
我不好意思再缠住大鹏了,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鹏的膝头,这时大鹏拉住我,悄悄在我耳边说:“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拍拍自己的口袋。
“不会把天国花园装口袋里吧?”我淘气地说,我迫不及待地扒开他的上衣口袋,“哦!你真伟大!这可是我最想要的24色彩笔。”我捧住他的脑袋,在他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感谢这美丽的彩笔,更感谢这美丽的童话。有生以来,我从没象今天这样快活过,我简直有点忘形了,抓着彩笔盒就往楼上跑,嘴里嚷着:“妈妈,妈妈,我有彩笔了,看我的彩笔!”
“回来!”大姐拿出做老师的架势对我说:“我看你是越大越不懂礼貌了,都当小学生了还不懂,收了别人的礼物应该怎么表示?”
大鹏笑了:“人家不是用最热烈的方式表示过了?我看你们父亲的教育非常失败,”他不怀好意地瞅着我继续说:“非但不传统,还十足洋派,你大姐该认真向你学习才对。”
大姐一本正经的老师面具被卸下,“你真坏!”她轻声说。
我不完全懂得他俩的意思,我还是照着以前大人们教的话,毕恭毕敬地对着大鹏说:“让您破费了,谢谢您。”大鹏的眼睛停留在大姐身上,一动也不动,我说话他好象压根没听见。
我提高嗓门“阿宝背书”般地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慢慢将目光转向我,仍不言语。
我憋不住了,学着刚才大姐对我说话的腔调训斥道:“你怎么这么大了也不懂礼貌,你应该回答我:‘不用谢’或者‘不客气’,明白吗?”说完我很庄重地扭头就走。
回到二楼亭子间,我们三姐妹合住的屋内。二姐一人在屋内看书,我进了门,她只说一句:“听着,别烦我。”连头也没抬,就再不理我了。
我仍抑制不住刚才的兴奋,二姐不理我,又没人说话,我不由自主拉开嗓门唱了起来:
“我是一阵风,吹进你心中,风儿风儿吹透了心,吹得心儿醉。
我是一阵风,飘泊无影踪,心儿心儿被吹醒,随着风儿飞。……”
“烦死了!你能不能静一静,不怕扯破你的嗓门?你呀,将来到街头叫卖准能赚钱,今后全家没饭吃时就仰仗你了。”
我只好静了下来。小屋只有十多平米,放了两张床,我和大姐合睡大床,二姐一人睡小床。二姐住校后,除了星期天回来睡一夜,平时也就空着。除了床,屋里只有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二只凳子,剩下也就没什么空间了。
没人理我,没处说话,不能唱歌,我只好爬上床,抓着那盒彩笔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甜甜地做了个梦,我梦见了天国花园,我梦见我用我的彩笔把天国花园涂抹得更美丽,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我看见小男孩高高兴兴地向我走来,走近了,怎么?他就是大鹏,他变成了大鹏。……
“丫丫,丫丫,醒醒。”
我被二姐摇醒了,眼睛一睁看见一屋子人。原来大姐和大鹏都在屋内,屋子太小,多了个把人,感觉上就有一屋子人。
二姐对我说:“你这午觉睡得也够可以了,再睡就变懒丫头了,起来吧,有人向你告辞来了。”
大鹏见我醒了,坐到我的床边,捏着我的鼻子说:“小丫丫,这么开心,睡着了都是笑嘻嘻的。”他看着我紧抓在手中的彩笔盒嘻皮笑脸地继续说:“不用抱着它睡,没人会抢。”
我好象还没完全从美梦中走出来,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做梦,我的彩笔真好看,涂呀涂,我把天国花园涂得更美丽了。那儿,那儿还有你。”
此时,大鹏反而不再嘻皮笑脸,挺严肃地说:“怪不得小丫丫这么喜欢彩笔。是呀,丫丫的世界应该是彩色的,我这礼物送得真合算,居然能因此走进你的梦,走进你彩色的世界。丫丫,你的歌声真好听,又甜又亮,将来能成歌星呢。”
“够了,别夸,你这一夸,我的耳朵就更遭殃了。”二姐打断大鹏的话。
大鹏并不理会,继续说:“唱吧,丫丫,让你大姐给你找个音乐老师指导指导,你会唱得更棒。丫丫,再见,谢谢你的歌,谢谢你的梦。”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又说:“我还应该对你说声:‘别客气,不用谢。’对吗?丫丫。”
我高兴了,真想在他的脸上再亲一口,但是,刚才楼下他和大姐的那一幕,虽说不懂但又有点感觉,所以还是忍住了。

3

打那以后,大鹏成了我家的常客。他几乎是每个星期日下午的同一时间敲响我家的大门。尽管二姐一再骂我“不识相,吓起劲……”我还是抢着为他开门。
他的口袋象是魔袋,常常有着我想要的好吃、好玩的东西,任我去搜索。每星期,那清脆、急促的敲门声,也成了我的期盼。
那天和往常一样,仍是我抢着打开大门。我呆呆地挡在门中央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强行往里走,而是慢慢蹲下身来,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说:“请问三小姐,我能进去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附着他的耳朵问:“你还能让我飞吗?我想飞。”自从上次被大鹏举着“飞”过后,对于石榴树上高高的天,我充满了仰慕和憧憬。
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怕了?不会赖上我了?”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又说:“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让你飞。”
“求是……”我刚开口,他眼一瞪,已到了嘴边的“各各”立即变成了“哥哥”。
他一乐说:“就委屈点做求是哥哥了。”
我一下子被他高高举起,噢!我又飞上了天。这一次,我没有半点惧怕,好象我天生就会飞。我觉得身体是那么轻,抬头看,天是那么蓝,一群小鸟在头顶的天空盘旋,然后飞向远方。此时,我真想化作一缕清风和鸟儿们一起结伴飞向未知的远方,飞出天外。从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天国花园,是用我的彩笔涂抹出来的最美的地方。
“我飞了,我又飞了!”我高兴地笑着,叫着。
大鹏也特别高兴,他举着我转呀转呀,久久地转着。我感觉轻飘飘、晕乎乎地,就象真的变成了风,飞上了天,旋舞着、升腾着……,真不知世间还有这么好的感觉。
“别闹了,丫丫。”不知什么时候大姐走了过来,把我从大鹏手上抱了下来。
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从幻想落入了现实,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觉十分沮丧。
大姐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回屋温功课吧,快考试了,我和大鹏出去有点事。”
“我也去!”我高叫,
“不行!”大姐很坚决。
“今天二姐都没回家,你们再出去,留我一个多没劲,带上我吧。”我央求着。
大鹏嘻皮笑脸地看着大姐:“就带上她吧,赖上了,怎么办?”
大姐依然一脸正经:“不行就是不行。安琪就知道快考试了必须用功,连家都不回。丫丫就是糊涂,没有自制力怎么行!”
平时我最爱大姐,此刻却莫名地生出几分敌意。我嘟着嘴,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去,穿过堂屋,径直上了楼。

4

“灯泡没做成,不高兴了?”上了楼,刚要推开房门,冷不丁一个男人的声音吓我一跳。说话的是三楼王奶奶的孙子山子。对了,我们这幢房子就住了两家人家,底楼堂屋和二楼是我家,三楼住着王奶奶和她孙子。此刻,山子一屁股坐在二楼上三楼的拐角楼梯台阶上抽烟,也就是我们姐妹住的亭子间的房门口。
我心里别扭,没好气地对他说:“这么大个人坐在地上也不嫌脏。”
他毫无表情冷冷地说:“坐在地上安全,不象有的人爱上天。”
我有点纳闷,这个山子,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楼梯上上下下,碰到了也懒得跟我们打招呼。我嘛,有时因王奶奶差使,常上三楼溜溜,他算难得高兴与我搭理几句,对我的二位姐姐恐怕连正眼也没瞧过。这会儿,他是头顶上长眼睛,还是屁股上长眼睛了,坐在楼梯上也看到我们楼下院子里的事。
我没理他,重重地推开房门,走进屋里,一股浓浓的烟味被楼梯拐角的窜堂风带进了屋内,我嚷嚷着:“别在这儿抽烟,难闻死了,回你的三楼去。”
他就象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我只得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把他和他的臭烟味丢在了门外。
山子是扬州人,听妈妈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五岁时他母亲就与他父亲离了婚,丢下他另嫁人走了,十五岁时又死了父亲,只得来上海跟奶奶过。
刚来上海时就插在我大姐的班上和我大姐是同班同学。我问过大姐,怎么山子和她一点不象是老同学,相互连话都不说。大姐把山子的事告诉了我。
山子刚来上海时,上海话一句不会说,也不太听得懂,功课就有点跟不上。上海这个地方,真正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并不多,都是江苏、浙江移居过来落户的,但不知为什么矛头一致对准苏北的移民,看不起苏北人,把苏北人叫做“江北猪罗”。山子一来就成了班上同学们嘲弄的对象,挺好听的大名王越山却偏有个“山子”的小名。上海人爱将苏北人称作“小三子”,这个“山子”和那个“三子”正好谐了音,这更大大增加了班里捣蛋鬼们的攻击力。那时大姐是班长、好学生,一身正气。山子是新生,又是邻居,大姐理所当然地帮着他,维护他。
有一次,上写作课,山子的同桌同学突然叫了起来,放在铅笔盒里的金笔不见了。那年头,一个初中生能有一支金笔是很不容易的,象征着富有。班里顿时开了锅,大家都主动打开了自己的铅笔盒,山子也打开了自己的铅笔盒,令人瞠目的是那支金笔居然躺在山子的笔盒里。
老师严厉的目光盯住了山子:“王越山同学,请说明是怎么回事?”
山子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他急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地摇头。
整个教室四、五十双眼睛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有人小声轻蔑地骂:“小偷!”山子象尊蜡象似的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他木然地离开座位,向前走去。也许他打算离开教室,走过大姐座位时,大姐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王越山,你不能就这样出去。”
大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老师和全班同学说:“我们不能这么快下结论,你们大家看看,他们俩的铅笔盒是一模一样的。”
大姐拉着山子走回了山子的座位,按着他坐下,然后举起了他俩的笔盒让大家看,她对着山子的同桌继续说:“请你想想,你有没有可能自己把自己的钢笔放错了笔盒。记得吗?有一次你错拿了王越山的笔盒带回了家,第二天上学时你发现你的笔盒仍好好地躺在你自己的课桌里。那天王越山发现你拿错了笔盒,他并没有把你的笔盒带回家,而是把它放进了你的课桌。他是向我借笔完成回家作业的。”大姐说完就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大家谁也没出声,山子的同桌低下了头,老师只淡淡地说:“我看事情可以结束了,我们继续上课。”
但是,打那以后流言蜚语落在了大姐身上,班上的同学说,当班长的大姐维护“小三子”,恋上“小三子”,将来要嫁给“小三子”了。品学兼优的大姐平日的行为绝对是规范的,她可受不了这些,从此,她人前人后再也没和山子说过一句话。她无法用言语表明自己的清白,就采取了这一绝对的行为证实了自己的清白。是的,那时的人,常常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就这样,他俩虽是同学又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但形同陌路人谁也不搭理谁,日子久了,成了习惯,谁也无意去改变。

5

一个人关在亭子间里真没劲,要知道好好的一个星期天就剩我一人留守。二姐住校没回家,爸妈一早去了舅舅家,本来是要带我同去的,我想着下午大鹏要来就没愿意跟着去,这回倒好,落得个没人管,没人理的孤家寡人的下场。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大鹏不是我的,尽管我是那么在意他,他是属于大姐的。一丝淡淡的哀伤从心底升起,又不断扩展着扩展着,终于我忍不住嚎淘大哭,哭罢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 没别的什么事可做,我也就乖乖地翻开了书包做起功课。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楼下的门“砰”的一声,我知道是大姐和大鹏回来了,爸妈说好了在舅舅家吃了晚饭才回,所以不会是爸妈。我以为他们立刻会上楼来,可是一直没动静,我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地打开房门溜下楼去。
堂屋的门虚掩着,我向里一张,哦!我傻了,大姐和大鹏相拥着、亲吻着,我好象做贼被人抓住了似的,心怦怦乱跳,脸上火辣辣的,我转身就往楼上跑,“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心里说。我跌跌撞撞地刚推开亭子间房门时,被人一把抓住。谁呀?吓我一跳,一回头,又是山子。
“慌慌张张干什么?”山子问。
“我的妈!你一直坐这儿没走?”我说。
山子的脸惨白惨白的,见他抓住我不放,我只好说:“进屋坐坐吧。”
“不了。”他生硬地回答,见他仍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只得就势坐在他身旁。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问。
“你脸色为什么这样红?”他问。
“我不知道,不知道。”说话时,心仍跳得厉害。
“我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脸色更白了,我感觉他抓住我的手冰冷冰冷的,他脚下的楼阶上一地烟蒂。
要是平时,我早就直叫直嚷地骂他了,可这回没有,我轻轻地把他抓住我的手拿开,取来扫帚,默默地扫干净楼阶上的烟灰烟蒂。不知为什么心底升出一丝怜悯:“山子哥,坐在这儿凉,回屋吧。”
他好象没听见,动都没动。
我重又坐在他身旁的楼阶上自言自语地说:“一直羡慕你们大人,真开心,巴不得自己快些长大做大人。可你这个大人不一样,你好象一点不开心,为什么呢?是因为你没有兄弟姐妹?对了,你好象也没有朋友。”
山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没有讨厌他那股难闻的烟味。我继续自言自语:“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有时你以为自己有朋友,你以为他就是你朋友,可人家没把你当朋友。……”说着,我又有点想哭。
山子反倒笑了。我惊讶了:“山子哥,你也会笑?”我真是第一次见他笑,他属于那种不太讨人喜欢的人,脸上毫无表情,对谁都非常冷漠。山子一改他平常冷漠的面容,调皮地用手指划着我的脸颊:
“没羞,小小年纪想男朋友,怪不得躲在屋里哭。”
“你才没羞!偷听烂耳朵。”我恼羞成怒,直冲他嚷,
“还用得着偷听吗?你那嚎哭声隔三间屋都能听见了。”他并不生气,仍开玩笑地说。
此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大姐和大鹏终于上楼来了,我转身就回屋,山子也站起身来上了三楼。

6

我不想搭理他们,赶紧爬上床佯装睡觉。大姐一进屋就象妈妈那样,连说带骂:“傻丫头,也不怕着凉,被子没盖,就死死地睡着了。”她帮我盖上被子,然后收拾着写字桌上胡乱摊开的作业本,“还算乖,作业基本完成了。”难得她表扬我。
大鹏故意大着嗓门说:“买这么多好吃的,你不叫醒丫丫起来吃吗?”
大姐娇声责骂:“吵什么吵!别吵醒她,你怎么也成了不懂事的孩子了。”
我硬憋着不啃声,但还是忍不住把眼睛隙开了一条缝,只见大鹏笑嘻嘻地,坏坏地死盯着我。
“大鹏,你来看。”大姐唤他,大鹏转身回到写字桌旁,坐在大姐身边。
趁这机会,我睁大眼睛,只见大姐从一只精美的盒子里捧出一座瓷雕,那是一只诩诩如生、展翅高飞的大鹏鸟,尾部边上有支插笔的笔套座。
“多好,看着它让人产生飞的遐想。”大姐甜甜地说。
“就放在这儿。”大鹏指着写字桌的左首,
“不!等有了咱俩的小家再放。”说罢,大姐有点腼腆,将瓷雕又收回盒子。
我猛地坐起:“不行!不行!”大姐回过头来:“你醒了,什么不行?说梦话吧。”
我指着瓷雕说:“大姐,别收起来,就放这儿吧,我也喜欢。”
大姐停住了手,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大鹏将瓷雕又从还没来得及合上盖子的盒子中拿了出来,放在了写字桌上。“这样行了吗?丫丫。”
大姐无可奈何地说:“你呀,就会宠她。”
“丫丫,不装睡了,过来,看看求是哥哥给你带来了什么?”大鹏拍拍膝盖,想让我象往常一样爬上他的膝头。
我低头坐床边,没理他。
“怎么?生气了?不理求是哥哥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默认了我和二姐对他的称呼,左一声右一声地自称起“求是哥哥”了。
我看也没看他一眼,起身向门外走去。
大姐奇怪地问:“丫丫今天是怎么了?犯了什么病?”
我谁也不理,独自走下楼去。那一天,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很难受,一直到晚我都没开过口。
第二天在学校,中午和同学在篱笆边玩耍时,看见隔壁操场上大鹏远远地向我们这边走来,我故意跑着离开操场回到教室。
一会儿,同学来教室叫我了:“丫丫,隔壁中学的老师,说是你的大哥,叫你去。”
“不去!不去!”我说,心想一定是让我当免费邮差,传递他们的纸燕。这次我“搭架子”不干了!
“去吧,”同学抓住我往外拉,“你不去,人家会以为我没叫你,人家有事才会找你。”
我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到了篱笆边。大鹏已坐在篱笆那边的石墩上了,我就坐在篱笆这边的土堆上。大鹏看着我半晌没说话,还是我先憋不住:
“你找我干嘛?”边说边伸手:“把你的纸燕拿来吧。”
“为什么躲着我?”他问,并没递纸燕给我。
我不答话。
“昨天为什么生气?”
我仍不答话。
“我知道你昨天装睡,我也知道你下楼来过。”
我脸红了,好象自己做了令人害羞的事,把头低得低低的。
大鹏继续说:“你还小,你不懂,那是大人之间的感情……,怎么跟你说呢?我喜欢你姐姐,就象,就象你喜欢你的布娃娃一样,你不也抱它亲它……”
我忽然把头抬了起来,我抓住篱笆墙,勇敢地直视着他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姐姐,就象……就象我喜欢你一样。只是,我明白了,你并不真喜欢我。”我终于忍不住了,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大鹏的双手使劲从篱笆墙的空隙中穿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篱笆竹子的毛刺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条条血痕:
“丫丫呀丫丫,小丫丫,傻丫丫,……”他什么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地唤“丫丫”,他用手抹着我脸上的泪,那泪越抹越多,象开了河似的。他第一次那么专心地注视着我,用对大人说话的口气柔声对我说:“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你热情、善良、勤快。我还喜欢你的歌声,那么甜、那么纯、那么亮。我喜欢你姐姐,也喜欢你,只是一样的喜欢可以有很多种,不能说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只能说是这种喜欢或是那种喜欢,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明白了。相信我的话,别哭,别对我生气,我也会难过的。”
我不知听懂了多少,只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别哭了,等会儿被同学看到多难为情。我喜欢丫丫笑,喜欢丫丫唱,就象我送丫丫彩笔的那天,丫丫一高兴唱得多好听啊!”他又恢复了以往对我说话的神态。
我这才发现我的眼泪、鼻涕弄得他一手,我不好意思地拿出手帕在他手上擦着,我轻轻地擦着那一条条的血痕:“疼吗?”我轻声问。
“大人是不怕疼的,洗洗手,明天就好了。”他抽回双手,轻松地说,“把自己脸上的眼泪、鼻涕擦干净吧,一会儿又该上课了。”他宽和地微笑着看我擦眼睛擤鼻子,目送我离开操场走回教室。

7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还真是这么回事,以前嫌人家家不在上海,将来安娜嫁给他得不到婆家的照应,现在说家不在上海好,大鹏不就全心全意亲我们家了,不就等于没嫁走女儿,反又多了个儿子。以前嫌大鹏相貌平平配不上我大姐,现在说这孩子稳当、有责任心,女孩子嫁人就该嫁这样的人才有安全感。这些日子以来大鹏算是完全得到了我家的认可,得到我妈的认可就等于得到了我爸的认可。我爸的口头语是“听你妈的”,他说,男主外,女主内,大事男人作主,小事听女人的。我出生以来就没见咱家有什么大事,所以习惯上家里事无巨细,全是我妈说了算。
又是星期天了,我妈不象往常那样吃完午饭就上楼午睡,而是和我们一起坐在堂屋里闲聊,不知是这天正好没有睡意,还是刻意等大鹏。准时敲门声又响了,妈妈习惯地唤我:
“丫丫,开门。”
其实,自从那天哭鼻子生气后,我好象长大些了,再没抢着给大鹏开过门,知道门外是大姐的人,听见也只当没听见,让大姐自己去开门。这回被妈使唤,我只好懒洋洋地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去开门。门打开了,大鹏见是我特别兴奋,一把抱住我就想往上举。
我忙说:“别,别,注意了,你丈母娘在屋里呢!”
他放开我,朝我做了个鬼脸:“多谢提醒关照。”
我不无遗憾地抬头仰望天空,真想再来一下会飞的感觉。
我忽然发现三楼的山子笔直地站在阳台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们。哦!原来他不是头顶上长眼睛,屁股上长眼睛,而是站在阳台上看见我们了。
“山子哥哥。”我叫他,并向他招招手。可他只当没看见,理都不理我。
我挺没趣的,当着大鹏的面还觉得有点下不来台。大鹏对我说:“我每次来都见他站那儿,我想是一个门里的邻居,与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大概就这脾气。”
“他有病!”我故意提高嗓门说。
妈妈今天见了大鹏格外和蔼,对他平时吃什么穿什么,细细关心不算,还一再叮嘱不必见外,下班后可以常来我家吃晚饭。
事后,二姐说我妈那是一付急不可待想抱外孙的架势。
大鹏并不见得受宠若惊,来我家的次数只略微多些,但绝不轻易在我家晚餐。倒是我妈,心热得很,一做了什么好吃的,就要让我通知大鹏来我家吃饭。
那天,我妈又让我叫大鹏来吃晚饭。中午操场篱笆那边没见他的人影,估计没有纸燕让我传,也就不到篱笆墙边来了。下午上第二节自修课时,任务没完成,心里有事坐不住了,我悄悄从学校溜了出来,去了隔壁大鹏的学校。

8

门卫大爷问我找谁,我通报了姓名,大爷一翻本子说此刻陆老师正在402教室给三班上数学课,让我稍等。我哪有耐心等,大爷稍不留神我就溜了进去,找着了三班的教室,将教室门推开了一条缝,果然陆大鹏老师正在上课呢!从没见过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挺新鲜,我好奇地站在门外屏气偷看。
大鹏一脸正经地讲着课:“……下面给你们出道题:农村的小媳妇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了一个胖娃娃。”
下面不知哪个捣旦鬼跟着“依呀依得呦……”地唱起来。
大鹏也不发火,只叫声:“停住!”下面也就鸦鹊无声了。
大鹏继续说:“我要你们答的题目是:……”他转身在黑板上写:
1 . 1只鸡+1只鸭=
2 . 1只鸡+1只鸭+1个胖娃娃=
3 . 鸡重2斤,鸭重3斤,娃娃重5斤,小媳妇身上共负多重?
这是什么题目?还中学生呢?我们小学生都不做这么简单的题目。
“谁上黑板来做题?”大鹏问学生。
有谁在下面说:“这么‘难’的题目,让我们成绩最好的班长全权处理吧。”在同学的嘻笑声中班长上了黑板。他很快地写了:
1 .不能加;
2 .更不能加;
3 .2+3+5=10(斤)
答:小媳妇身上共负重10斤。
写毕回座。大鹏问:“有不同答案吗?”
只见小捣站了起来。
顺便介绍一下,小捣是我家隔壁邻居,是大鹏的学生(我这才知道)。其实人家的正式名字是王小宝。只是捣旦得厉害,全弄堂的人都特意偏着音叫他小捣。
只见小捣在黑板上刷刷地写:
1 .1只鸡+1只鸭=2只家禽;
2 .1只鸡+1只鸭+1个胖娃娃=3个动物;
3 .答:小媳妇身上共负重10斤回娘家。
写毕潇洒地一扔粉笔头,轻拍双手,昂首阔步归了座。
“知道我怎样给两位同学打分吗?”大鹏问学生:“你们的全权代表,我给他60分,而王小宝同学该得100分。”
“啊?”下面一片惊叹声。
原本一脸玩世不恭,嘻皮笑脸的小捣倒突然严肃了起来。
大鹏说:“前一位同学并没错,他记住了数学中量纲不同是不能相加的规定,但是后一位同学更出色,他超越了,他懂得换一种思维方式就是另一种结果。我想说明的是:我们学数学不能只是机械地学习a2 - b2或(a - b )2的死板公式,而是要学会超越,学会完备的思维方式。最复杂的事情,换一种思维方式考虑,就会变成最简单的事情。
许多第一流的科学工作者都有很高的数学素养,数学成了他们强大的武器,使他们终身受益。在近代的自然科学中,数学是必不可少的,当人们把实际问题化为数学问题后,数学就会引导他们走得很远,并往往可以帮助他们找到解答。知道伽里略是用什么数学思维方式推翻统治多年的亚里士多德的关于自由落体的谬论的吗?……”
下面的话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听了。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知道滔滔不绝地说理是大鹏的强项。当然等至下课,我老老实实完成母亲交办的任务才离去。
晚餐母亲做的是拿手的白斩鸡和八宝鸭,看着桌上鸡呀鸭的,想起了白天大鹏上的课,我忍不住又笑了。大鹏知道我笑什么,告诉我隔壁小捣那孩子挺有趣,下课后找陆老师赔礼道歉了,说是在课堂上原本只是想捣捣旦的,没想到反被老师表扬了,很不好意思,以后一定认真学好数学。
回忆起那段日子我们家真是温馨、美好。母亲私下都在悄悄地准备着大姐的嫁妆,如果不是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

第二章

1

文化革命开始时我已快小学毕业,正复习迎考。父母、大姐、二姐每一位家庭成员都对我加强了管教,一切为考入重点中学作准备,我也被他们搞得紧张兮兮。
就在此时,人民日报发表了毛主席“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学校沸腾了,一切都变了。在我的印象中,那时是什么都可以捣毁,什么都必须炮打。学校停课,工人停工,大字报铺天盖地。我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忽然轻松了,解脱了一切束缚,没人再管我考试、升学之类的烦心事,感觉特别新奇,特别开心。但好景不长,革命的风波立刻危及家庭。
首先变化的是二姐,她周末回家,我差点以为是走错了门的陌生人,齐腰的辫子变成了齐耳的短发,头发还用头绳扎了一把,整个脑袋就象个带把的茶壶。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腰间还束了一根宽皮带(这些装束也不知她是从哪儿搞来的),满脸的严肃。那天我都没敢和她搭话。
第二天星期天,大鹏照例来了,堂屋里就我们姐妹三个,但不知怎的气氛却不同寻常,一夜间相互好象都成了陌生人,谁也不开口说话。
倒是大鹏一脚踏进屋门就对着二姐大声嚷嚷:“安琪,不爱红装爱武装了。”一下子打破了屋内的沉闷。
二姐用眼斜瞪着大鹏:“别乱叫!正式宣布,我改名了。让过去的安琪见鬼去吧!同时我要奉劝你们,”她看着我和大姐说:“我们的名字说明我们的家庭充满了资产阶级腐朽的臭气,与当前革命潮流格格不入。我们都是革命青年,要脱胎换骨,积极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我建议我们三姐妹的名字可分别改为:向工、向农、向兵。我已改名徐向农了,你们如何?”
大姐可能没有思想准备没啃声,我见大姐不说话当然也没话好说。还是大鹏根本不把二姐的严厉当回事,他带着嘲弄的神情对大姐说:“安娜,将来你成了我的娘子,可我却要称呼你向工(相公),这革命革到底也不能把雌的革成雄的。”
“你什么意思?”二姐有些愤怒了,扭头就走。
我觉得好玩,忍不住咯咯地笑,一个劲地对着大姐叫唤:“相公姐姐,相公姐姐。”把大姐叫得也忍不住笑了,屋内又恢复了以往的气氛。
在我们家中,另外明显有变化的便是爸妈。爸爸变得异常沉默,平日在每晚的餐桌上,对我们三姐妹都得谆谆教导一番。对我们平时的衣着、举止都非常在意,绝不允许有丝毫的不得体。这次对于二姐的彻底改变却视而见。爸妈常避开我们,两人关起房门嘀咕,我心里有点不踏实,感觉家里会发生什么。
耽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大姐和我都还稀里糊涂蒙在鼓里的时候,二姐突然回家郑重宣布和反动学术权威的老子彻底划清界限。用旅行袋装走了属于她个人的全部衣物,立志离开家庭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我们这才知道,我爸在单位受到批斗。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可从没看出我爸有多少学术,多大权威。我只知道他从年轻时的业余摄影爱好者,变成建国后的第一代专业摄影记者。虽然摄影技术不错,但以他的政治条件根本就没有资格参与政府各类政治活动的摄影专访,为此他也常表现得自卑和无奈。他拍得最多的照片也就是花花草草、山山水水。拍照就拍照罢,本来与学术权威也沾不上边。麻烦在于,我家老爷子不甘寂寞,居然著书立说,卖弄自己拍花草的技巧,述说自己拍山水的艰辛,这不就成了文化革命的对象。
二姐离家没过多久,父亲被发配去江西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母亲是旧式的家庭妇女,夫大于天,决意扔下女儿跟随父亲去江西。
走前慎重其事地把大姐、大鹏和我召集在一起,严肃地谈了话。父亲的话语是沉重的,让我感到害怕,我只想哭。
他说:“我和你们的母亲都老了,此去还不知能不能回。安娜、大鹏,这个家就拜托你们俩费心照管了。你俩的婚事我们是同意的,但已无法尽责为你们操办。什么时候办,由你们自己定,自己办吧。对不起你了,大鹏!”父亲象日本人似的对着大鹏重重地低了一下头。
大鹏有些手足无措。
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大姐用手绢轻轻捂着我的嘴巴,让我别哭。
父亲继续说:“丫丫还小,原打算带她一起走,但是怕荒废了她的学业,考虑再三还是留下她,相信安娜能带好她。丫丫,别哭了。”父亲转向我,用从未有过的和蔼目光望着我说:“让你这么小就离开妈妈,是我做父亲的不是,爸爸对不起你,以后要听你大姐的话,要更加懂事些,你会一年年长大,长成一个好姑娘。”父亲的眼睛湿润了。“我最不放心的还是安琪,她单纯又好强,会经不起挫折的,我们走后,你们尽可能把她找回来,你们三个还是一起生活,我们就什么都放心了。”
母亲无话,眼泪却一直没干过。此时,她拿出存折交给大姐。
大姐也不说话,使劲摇头不肯接受。
还是父亲说:“这点钱是我们多年的积蓄,安娜你拿着,以后两个妹妹都得靠你照顾,特别是安琪那儿,她就是不回家,你也得想法把钱送到她手里,在国家没给她分配工作之前,她是根本无法自立的。不用担心我们,我还会有工资的,可能少些,但总够我和你妈两人吃饱。”
那天晚上,父母走了,没让大姐和我送行,就让大鹏一个人送他们上火车。我和大姐两人呆呆地坐在堂屋里,谁也不说话,甚至连灯都懒得开。屋子一下子变空了,死寂死寂、黑沉黑沉的,我反而一点都不害怕不悲伤了,因为心象是被谁掏空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此时,传来沉重、缓慢的下楼梯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直进入堂屋。堂屋的壁灯被轻轻打开,是三楼的山子破例第一次主动走进我家。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大姐身旁的沙发上,按他自己的习惯一支接一支地猛抽香烟。顿时,屋里烟雾弥漫,虽然味儿难闻,却也恢复了生气。象是被烟味熏醒了,大姐忽然嚎淘大哭,山子把他的一只大手放在大姐起伏的肩上,依然什么话都不说,大姐的哭声逐渐低了下来,变成了抽泣,我看见山子的手在大姐的肩上有些颤抖。
许久,屋里终于恢复了原来的静寂。山子的手缓缓地离开了大姐的肩,轻轻地说了句:“很晚了,去睡吧。”说话时象以往一样都没正眼瞧我们,象是对他前面的墙壁说的。我确实也感觉疲倦了,乖乖地拉着大姐的手上了楼,连个谢都没对山子说,就把他一人抛在楼下。
那夜大姐和我都睡得很好,大姐也许是哭痛快,哭累了,反而睡踏实了。
第二天早晨,我打开楼下堂屋的门,屋里还留着山子的烟味,也不知他昨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心里对他有一份感激,尽管昨晚他连半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2

我们开始了没有父母的独立生活。二姐始终没有肯回家,她说住校很好,革命运动很忙,没时间也没必要回家,她希望我们俩也能象她一样从思想上与父亲划清界限。
大姐记着父母的嘱托,惦念着二姐这么些日子没回家,囊中也该空了。说好星期天让我和她一起去二姐学校送生活费。星期六下班时,学校又临时通知星期日召开紧急会议。那年头,会特别多,凡会都紧急,只要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内的成员说句话,哪怕放个屁,下面都得立即传达,组织学习。大姐去不成,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去,让大鹏陪我去,又怕二姐见了大鹏面子下不来,更不肯接受生活费。
还是大鹏出了个主意:“我送丫丫到校门口,我等在门外,让丫丫一个人进去。只是丫丫,你可得快些,别在里面玩得忘了时间。”
我心里很乐意,嘴上却傲气地说:“你就耐心等着吧,我可是肩负着父母的嘱咐,大姐的重托,这么艰巨的任务不化时间不费口舌能完成吗?”大鹏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第二天,大姐把钱放在了我衣服的里面再里面的口袋里,一再嘱咐别丢了,才让我和大鹏离家。
到了学校,把大鹏丢在门外,我飞快地往校园深处跑。二姐的学校真漂亮,毕竟是市重点中学嘛!货真价实,整个校园就象个大花园。粉红色的教学楼,乳白色的宿舍楼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绿荫丛中。再往校园深处走,居然还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
这一切,让我忽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不就是大鹏童话故事里的天国花园吗,只是少了身穿彩色长裙,头戴闪亮星星的仙女。正出神地想着,身后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吓了一跳,转身,只见身后站着两位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她们不是身穿彩裙,头戴星星的仙女,而是身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腰间还束着一根宽皮带的军人打扮的女学生,她们的左臂都套着当年最流行的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她们象一对双胞胎似的同时向我行了一个军礼,满脸严肃地同时开口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就相当于现在的问候语“您好!小姐。”
接着,其中一个问我:“你找谁?”
我象做了贼似的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找徐安琪……不!不对,我找徐向农。”
“是红卫兵小将吗?出示你的红卫兵袖章。”另一个警惕地问我。
“我……我……没有……”我更紧张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还是先说话的一个略微温和些,对她的同伴说:“看起来她还小,恐怕没进中学,还没资格加入我们红卫兵呢!”
她的同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生硬地对我说:“跟我们走!”
我老老实实地跟在她俩后面,向前面一幢粉红色教学楼走去。我留恋地回头再次环顾了一下校园的美景,我这才从刚才的白日梦中醒来,这儿不是天国花园。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样美丽的校园,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加上资产阶级温床的罪名,被红卫兵小将彻底捣毁。树木被砍,花草被拔,小河被填,亭台被拆,最后是一片荒凉。
我跟着两位红卫兵姐姐进了教学大楼,“徐向农在礼堂开会,你就在这儿等着吧。”她们把我一个人扔在大楼底层走廊里,进了礼堂,并随手关上了礼堂大门。
大楼走廊的墙壁上挨排排地贴满了大字报,我没兴趣仔细看大字报内容,只是无聊地随意扫视着大字报的标题。什么《是香花还是毒草》,《打倒资产阶级乏走狗×××》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稀奇古怪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有一张大字报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张大字报上钉着一枚图钉,图钉下挂着一本作文簿,我随手一翻,那本作文簿居然是二姐的。
大字报的标题是《妄图将革命小将引向何方》。副题是《——坚定革命信念,抵制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具名是徐向农。
我并不注意大字报的内容,而是好奇地把二姐的作文本摘了下来。二姐一向对文学不怎么感兴趣,文章并不出色,怎么展览起自己的作文来了?我翻开本子,作文题是《我的父亲》,文章篇幅不长,字迹潦草,看着就知道二姐是没化功夫随手涂鸦的。但是老师却为这不起眼的作文,用鲜红、端正的笔迹写了整整六张作文纸的批语。看着老师的批语我感动了,我看到了老师对学生倾注的关爱 ,感受了老师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挚情感。
二姐题为“我的父亲”的作文,我不看也知道充满了极左的时代思潮,无非是言词激烈的指责,上纲上线的批判,父亲成了阶级敌人的代名词。老师的批语大意是这样写的:
“安琪同学,首先我要告诉你,你的名字很好,不必为自己的名字难过,安琪是英语Angel的译音,意思是天使,代表了和平、梦想、纯洁和爱。你是名符其实的安琪儿,当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你专注、纯真的眼神,我感觉灵魂得到了净化,你聪慧美丽、真诚无邪,造物主竞是那么偏爱你!请珍惜造物主对你的偏爱吧,保持你的纯,你的真,你父亲为你取名安琪就是希望你成为现在这个样,我想你没有让你父亲失望。
不要抱怨你父亲,世间大凡拥有的都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追悔莫及。你还年轻,也许你从未尝过失去的滋味。我知道什么是‘失去’,那不仅是痛苦,更是孤独,无止境的孤独。就象孤身一人坐在茫茫夜雾中,那黑暗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你不奢望有人陪伴,只期望能看见一丝光亮,哪怕是远处的一盏孤灯。光明有核心,但黑暗没有,你找不到光亮,看不到核心,继而,你连自我都失去了。
孩子,我不希望你也品尝‘失去’的滋味,你应该有美好的人生,在你的周围应该充满爱。亲情是一种最无私的爱,没有条件,不求回报,它可以使你的生命之树常绿。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风雨交加,有了亲情,你就会挺拔向上,郁郁葱葱,闪烁出耀眼的生命之光。……”
在作文批语中,老师还告诉二姐,老师也曾有过父亲,一个地道的乡间绅士,在那个年代被划分为地主阶级。为了与地主阶级的父亲划清界线,老师上大学后就再没有回过家,再没叫过一声“爸爸”。但是,父亲并不在意,默默地寄钱供养他。
直至有一天,有人告诉他,父亲死了,死前念叨的是儿子。母亲想让儿子见父亲最后一面,通知儿子回来,父亲坚决阻止了。他说,儿子听的是共产党的话,儿子走的路是对的,父亲是怀着对儿子的思念,对儿子的祝福离去的。直至父亲死去,老师才醒悟,才真切地感觉到无法言语的痛楚,失去的再也无法找回,亏歉的再也无法弥补,哪怕是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对人的最高惩罚。老师不希望二姐去品尝如此的人生苦涩。
我为老师的真诚感动, 我为二姐的冷漠无知难过,我不知她是中了什么邪,把人间的真情遭蹋到如此地步,她已不是我所认识的二姐了。
一阵哄闹声从我身后传来,一群身穿黄军装,与刚才带我进来的两位姑娘一样打扮的红卫兵学生揪着一位不太年轻的男教师从我身后走过,他们用脚踢开礼堂的大门涌了进去,我也好奇地跟了进去。
礼堂的正面是舞台,以前这舞台是学生联欢会表演节目及学校召开学生大会时用的,舞台上方挂着巨幅毛主席画像。
老师被红卫兵学生反扭着手臂拉上了舞台(当时把这种姿势称为坐喷气式飞机)。其中一个红卫兵向后台叫着:“徐向农,徐向农,快!战斗开始了,今天你是主角。”
我忽然明白被揪的老师是谁了,他就是二姐的作文老师。
二姐听到战友的召唤从后台蹦了出来,摇晃着水壶脑袋,头上那一把水壶柄似的头发不听使唤地乱甩,站稳后,脖子硬硬的直了直,大概算是亮相,就对着老师大叫:“向毛主席请罪!”
两个红卫兵将老师扭转身,揿下老师的头,对着毛主席像,身体弯成九十度。然后,那两人又扯住老师的衣领,让他面对大家。
我永远忘不了老师的目光,那目光是呆滞的,没有光泽,没有焦点,仿佛在他的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目光找不到停留之处。他的嘴唇喃喃蠕动着:“失去了,又失去了。”没人懂得他说什么,没人注意他说什么。我懂了,他心目中的纯洁无瑕的天使飞走了,人世间的真善美被玷污了,我的二姐让老师又一次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老师的眼神告诉我,他又走进了没有核心的茫茫黑暗中,孤独,孤独得让人心寒,让人寒得发抖。老师的嘴唇颤抖着,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我知道那不是害怕地颤抖,而是冷,从内心发出的寒意也会把人冻死。我的心也因此颤抖了。
我情不自禁地冲上台去,对着老师深深地一鞠躬:“老师,请让我代我二姐说一声对不起,请原谅我们。”
老师惊呆了,忽然,他仿佛找回了自己,他的目光开始凝聚着,凝聚着,有了焦点。我感觉那焦点一下子聚集在我身上,恢复了生气。老师注视着我,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深沉,还带着一丝笑意,我惊奇世上居然有如此生动传神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溢满了泪水,我知道我不该流泪,但不知为什么还要流泪。
“你敢公然对抗无产阶级专政,同情、包庇反革命分子!居然还哭!”一个红卫兵唬着脸对我吼着。
“我没哭!”我顶嘴,我并不害怕。
“啪!”他冲上来给了我一记耳光:“哪来的小反革命分子?混进来搅乱批斗会,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带头,一群红卫兵冲了上来,围住我拳打脚踢。一时间,我就象被丢进了无底深渊,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意识,不觉疼痛,不知害怕,也没有了眼泪。
这时二姐发疯似地冲开围住我的人群,大声嚷着:“放开她,她是我妹,谁再打我妹,我就揍他!丫丫,丫丫,别害怕!姐姐来了。”二姐紧紧抱着我,护着我,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丫丫,你叫丫丫吗?谢谢你,我也给你鞠躬了。”老师对着我高声嚷,唯恐我听不见。
真是个老夫子,本来大家已忘了他,这一来,他立刻变成了众矢之的。立刻,他的双手被反拧着高高架起,身体又变成了一架大飞机。
“打倒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打倒反革命分子×××!”红卫兵的口号声传得很远。二姐拖着我走出礼堂,走出教学楼,仍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口号声。
“你来干什么?”二姐甩开我的手,脸急得红红地叫嚷着:“你差点丢了小命,知道不?”
我这才想起我来干什么,我把大姐放在我衣服里面再里面的钱掏了出来摔给她,也用同样的声调嚷着:“谁要来了?大姐怕你饿死,让我给你送钱。”
“大姐呢?”
“没来!”
“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再也没有你这个姐姐了!”我忽然想哭,非常非常想哭,为了不让二姐看到我哭,我一扭头飞似地向校门口奔去。
“丫丫,我送你回家。”二姐叫着,紧追着我。这时,大鹏看到了我,向我跑来。
“求是哥哥!”我哭叫着扑向他,一头栽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大鹏蹲下身来抱住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奔来的二姐,二姐见我已安全地和大鹏在一起,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大鹏疑问的目光转向我:“丫丫,告诉求是哥哥,发生了什么?”
我拉开嗓门哭得更厉害了,哭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丑死了。
大鹏从我口袋里掏出手绢,在我的脸上乱擦:“谁欺负我家丫丫了?我饶不了他!”
“求是哥哥,呜……呜……”我终于哭着开口了:“我怕……怕黑……,黑洞洞的,丫丫怕,丫丫要回家。”
大鹏着急了:“丫丫,你怎么了?你胡说什么?现在是大白天,不黑,求是哥哥在,丫丫不怕,丫丫慢慢说。”
我无法叙说,我的脑子昏昏的,我只有感觉,被抛在无边的黑暗里的感觉,我只想尽快逃离这片黑暗,我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大鹏只能依着我,带我回家。

3

经过刚才的一阵子折腾,回到家感觉累极了,家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中依然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我感觉很冷,远处依稀有火光,我向火光处走去。忽然,我看见大鹏就在光亮处,我高兴得飞奔过去:
“求是哥哥,等等我!”那儿是一堆火,当我跑近火堆时,大鹏突然不见了,“求是哥哥,别离开我,我怕……”我胆怯地小声祈求着。
火烤着我,我感觉热极了,热得难受,我感觉我快死了,我哭了:“求是哥哥,你在哪儿,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没去过天国花园,我不能死,我恐惧了,我拼命喊着:“求是哥哥救我!”
“丫丫,丫丫,醒醒。”我被大鹏推醒了。“丫丫,你发烧了,烧得厉害,求是哥哥送你去医院。”
我睁眼看见大鹏在身边,安心了。“你没走?你还在?”
“傻丫丫,你大姐还没回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别害怕。告诉哥哥,今天是谁吓着我们丫丫了,梦里还向求是哥哥呼救?谁这么坏?求是哥哥先带丫丫去看病,然后,再替丫丫去出气。”
我拉住大鹏的手,摇摇头笑了:“我没病,不用去医院。有求是哥哥在,丫丫什么都不怕。”
“死都不怕?”大鹏开玩笑地问。
“不怕!”我认真地摇摇头。
“可我怕,丫丫多好呀,那么好那么好的丫丫死了,求是哥哥会非常非常伤心的,听哥哥的话,去看病。”
“丫丫死了,求是哥哥真得会很伤心吗?”大鹏认真地点点头。“那么,丫丫宁愿死。”我轻声说。
我以为他听不见,他却听见了:“傻孩子,不许你胡说 !”他有点冲动地把我搂进怀里,越搂越紧,我能清楚地感觉他的心跳,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什么话都不说。
如果我真的要死,我真愿意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就是没有去过天国花园,我也不觉得遗憾,我感觉大鹏的胸怀就是我的天国花园,那儿让我放心,让我安宁,我闭上眼睛又有点昏昏欲睡了。
“丫丫,丫丫。”大鹏轻声唤着我,我想睡,我不想醒,这温暖的胸怀,这宁静的世界,这昏昏欲睡的感觉真好,我不搭理他。
我模糊地觉得大鹏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把我背起,焦急地、不停地唤着:“丫丫醒醒,哥哥带你去看病。”他背着我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着:“丫丫说话,对求是哥哥说点什么,平时哥哥没功夫陪丫丫说话,跟丫丫玩耍,那是哥哥不对,丫丫说话吧,不要不理哥哥,以后求是哥哥一定把丫丫当做最要好最要好的小朋友。丫丫不愿说话,丫丫就唱歌,唱只歌给哥哥听,丫丫的歌喉最甜美了,将来一定是个大歌唱家。丫丫不会死,丫丫会长大,会成为大歌唱家,等丫丫长大了,求是哥哥就老了,老得走不动路就坐在家里听丫丫唱……”大鹏一路不停地说着。
我很想唱歌给他听,但是嘴好象不是我的,我张不了口,好象有一股力量拉我下沉。趴在大鹏宽厚的背上很安稳,很踏实,我听任自己往下沉,往下沉……,大鹏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最终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我发觉自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大姐和大鹏都在我身边,看见我醒了,他们都高兴极了,微笑着和我说话。奇怪的是我只看见他们不停蠕动的嘴巴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说:“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可怕!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我突然发现周围静得出奇,静得让人害怕。我拼命尖叫,仍然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音响,我失聪了。
这也是文化革命的成果,医院的医生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靠边,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是医生也能充当医生给人治病,他们被称呼为“赤脚医生”。当初我烧得太厉害,为了让我退烧,“赤脚医生”的过量链霉素针剂把我抛进了无声世界,那年我才十二岁。

第三章

1

从此我生活在寂寞的无声世界里,十二岁应该是爱说爱笑、爱唱爱闹的年纪,而我却失去了这一切。
文革期间学校停课了,其他同学都不时被学校召集去开批判会、复课闹革命或者排练革命样板戏,我不能参加,我无法与正常人沟通,我被社会遗弃。
我的生命之舟忽然偏离了航道,不知会飘向何方,我的心被失落、恐惧、沮丧、自卑的感觉充斥着。我躲在家里,不出家门,不愿见人,我不愿看到邻居们看到我时的怜悯的眼神。就是大姐看着我不言不语地呆坐着,也常常会忍不住眼泪汪汪,我变成了可怜虫。
只有大鹏对我一如既往,只是来我家的次数多了,几乎每天下班都来我家,每次来,他的口袋依然象以往一样装进一些好吃的零食,他希望我还象从前一样雀跃着去掏他的口袋,而我忽然长大,不再是小馋猫,那些诱人的小零食已吸引不了我。
那天,大鹏来我家,从口袋掏出的不是吃的零食,而是一本小本子,他冲我傻笑着,把小本本举在我面前。本子上画着一个咧着大嘴傻笑的丫丫,大鹏和画上的丫丫一起冲我傻笑,确实很可笑,但我不笑。他又翻过一页,那一页上画着长着翅膀的大鹏自己,翅膀上还站着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丫丫。他们飞在云端上,下面的河流、山脉、房子都很小很小,就象大鹏给我讲过的风的故事里,风带着小男孩飞在云块上似的。画的下面空白处写着:求是哥哥带丫丫“飞” 好吗?我有些感动,大鹏知道我打小就爱“飞”,这两年丫丫有些长大,大鹏没再把我举起“飞” 过。现在他又刹费苦心地想用“飞”的欲望来唤醒我,但是我还是毫无表情地摇摇头。
大鹏生气了,瞪园了眼睛骂我。我冷漠地看着他,他愤怒了,一把抓住我的双肩,使劲摇晃着,我独自生活在自己的寂寞世界里,他想把我摇醒,把我带回现实中来。我的肩膀被他的大手抓痛了,辫子被摇散了,我依然无动于衷,神色木然。
他停止了骂人,死死地盯着我,那眼光由愤恨、生气,渐渐变得无助、哀伤,我看到两行热泪从他的眼里缓缓地淌了下来,那泪是无声的,灼热的,那滴滴泪珠烫痛了我的心。我不再麻木,我有了感觉,真切地感觉到了心痛,好象从梦幻世界里走了出来,我失声地叫了一声:
“哦!求是哥哥……”
大鹏一下子把我揽在怀里:“丫丫能说话,丫丫会说话,丫丫一定要说话,求是哥哥爱听丫丫说话……”他不停地对我说着,说着,我虽然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我明白他的全部意思,那是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的,我体会了他的全部关爱。
大姐和大鹏上班后,家里没人,我常常一个人一坐就是半天,我不能在正常人的世界里过正常人的生活,我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世界虽然狭小,但却不受打扰。女孩天生爱做梦,我更爱做梦,因为梦里的世界也是无声的,我用童稚的幻想构筑我的白日梦。看见窗外掠过的小鸟,梦里我变成了一只小鸟,无忧无虑地在天空中翱翔,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窗外吹进一阵清风,梦里我变成了一阵风,风是自由的,风可以吹进校园和孩子们嬉耍,风可以吹进每家每户,拂去人们心头的烦恼,吹散人们眉头的忧伤。风不需要用复杂的语言与人沟通就能和谐地融入人们的生活中,我叫风儿,梦里我是名符其实的风儿。
幸亏有大鹏,我们家才多了几分生气,少了几分悲凉。大鹏几乎每天下班都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自从父母走后,他也有了我家的钥匙,就象我们家的一员。他成了我的家庭教师。那时学校已停课闹革命,大鹏却从没让我停过课。知道他先教我什么吗?手语。开始我很生气,不肯学。
我说:“我不是哑巴。”
大鹏说:“你是聋子,所有的哑巴都不是哑巴,只是耳聋而已。你将来要去聋哑学校学习,你必须学会手语。”
我仍不理他。
他给我讲故事,用手语给我讲风的故事,这故事我太熟了:
“风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她整天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飞舞、跳跃。有一天她飞过荒原,荒原里有个小茅屋,她很奇怪,谁在里面呀?她飞了进去,里面住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和妈妈,他常常很寂寞,没有人同他玩,没有人同他说话。风同情他,也很喜欢他,无论如何,只要风经过小茅屋的时候,总要溜进来同他说说话……
风背着小男孩飞到云块上,他们来到天国花园,那儿的空气清新,河流清亮,鱼儿象银子般在清澈的水里穿梭,鸟儿会唱歌,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绝对唱不出来的。花儿鲜艳美丽,它们是开不败的。天国花园的仙女们来了……”大鹏缓慢而准确地边说边比划着,我看呆了,“听”呆了,我看懂了大鹏每一个手势所表示的故事内容。
他的动作是那么谐调,那么优美,比语言的表达更深地打动了我。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更优美、更动人的无声的语言,我喜欢这样的语言。
打那以后,我认真地向大鹏学习手语。那时聋哑学校也停课了,我根本无法进聋哑学校学习,大鹏是抽空向聋哑学校的老师学来的,边学边教我,“现炒现卖”。
学手语比较容易,我也感兴趣。最困难的是,他还让我练习看口型,要求我做到看别人嘴唇的变化,就能知道在说什么,这可太困难了,我学不会。大鹏一遍又一遍地帮我练习,有时一晚上只练习说一句话,直到我累及了,眼皮都抬不起来,他才让我去睡觉。我这边结束了,他自己还有许多工作要做。那些日子,他总是很晚很晚才能睡觉,经常在堂屋的沙发上将就睡一宿,他明显地一天比一天瘦。
我狠自己太笨太笨,我不忍心看他这么累,我求他放弃吧,别教了,我只要象所有的聋哑人一样会打手语就行了,反正我以后只能进聋哑学校,与聋哑人为伍。他不理我,坚持每天教我。他说,丫丫一定也要象健全的孩子一样拥有整个世界,而不只是半个。
我开始努力,为了他期望我同样拥有的另半个世界而努力。为了节省他的时间,让他有多一点时间睡觉,白天我不再默默呆坐着,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我整天抱着镜子说话,看口型读唇语。
三楼王奶奶前些日子看我默默无声地呆坐,这几天又看我自言自语地傻说,以为我受不了如此沉重打击,有点神志不情,她心疼地把我拖到她的房间里。王奶奶不把我当聋子,仍当我是原来的丫丫,煽动着无牙的嘴巴对我说个不停。奇怪的是,我竞能知道王奶奶在对我说什么,大鹏的努力没有白费,我能看懂别人说话了!我为此激动无比。 王奶奶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觉我懂她的话,便对我没完没了地倾诉着。
奶奶对我说,丫丫和她一样都是苦命人,丫丫有不开心的事告诉奶奶,奶奶有不开心的事也对丫丫说。不要一个人放在心里,也不要自己对自己说。好心的奶奶把我对着镜子练唇语,当作自说自话了。她开始告诉我她的不幸与伤心,聊着聊着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是山子惹老人伤心了,王奶奶年轻时就守寡,年老了又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就剩这么个宝贝孙子相依为命。孙子是怪脾气,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一旦开口,嘴巴里说出来的不是话语,倒象是蹦出来的石子——砸人。山子“砸伤”老人了,可能自己还不知道。我从老人悲哀的神情中感受到了老人的痛苦,我替王奶奶难过。
那天离开王奶奶家时,我写了张纸条放在山子的写字桌上,
“山子哥哥,我真想狠狠骂你,但是我不愿说话,便宜你了,你不该欺负奶奶,你必须给奶奶道歉!”
傍晚,山子来我家,也没跟大姐打招呼,一把拉住我就往楼上跑。
大姐不知发生了什么,不放心地跟了上来。进了山子家,奶奶坐在屋内,不理解地看着我们。山子对着我,指指奶奶,指指自己的心窝,然后向着奶奶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知道,他是在当着我的面跟奶奶道歉。
大姐看着山子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山子看着微笑的大姐,眼神直直地有些发呆。
还是奶奶用拳头捶了他一下,骂了声:傻小子!山子这才回过神来。然后又对着我说了很多话。
我从未见过山子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站在一旁的大姐眼神中洋溢着感动,问我:“知道山子对你说什么吗?”
我点头,我几乎看懂了山子说的每一句话。山子说:“丫丫,谢谢你,在你遭到如此大的不幸,处于人生低谷的时候,你仍能想到别人,关心别人,你让我感到惭愧。多么多么希望听到丫丫狠狠骂我的声音,不要不愿意说话,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注定在缺陷中生存。你的缺陷是生理上的,你因为听不见而失去说话的欲望。我的缺陷是心理上的,我因为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说话的口音让人笑话而失去说话的勇气,久而久之,我真的变得不会说话了。当我想开口向人表达一些什么的时候,我常有无法言传的苦恼,我因此错过了一生最重要的东西。错过便等于失去,你能体会失去的滋味吗?你还小,你是不会明白的。你已失去听的能力,你不能再轻易放弃说的能力。不要学我的样,紧紧地自缚,那样你会失去更多,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自己的路别人是不会替你走的,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丫丫,我愿意和你一起努力,克服我们生理心理上的缺陷,走好我们自己的路。”
我被他的话感动,忽然有了想说话的冲动,我说:“失去就象孤身一个人坐在茫茫夜雾中,那黑暗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屋里所有人都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我,也许他们奇怪,我竟然能看懂山子那么复杂的话。也许我有点激动说得太响,我因听不见而掌握不了音量。也许我的话象朗诵词,不象一个孩子在说话。那确实不是我说的,那是二姐作文本里老师批语中的话,这会儿不由自主地从我嘴里蹦了出来。见他们看我的神情,我不好意思继续说了。
山子紧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劲地对我说:“说吧,说吧,往下说。”
受到鼓励我继续说:“我失去了听觉就象失去了自己,好似生活在黑暗里,总不快活。山子哥哥,你也总不快活,也许你的心里也失去了什么,只是我们不知道。”
山子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我明白我说对了,山子心里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天大姐领着我下楼后仍非常非常不平静。是为我终于能看懂别人说话了,还是为山子说的话?我不知道。倒是大鹏回到家,知道我终于能解读唇语了,欣喜若狂,不是大姐及时阻拦,差点又把我举了起来。那天晚餐,他喝了好多好多汤。大姐笑他:“人家高兴时喝酒,你怎么发疯似地喝汤?”
他没有答理大姐,而是微笑地看着我,树起大拇指对我说:“好样地!丫丫,我该怎样奖励你?”我无意地抬头向上看了看,轻轻地摇了摇头。
“哦!丫丫还是想飞,以后求是哥哥一定带你坐飞机真正飞一次。”他总是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我看着好象刚从沙漠里走出来,渴得使劲喝汤的大鹏,心里非常非常感激。每天每天晚上,大鹏对着我不停地说话,说得口干舌燥,都顾不得喝水,今天他大概是想把这么多日子体内缺少的水分都给补上吧。
那以后,大鹏教我数学,教我语文,有时还上历史、地理课,他教我功课时有三分严肃,更有七分诙谐。他有时用手语说,有时用嘴巴说,有时边打手语边说话。他的手语越来越流畅,越来越丰富。我读唇语也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准确。我喜欢他给我上课,我总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地听他讲课,过去在学校听课时我从未这般用心过。
他的数学课总是上得那么特别,在学完a2 –b2和(a – b)2等一系列枯燥的数学公式后,他会给我做一些奇怪的题目。
比如:篮子里有4个苹果,由4个小孩平均分。分到最后,篮子里还有一个苹果。请问他们是怎样分的?
我答,拿出3个苹果,每个苹果一切4块,每个小孩分得3块,即3/4个苹果。他刮我的鼻子,笑丫丫是死脑筋,他说答案是4个小孩一人一个。
我说,不是篮子里还剩下一个吗?
他说,谁告诉你篮子里还剩下一个?题目中压根没有剩下的字眼。再说,那3个小孩拿了应得的一份,最后一份当然是第4个孩子的,至于他把苹果留在篮子里或拿在手上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他分得的,这有什么奇怪呢?
你坏,你耍我,我气得拿拳头捶他,他就傻笑着任我打。等我打够了,他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思维定势对人的影响,思维总摆脱不了已有框框的束缚,人们在处理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时就往往囿于旧有框框,一旦你摆脱了它,你的思维就能闪烁出创造性的火花。他的课总是上得那么有哲理,那么耐人寻味。
我更喜欢“听”他的历史课、地理课,一会儿让他带入远古的故事里,一会儿又随他在现时的地球各处遨游。有时为了奖励我学习认真,他还会给我讲各种美丽的童话故事。
知识能够点亮人的心灵,真情能够打开人的心扉,我终于从孤寂黑暗的自我世界里走了出了。外面的世界是美好的,起码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依然,我不能把自己抛在生活之外,人群之外。昂起头,挺起胸,丫丫会重新站立起来,走好前面漫漫人生路。

2

我们又过了一段比较平静的日子。每天大鹏下班就来我家,晚饭前,大鹏教我功课,大姐一人做晚饭。大姐干家务活的样子笨手笨脚很难看,但做出来的饭菜还是可口的。大概还是因为有个能干母亲的原因,平时尽管不做饭,但该如何做,还是看在眼里了,所以她做饭就是慢些,味道还不错,不比母亲做得差。大姐饭做好了,我就下课。一天中,晚饭前的两小时是过得最快的,晚饭后我知道大鹏再也不属于我,就早早回房一个人静静地做功课、看书、睡觉,把大鹏让给大姐,知趣地不再打搅他们。我总不知大鹏是什么时候走的,每天等大姐回房睡觉时,我早已睡得死死的了。
我不出家门,我也依然不愿开口说话,但是,我已不再悲伤,我习惯了无声世界的生活。只是每天吃完晚饭,我强迫自己离开大鹏和大姐回房时,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希望他们挽留我,对我说句:“时间还早呢,再坐会儿吧。”他们谁也不说,谁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一个人回到房里会突然恢复孤独寂寞的感觉。我知道我无法走进大鹏的世界,他的世界是属于大姐的。我不能嫉妒大姐,大姐是关爱我的亲人。我有时无法自己把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解放出来,我会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既不看书也不做功课,只是在心里和大鹏交谈,我会在心里告诉他许多许多我想对他说而从未对他说过的话。这种心里的交谈有时会持续很长时间,让我自己都误以为这是真正的交谈,而不是臆想的。它会让我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并在这满足感中沉沉地睡去。
有时大姐回屋时,常见我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总象妈妈一样,一边唠唠叨叨地数落着,一边把我拖上床。我被她弄醒也不睁眼,我不想从那种让人舒服的满足感中醒来去面对现实,我知道我已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那天午后,忽然下起了大雨,大雨持续不停地下。大姐还没下班,只我一人在家,难受极了,天被雨下得冷飕飕的,心也被雨下得冷飕飕的。好不容易盼得大姐回来了,仍然心神不定。
大姐看出了我还在盼着一个人,不等我问就告诉我,大鹏今天不来了,上午他打电话告诉大姐,学校的革命运动要升级,忙着呢,下班还要开会,没时间来了。大姐匆忙把这些情况让我知道后就上楼,她被雨淋湿,忙着洗澡换衣去了。
我很失望,现在应该是大鹏给我上课的时间,我每天都盼望这一刻,我动也不动地坐在堂屋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雨中黑漆漆的院门。我凝视着它,期望它开了,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就象童话里呼唤“芝麻开门、芝麻开门”那样,期望出现奇迹。直到天色渐渐黑了,黑到眼前什么都看不见,连雨丝都看不见了,也未见奇迹发生。
不知什么时候,大姐站在我背后,轻轻拍了我一下示意让我和她一起上楼。
我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我确信只要我盯着那扇院门,院门就一定会开,大鹏一定会来。
大姐见我呆坐着不动,拿我没辙,只得陪着我坐在堂屋里。
雨下得更大了,闪电把漆黑的夜空划破。忽然大姐紧紧搂住我,我感觉她的身体在发抖,我知道闪电过后的雷鸣一定厉害极了,大姐被吓坏了,我因听不见而不知害怕。电光不住地闪着,仿佛要划破我们家的窗玻璃,凶狠地闯进屋来。
也许大姐的恐惧也感染了我,我突然也感觉害怕起来,好象这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我紧紧地抱着大姐一动也不敢动。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边哭边不顾一切地往外走,大姐使劲拉住我。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大鹏,我要把大鹏找回来。
我挣脱了大姐冲进雷雨中,打开院门往外冲,门外站着一个黑影,我一下子栽进他的怀里,是大鹏正巧回来了。
“哦!……”我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叹息带走了心头所有重压。
当大鹏走进堂屋站在大姐面前时,大姐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湿漉漉的大鹏。忽然又放开了他,挥动着两只拳头捶打他。
大鹏反儿轻轻搂住大姐,嘴巴贴在她耳边悄悄地诉说着诉说着,直到大姐完全平静下来。我很羡慕大姐,其实,屋里没有开灯,我看不清他们的嘴巴,任他们怎么说我都听不见,何必“咬耳朵”呢?我的心有点酸酸的。
“哦!……”我不由自主又发出一声长叹,这叹息把酸甜苦辣,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滋味都装进了心里。
大鹏听见了,感觉到了什么,他放开大姐,眼光转向我,我感觉眼光里同样充满关爱。他默默搀住我的手,我们一起上了楼。
回到房间里,我还是紧紧拉着大鹏的手不放。大姐轻轻拉开我的手对我说:“求是哥哥被雨淋湿要着凉的,让他洗澡换衣去。时间不早了,你先睡下,大姐过会儿再睡。”我“听”大姐的话,乖乖地上了床。
只一会儿功夫,大鹏穿着父亲的睡衣坐在我床边,他握住我的手说:“安心睡吧,求是哥哥坐着陪你。”这时,我安静了,心也踏实了,别说是打雷,就是屋顶塌下来我也不怕。大姐和大鹏嘀嘀咕咕说着话,我看见大姐反复说着:“陪我,今晚别走。”我疲倦了抵不住瞌睡虫的袭击,沉沉地睡着了。
等我一觉醒来已是凌晨,大姐没睡在我们亭子间里。我睡意蒙蒙地起了床,走出房间,推开卫生间的门,大姐没在里面。卫生间旁就是父母大房间的房门,我随手轻轻推开,在父母的大床上,大姐依偎在大鹏的怀里。大鹏昨夜没有走,不知为什么我的脑子里一下子一片空白,失去了思维。
当我机械地往回走的时候,我没有走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下了楼,穿过空荡、灰暗的堂屋,走进院子的雨中。雨比昨晚小多了,但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淋在我身上,我没觉得冷。我坐在院内花坛的石阶上,雨飘落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我觉得象是小时候妈妈帮我洗澡时潮湿柔和的手在抚摸……。感觉逐渐恢复,我觉得我失去了,但我不知道我失去了什么,好象失去了一切,甚至生命,因为那一刻生命也变得毫无意义。眼泪象雨点一样纷纷而下,许许多多的伤心事不由自主涌上心头。
我是家里多余的孩子,我没姐姐们长得好看,我穿的衣服是姐姐们穿旧的,我玩的布娃娃也是姐姐们玩剩的,我连名字都没姐姐们的好听。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呢?如果没有我多好,没有我就没有伤心。
记得有一年大姐带着我乘坐他们学校的包车去郊游,不幸在郊区的公路上撞了车,虽没多大伤亡,但还是有不少同学挂了彩,大姐的手臂也擦去了一大块皮。全车的人都被送进了附近医院检查治疗。家里只接到学校的通知说是撞车了,也不知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一下子象是大难临头,舅舅、舅妈也匆匆赶来。
等我和大姐回到家,只见一屋子全是人,连三楼的王奶奶和山子都下来了。我俩一进屋,他们全都围住了大姐,长辈们这个抬抬她的胳膊,那个摸摸她的脑袋,一个劲地问:“没事吧?没事吧?”没人关注我,我老老实实地远离大姐,把大姐周围的空间让给众人,一个人坐在屋角落。
还是王奶奶想着我,对妈妈说:“问问丫丫有没有事。”
妈妈这才看了我一眼,问都没问我就说:“丫丫没事,要是哪儿不舒服早就嚷嚷了,能这么安静。”那一刻我很失落,没人重视我,没人在乎我,在这屋里我好象十足就是古装戏里的那种出生卑微,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还记得有一天小捣的妈妈来我家串门。望着我的两位姐姐眉开眼笑,对我妈妈说:
“你家的两个姑娘让人越看越喜欢,我家小宝没福气,比你家两个姑娘小,比二姑娘安琪还小两岁呢,你那两个姑娘要能让我娶一个回家做儿媳妇,我真是死都瞑目了。我家大友要能活着就好了,准能给我娶上一个,那小子长得俊呢,哪象小宝,黑不溜湫地了惹人厌。”
“我以为你只生了小宝一个宝贝疙瘩,小宝还有个哥哥?没能带大?”我妈问。
“好孩子难养呵,死的死,走的走,就剩下小宝留给我闯祸、捣蛋。”捣妈妈一声叹息。
我妈笑着说:“别叹气,你要真喜欢我的女儿,将来我把丫丫嫁到你家,年龄比小宝小几岁,正合适。”
知道捣妈妈怎么回我妈?说出来的话真是气人,她说:“其实你家安琪就只比小宝小两岁,年龄也还合适,要是安琪能给小宝,我就让小宝的堂弟娶了你家丫丫。”
那年头时兴搭配,市场总是供不应求,所以,无论食品店还是百货店都是畅销商品和滞销商品搭配着一起卖。一块好的瘦肉搭上一斤咸白菜,三只新鲜的好苹果搭上二只烂苹果。捣妈妈按当时的价值观与我妈做起了买卖,在这档玩笑的买卖中我只是咸白菜、烂苹果,被搭配着勉强出售。更何况我现在成了残废,就是搭着恐怕也配不出去。
天已蒙蒙亮,在晨曦中,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清晰。我惊讶地发现,院内的石榴树被昨夜的雷电霹倒了。一种不祥,一袭哀伤由心底升起,眼泪止不住稀里哗啦越掉越多。我感觉很冷,一阵风吹过,我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冰冷的小手,大手的温热从我的手心传至心窝,给了我温暖,给了我活力,我不由自主地抓紧它,仿佛抓住了生命,抓住了依赖。大手牵着我离开院子,穿过堂屋,上了楼梯,我信赖地握紧它,跟着它。走到二楼亭子间门口的楼梯拐角处,大手挣脱了我的小手。我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哦,是你吗?山子哥哥。”凌晨的熹微中,他的脸象雕塑一样,目光深沉地看着我,我第一次感觉山子长得很帅。
“你以为是大鹏吗?”我看见他这样问我。我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院子里?”我问,不知为什么,我不肯在人前说话,即使在那么辛苦地教我手语的大鹏面前,我也不愿开口说话,但却能坦然地对山子开口说话,也许是因为他说过“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因而产生一种谁也不嫌弃谁的亲切感。
“我是头顶上长眼睛,屁股上长眼睛了。”他微笑着边说边比划,然后他打了个手势,让我快点进屋换上干净衣服睡觉。转身就要上楼,我一把抓住他,对他说:
“请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大姐。”
他慎重地摇了摇头,一想不对,忙又点了点头,还是不对,又摇了摇头。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摇头是告诉我:不会告诉你大姐,他点头是告诉我:一定替你保密。
他呆呆地看着我,一下子也明白我已明白他摇头、点头的意思而无需再解释,他朝我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转身上了楼,我第一次见到他有如此生动的表情。
我很感激山子,他不问我为什么天不亮跑院里淋雨去,让我免去了不少尴尬与难堪,这是山子特有的脾气,他冷漠孤傲,不管闲事,谁都不喜欢他的怪脾气,但是此刻我觉得他的脾气真是可爱。换了大鹏,此时一定会亲切地问个明白。
也许是折腾累了,回屋后我便沉沉睡去,直至该起床的时候我还在蒙头大睡。
“丫丫,醒醒。”大姐推醒了我。
当我睁开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还在使劲推我,可见我睡得太沉,她已推了我一会儿了。
“该起床了!”大姐催促着:“早饭做好了,你自己下去吃,我上班来不及了,我走了。”
我不搭理她。
她怕我没看懂,又用手语说了一遍。大姐的手语也够得上水平了,大鹏每天不厌其烦地教我,大姐不经意地看也看出了水平。说完,她再也顾不上我理不理她,就匆匆走了。
我想这会儿家里没人了,再睡吧,但怎么也睡不着。磨磨蹭蹭地起了床,感觉心头仍被什么压着似的。
百无聊赖地打开写字桌属于自己的那格抽屉,大鹏送我的彩笔盒仍好好地保存着。我不太舍得经常用,所以每种颜色的铅笔都还有长长的一截。打开笔盒,拿出白纸,我随意涂鸦着。
我没有绘画的天赋,但还是喜欢用五颜六色的笔描描画画,画出心里的世界和色彩。有时画得不象,别人看不明白是什么,我不在意,只要我自己明白就行。
我把“风的故事”随意画在纸上。风背着小男孩飞在云块上,下面的森林、田野、河流象地图,高楼大厦象孩子搭的积木。什么都画好了,只是背着男孩飞在云块上的风不知该用什么颜色画。我拿起红色的彩笔,摇了摇头放下,又换了支绿色的,想了想又换了支白色的,还是不合适,我不住地抓起一支又放下一支,无可适从。
一片阴影从我背面移近,投射在我的画纸上。我抬头看,不知什么时候大鹏进了我的房间,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涂鸦。我赶忙用双手盖住画,不想让大鹏看到。
我用陌生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告诉他:请走开,我不认识你。
他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那眼光问:为什么?我垂下了眼睛不再看他,不想与他再用目光交谈。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钢笔,把桌角的一张废纸移到面前,唰唰地写着,“丫丫,你不知道风该用什么颜色画是吗?风可以是红色的,因为它温暖、热烈,它来自太阳,带着太阳的热力,它融化着积雪,融化着冰块。风也许是绿色的,因为它欢快、活泼,它来自生命,带着生命的活力,吹绿了树,吹绿了草,吹绿了大地的每个角落。风更可能是白色的,它来自北极,带着奇异的北极光,它能纯洁人的心灵,吹尽人们心头的污垢。……”
我看着他写的话,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片柔和,让人感觉温馨。
他并不注视我,继续写着:“丫丫,你的名字叫风儿,你就是风,在你心里,风是什么颜色,你就画什么颜色。随意画吧,你画得很美。”
我无法怨恨他,无法不理他,他是那么那么地理解我,在意我,不知不觉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当他写完抬头看我时,满脸惊讶,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颊,目光凝视着我,那目光执着地追问着: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眼泪继续在眼眶里凝聚,终于不胜重负夺眶而下,很重很重地滴落在大鹏的手臂上。
“回答我,为什么?”大鹏焦急地追问着,他的神情严肃。
“我……失去了。”我不知如何表达,我不知这一简单的手势能否把我心里的感觉说清。是的,我的感觉就是失去、失落了最珍贵的东西后的那种痛苦、难过的滋味。
大鹏懂了,他捧住我脸颊的手颤抖了:“哦!对不起,丫丫,你让我有负罪感,你让我无法面对。”
我把大鹏微微颤抖的手从脸颊上拿下来握在手中。就在这一刻,我切切实实感觉自己有了一个飞跃,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我自己也意想不到地,非常老成地向大鹏表示: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是你。
我忽然领悟了,人的一生会有许多“失去”,我们应该学会接受“失去”,失去的将成为美好印象的永恒。我微笑着用手语告诉大鹏,“只要你是我姐夫,只要我能经常见到你,我就很满足了。”
大鹏出神地注视着我:“丫丫,知道吗?此刻你真美!你的笑容是那么圣洁、感人,就象天国花园的仙女,也许你就是老天爷送下来的小仙女。”
我们对视着,我发现目光也是可以交流的,象语言一样,有时比语言更深刻。

3

我失聪的事,大姐一直没有勇气写信告诉父母。不知道父母在贫困的、人地生疏的农村过得可好,身体可好,他们每次来信总说好,但谁知道他们的真实情况呢?我知道大姐的心理压力是很大的,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父母,自己担待得太沉太沉。告诉他们吧,远水救不了近火,于事无补,只会让他们着急、伤心。就在大姐两难之际,一封加急电报把我们姐妹推进深渊。
电报是夜里送来的,那天半夜邮递员使劲敲着院门(前门),高声喊着:“徐家电报,徐家电报……”
我们都没听见。我自然听不见,大姐也没听见。我们都睡在亭子间里,亭子间的窗户对着后弄堂开,所以前门有人敲门喊话,在亭子间很难听得见。
大姐是被山子叫醒的,山子听见我家有人叫门,见我们没动静就起床下楼来,敲了我们亭子间的房门,叫醒了大姐。大姐起床时我也醒了,大姐显得非常不安,穿衣服时,手都有点抖。
那年头人们是不轻易打电报的,只有大事、急事才会发电报,难怪大姐一听来了电报就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我也跟着大姐起了床,山子不放心,跟着我们下了楼。
大姐从邮递员手里接过电报,打开看过后,一声没啃就晕倒了,幸亏山子眼快,一把搂住了她,才没摔倒。山子把大姐抱进堂屋,放在沙发上,大姐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脸色惨白,象死了一样。我吓坏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用疑问的眼神望着山子。
山子看了电报后,脸色也变得惨白,他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眼神里满是凄凉。
我知道事情严重了,我去抓他手中的电报单,他个子太高,手稍稍向上一扬,我就抓不着了。我急了,我知道家里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山子哥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说,我能看懂你说的话。”我开口大声央求着。
这时大姐苏醒了,她挣扎着想坐起,山子上前扶起她。大姐无力地用手语告诉我,“爸爸、妈妈不再会回来了,他们丢下我们走了。”
“为什么?去哪里了?”我问,
“去了……去了……很远……”大姐的眼泪止不住地直往外流,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山子注视着大姐,我发现他的眼里泪光莹莹。“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了解他的脾气,他决不会让眼泪掉下来,特别是在我们姐妹面前。他慢慢地移动着他的目光,生怕眼珠转动太快,眼眶兜不住,泪水往外沾。终于他的目光转向我,看着我极缓慢地,嘴巴一张一合、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丫丫,你的爸爸、妈妈都……死了。”
我看懂了他说的话,不会看错,他的口型太标准了。
“你胡说!”我大吼,冲到他面前拼命捶打他:“爸爸、妈妈不会死,丫丫聋了,他们都没回来看看丫丫,他们怎么可以去死呢?”
大姐哭得更厉害了,她想用她无力的双手阻止我发疯似地捶打山子,但她阻止不了,反遭我拳头的袭击。山子护住了大姐,任凭我的拳头在他身上发泄。
大姐边哭边告诉我,“是大姐不好,大姐没把丫丫失聪的事告诉爸爸妈妈。丫丫,我们从此没有爸爸妈妈了。”
“安娜,你没有错,没让他们知道丫丫的事,他们走时少了一份痛苦。”山子用双手握住我的越打越无力的拳头继续说:“丫丫,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懂我的话,丫丫没有爸爸妈妈了,但是丫丫不会孤单,丫丫还有姐姐,有大鹏哥哥,有我山子哥哥,有奶奶,我们都喜爱你,……”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有点看不清山子在继续说些什么。大姐不哭了,我也不闹了,我们三个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坐着,我倚着大姐,山子的肩膀被大姐靠着,那一夜我们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算是给父母守灵了吧。
第二天,王奶奶起床知道事情后,老泪纵横,一边为我们做早饭,一边嘀咕:“作孽呀!作孽!……”嘴巴不住地蠕动。
山子一早出门把大鹏叫了回来。大姐见了大鹏,抱头大哭,大鹏神色木然,一句话都不说。
我们谁都没有胃口用早餐,还是王奶奶逼着大家多少吃了点。用完早餐,山子没向大家告辞,转身就上楼,大鹏紧跟着他也往楼上走。
我拉住大鹏,问他,跟去干什么?
大鹏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告诉我,他要单独和山子谈谈,那是男人对男人的谈话。
过了许久,大鹏才从楼上下来,下来后他就不停地与大姐说话,大姐低着头,不住的哭。
我不知道大鹏说些什么,开始我不敢打断他们。许久,一个只顾说,一个只管哭,没人理我,忘了我的存在。我着急了,紧紧抓住大鹏的胳膊,我想知道一切,我无法接受父母双亡的事实,我不相信一夜之间我会同时失去双亲,但愿是哪个环节弄错了。
大鹏被我抓疼了,他转向我,默默看着我,满脸无奈,他仍不想告诉我什么。
我又去拉住大姐,大姐只顾自己哭,不理我,连头都不抬。
我用祈求的眼光望着大鹏,我在求他:不能因为我听不见就无视我的存在,父母的死,最受伤害的应该是我丫丫。丫丫还没长大,丫丫又成了聋人,没有爸爸妈妈的未来,对于丫丫是很可怕的。
大鹏潸然泪下,他边打手语边很慢很慢地对我说:“可怜的丫丫,我不是你的好哥哥,原谅我吧,我无法尽责尽力地帮助你们,我拜托山子陪你大姐去乡下处理父母的后事。对不起了,丫丫。”
我不再发问,我知道在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大鹏不能亲自陪同大姐,而去拜托山子,一定有非同小可的原因。我懂事地离开他们,让他俩独处。
对于父母意外地去世,我很伤心。最关心你的人没有了,生命的链条似乎断了,生活的意义也失去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翻江倒海的哭泣,我反而显得比大姐平静得多。也许受父母重视程度不及大姐,所以感情上对父母的依赖程度也不及大姐。也许我的突然失聪,让我遭受了人生最严酷的打击,对于其他的苦难,我具备了充分的心理承受能力。总而言之,我已接受了现实。当我一个人回到亭子间,自己的房间时,我没有再掉眼泪。我知道我已成了孤儿,而且还是有着严重生理缺陷的孤儿。爸爸妈妈到死都不知道他们健康活泼,能唱会说的小女儿成了聋人。也许山子说得对,这对他们是好事,他们走时少了一份牵挂。我心里明白,失去父母的丫丫已不能再做孩子了,必须长大,必须学会自立。
当天下午山子就带着心力交瘁的大姐走了。他们临走前,我忽然发现,一夜之间大姐变得那么憔悴,那么脆弱,我感觉一阵心疼。我忍不住拖住大姐,对山子表示:让大姐留下,我跟你去。
山子对我摇摇头,他让我放心,他会照顾好大姐的。
大鹏那天的表现特别反常,他没有过多地安慰大姐,也没送他们上火车,只是在他们出门前,握住山子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
他们走后,我以为大鹏会立刻回校,他却没走,坐在堂屋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从没见过大鹏抽烟,我离他远远地,坐在屋角落的小板凳上看着他,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心事,我不想打搅他。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起身出了门,没向我招呼,也许他根本没留意坐在屋角落的我。此刻,整幢楼里只剩下一老一小两个人,三楼王奶奶和我。想起昔日的热闹,让人倍感凄凉。
不一会儿,大鹏又回来了,手里捧了一大包,他径直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大面包塞到我手里。这时我才发现天色微暗,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没人管吃也没觉得肚子饿,拿了面包两口一啃,竞感觉原来肚子早饿了,吃得不免狼吞虎咽。
大鹏爱怜地摸着我的头,示意我慢慢吃。
我抬起头,不禁心头一热,我又看见了大鹏的目光,和从前一样,一片柔和。我对着他笑了,但是眼泪却悄悄地往外流。我又和大鹏单独在一起吃晚饭了,这是第二次,我想起了我和大鹏第一次单独一起吃晚饭的情景。
那天,我忘了为什么家里人都不在,反正是爸妈一起走亲戚,二姐住校,大姐嘛,肯定临时有事外出没能回家吃饭,只剩大鹏和我两人一起吃晚饭。也象今天一样,大鹏捧着一大包走进家门,进了厨房。不一回儿,餐桌就让他一碗一碟地放满了。
他正儿八经地坐在餐桌朝南的座位上,对着我嚷嚷:“开饭了!开饭了!请三小姐入座。”他坐的是我爸爸的座位,他是在我面前摆大。
我走到他身边故意推推他:“让开,我要坐这儿。”
“不行,我大你小,朝南的座位必须长辈坐,这叫长幼有序,是传统,你爸没教过你?老老实实坐我对面。”他假装严肃地教训我。
“就不!”我耍赖,拖了把椅子挨着他并排坐下,“你才不是长辈,你是姐夫,和我平辈,和我不分大小。等我爸妈回来,我要告诉他们你欺负我。”
“行了,行了,我怕你了,我还只是你准姐夫,不要没转正就被开除。小姑奶奶,我怎敢欺负你,我们就挤着点并排坐吧。”
我很得意地挨着他坐下后,他拍了拍我问:“刚才你叫我什么了?再叫一声。”
“姐夫!姐夫!姐夫!”我提高嗓门连叫三声,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叫唤,叫得大鹏反显得有点不安。
大鹏轻轻甩了下头,象是驱赶掉某种思绪。“吃饭吧。”说完他头也不抬地开始大口扒饭。
我这才注意到餐桌上一桌子的菜,“天哪!今天是什么日子,干嘛做这么多菜?”再仔细一看,桌上盆碗虽多,但装的都是清一色的蛋。蒸蛋、炒蛋、煎蛋、煮蛋、皮蛋、咸蛋、蛋汤。
我乐了:“哪来的笨蛋弄了一桌子蛋。”
“你这就不懂了”大鹏恢复了常态,“这叫蛋宴,皇帝老子都这么吃,他们吃鸡宴、鸭宴、鱼宴、蟹宴,当然也会有蛋宴。这是我对你最高级别的款待。”
“算了吧,别吹了,就知道做蛋容易,你只会做蛋不会别的。”我说。其实那天我吃得特别香,特别多。打那以后,我对于鸡蛋情有独钟特别爱吃。
我正想得出神,大鹏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不用问我知道准是鸡蛋汤。他把汤放在我手里,自己什么都不吃,搬了张小凳坐在我对面专心致至地看着我吃。
我把手中的面包掰了一半放在大鹏手中,鸡蛋汤我喝一口,也给他喝一口。我俩坐在屋角落,同吃一个面包,同喝一碗汤,就象幼时我和姐姐“扮家家”玩一样。现在我在和大鹏“扮家家”,我是妈妈,他做爸爸,我们有很多孩子,那么孩子呢?现在在哪儿呢?噢,都吃饱了喝足了,在楼上房间里玩耍呢。我又出神地想入非非了……。
“想什么?”大鹏用手语问我,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我深深的低下了头,我想了我不该想的事。害怕大鹏再追问我什么,我起身去厨房洗碗。
我想大鹏大概该与我告别回学校了。其实我心里很害怕,如果大鹏走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天越来越黑,那种黑暗、孤独的滋味让人生畏。从厨房出来时,我回避着大鹏的目光,不给他与我道别的机会。我走出堂屋,一个人坐在院子台阶上。大鹏还是跟了出来,坐在我身旁。不等他向我表示,我就可怜巴巴地向他表示:“你要走了吗?你这就走吧。”我把头低下埋在自己的膝里,不再朝他看。我不想和他道别,我怕我会不争气地掉出眼泪来。
过了许久,大鹏推了推我,我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他,我以为他已经走了,他居然还坐在我身边。
“丫丫,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不是美丽的童话,是真实的事情。”他又开始用手语缓慢而准确地边说边比划着:“从前有个小男孩,他有爸爸,有妈妈,他们是很好的一家人。因为战争的原因,爸爸带着妈妈和孩子出了远门,想找个安宁的地方住下,路途中他们失散了,爸爸丢失了妈妈和孩子。
妈妈带着小男孩走呀走,找呀找,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爸爸。一家人的生活用品和钱财全都装在爸爸提着的大提包里,妈妈口袋里少量的钱不久就用完了。他们孤儿寡母人地生疏,真不知该怎样活下去,一个好心的铁匠收留了他们。铁匠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因为穷未能娶妻。妈妈和小男孩留下后,他待他们很好。他更拼命地干活挣钱,他总把好东西留给孩子吃,他总让妈妈穿得干干净净。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后妈妈失望了,国家战乱,父亲仍然杳无音信。铁匠的善良让妈妈感激,铁匠的孤单让妈妈同情。有妈妈在,铁匠每天肚子饿了有热饭吃,衣服脏了有人洗,衣服破了有人补。终于铁匠诚恳、依恋的眼神留下了妈妈,妈妈嫁给了铁匠。
当有一天妈妈挺着大肚子,带着男孩上街买菜时,迎面碰到了父亲,父亲什么话都没说,也没容妈妈说话,一把抱起男孩转身就走,任凭妈妈哀求哭唤,任凭孩子拼命挣扎,他都无动于衷,就这样父亲带走了男孩。在男孩的心里,父亲的印象已模糊,善良的铁匠已代替了父亲的位置。在铁匠家生活的一年多的日子里,虽然穷却也过得有滋有味,邻里的孩子都是男孩的好朋友,他们崇拜他,把他视作首领,因为男孩比他们见多识广。
男孩一下子失去了母亲和铁匠叔叔,失去了众多好朋友,他彻底孤独了。没人关心他,没人和他玩耍。父亲变得异常暴躁,他讨厌男孩思念母亲,思念铁匠。他动辄打孩子,男孩害怕父亲也仇视父亲。为什么当孩子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不见了。当孩子把他遗忘,不再需要他了他又出现了。他改变了男孩的生活,他使男孩在生活中失去了所有的爱。终于有一天,父亲在孩子仇视的目光中意识到了什么,他知道自己无法给于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无法满足孩子所需要的爱。他把自己一辈子的积蓄交给家乡农村里的一对农民夫妇,独自去了很远的一个岛——叫台湾的地方谋生去了。他对农民夫妇说:‘请抚养我的孩子,等我在外赚了钱会回来接孩子的。’丫丫,你知道故事里的男孩是谁吗?”
我点了点头。
大鹏沉默了,他陷入了记忆深处的回忆里。我用期待的目光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终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对我叙述他的故事。
“幸运的是,农民夫妇——也就是我现在的养父养母都是很朴实的庄稼人,他们待我很好,家里并不富裕,但一直供我上学,因为父亲留下了在他们眼里是数目很大的一笔钱,他们不能亏待人家的儿子。
高中毕业时,养父母仍坚决让我考大学,看着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成人的父母亲,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再为了我省吃俭用,受苦受累,何况家里还有正在求学的弟弟。正好解放军部队来学校征兵,我瞒着父母报了名,并被录取了。那样,我不但不用父母给我生活费,还能从每个月的津贴费中省下一点钱寄给父母贴补家用。从部队复员后,我被保送进师范学院进修,师范学院不用交学费也不用交饭费,轻松地园了我的大学梦。毕业后分配进现在的中学任教,还结识了你大姐,结识了你们一家。我常想,我虽然没有生身父母,但我还是幸运的,我有那么多爱我的人,他们给了我温暖的家。
丫丫,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真正的不幸降临了。以前没人知道我有亲生父母,养父母待我好,我把他们当作生身父母。他们都是穷苦人,属贫下中农,这就给了我一个好出身好成份。因此,我容易地参了军,入了团,入了党。
去年,我的养父养母相继去世,向党交心时,我忽然觉得,以前我从不提及自己的生身父母,其目的原本只是尊重养父母,但,是不是对党有隐瞒呢?现在养父母已过世,不应该再有顾虑了,党员对党是应该无比坦诚的。于是,我第一次向党组织讲述了我封存于记忆多年的小时候的故事。昨天,我的故事突然用大字报的形式被抄录了出来,并说我的生父是国民党特务,祖国解放前夕逃到台湾去了。说我是隐瞒阶级成份,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当天我就被隔离审查。
今天清晨,山子来学校找我,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我,我要求请假回来,没被批准。我知道现在是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知道孩子失去父母是怎样的滋味,我几乎放弃了所有的自尊请求他们让我回来看看你们,就是不行。幸亏山子认识我们学校工宣队的头头,(注:文化革命期间,所有上层建筑,即学校及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都有工人阶级进驻,领导一切。进驻的工人队伍称为:工人宣传队,简称工宣队。)山子与工宣队头头的私交不错,他下了保证,拍了胸脯才将我保出来,工宣队答应给我一天自由。
我很难过,我不能和你大姐一起去为父母处理后事。我不忍心把我的事告诉你大姐,父母的突然去世,她已无法承受,她如何还承受得起其他?
丫丫,来你们家这么些日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很了解你,你和你大姐不一样。你大姐是花,美丽、娇弱、高贵,她需要优越的生活环境,需要更多的关心爱护,才会有生气,有活力。而你是草,只要给你一点光、一口水,你就会蓬蓬勃勃地生长,你会经得起风雨,经得起磨难。”
“是呵,我的命贱,我原本就是丑丫丫,我还聋了耳朵,成了孤儿。”我忍不住自悲自怜地开口插了一句。
“你看,你肯说话多好!你聋了,但你不哑,你要坚持和人说话,否则你会忘了该如何说话,你不是遗传性的天生聋人,你因医疗事故造成不幸,有一天医学发达了,也许能治好你的耳聋,或者科学发达了能为聋人制造完美的助听器,到时你又忘了如何说,不会说了,该多可惜。我已与我同学——聋哑学校的校长联系好,等学校复课了,就通知你去聋哑学校学习。你一定要去,不要固执,你必须正视现实,你已无法在正常人的学校与正常人同步学习,你只有去为聋人开设的特殊学校,才能学到谋生的本领。丫丫,你的路还很长,会很难走,我相信你会走好。
我很担心,你姐姐在承受了父母双亡的打击后,还能否承受我对她的打击。丫丫,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已是你姐夫,请代我照顾好你大姐,虽然你很不幸,但你仍然比她强,你有很强的适应力、忍耐力、承受力,即使在狭缝里你也能活,你姐姐不行,她无法经受过多的磨难,她的精神会垮。拜托你了丫丫,我是否太自私,把一付沉沉的担子往年幼的丫丫身上压,我很无奈,丫丫,原谅我……”
说到此,他沉默了许久,我想他是在使劲地平和自己的情绪。
“我很想很想能带着丫丫真正飞一次,把爱飞的丫丫带上天。”这时大鹏停止了手语,把两手伸直,向着天空,仿佛保持这样的姿势,会使他的双臂变成翅膀。
我慢慢把他的双手拉了下来,“丫丫长大了,丫丫不想飞了。”
大鹏没理会我,他仰望着天空继续说:“我一定要带你坐一次飞机,让你飞到云端里去,云端里要真有天国花园就好了,我们就住下。”
谁们?大鹏心里想着和谁住在天国花园?这个问题从心里一闪而过,我一阵心跳,为了隐藏心里的慌乱,我悄悄起身回屋。一阵凉风跟着我吹进堂屋,把石榴树断枝上的残叶带进屋内。
我不由自主回头望去,那断枝在风中凄惨摇曳,就象人们恸哭时颤抖的身体。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草木也是有情的,石榴树是妈妈栽的,多少年来,妈妈精心照料,给它浇水,给它施肥,如今妈妈去了,石榴树也悲伤地跟着妈妈去了。
我又回转身,走向花坛,扶起断枝。
坐着仰望天空,一动也不动象尊泥雕似的大鹏,此时走了过来,他告诉我树干彻底断了是接不活的,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回屋。
那晚,大鹏没有回学校,睡在了父母的大房间里,我一个人睡在亭子间。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睛一闭就看见爸爸妈妈的身影。丫丫想念爸爸妈妈,其实丫丫早就想念爸爸妈妈了,丫丫失聪后是那么那么希望得到爸爸妈妈的爱怜,可是他们到死都不知道他们的丫丫有多可怜。睡不着觉,我干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以前天一黑我就怕鬼魂,此时我一点儿都不怕,真希望人死了真有鬼魂,那么爸爸妈妈这时就一定会来看望丫丫了。可是他们没有来,也许他们还是有点不喜欢丫丫,不牵挂丫丫。夜是那么地深沉、寂静,就象沉重的地球,孤零零地从星辰中落入了寂寞。一种孤独的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向我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此时我真希望有人能搂住我,让我感觉温暖,感觉依赖,感觉安宁。
神使鬼差,象梦游一样,没开灯我起了床,摸进父母的大房间,我轻轻地睡到父母的大床上,卷缩在大鹏的身边,我喃喃地说:“我冷,抱我,抱抱我。”一条带着男人气息的暖被盖住了我,一条温暖的臂膀搂住了我,我真得感觉安宁,感觉踏实,感觉有了归宿,我在大鹏的臂膀里沉沉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老高,大鹏已不见,在我的枕边放着一张大鹏留给我的字条:

丫丫,早饭做好了,在厨房里,求是哥哥走了,帮不了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还记得我们都喜欢的高尔基的那句话吗?“昂起头,挺起胸,走向社会,面对生活。” 不必为我担心,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你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鹏匆匆留言

想起昨夜居然睡在了大鹏身边,我不禁脸上热辣辣的,但是昨夜睡觉的感觉真好,就象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连梦都没有。人们常把“祝你幸福”作为相互之间最美好的祝福语,什么是幸福?健康?美丽?爱情?名誉?财富?都不是,此时我认为,幸福是一份心灵的宁静,一种超然的境界。没有欣喜若狂的昏眩,没有心灰意冷的孤独,是坦然、是平静、是踏实。昨夜,在大鹏的臂膀里我领略了这至高的境界。

4

两天后,山子和大姐回来了,大姐憔悴而无力,就象害了一场大病,她几乎是被山子抱着拖回来的,我想山子此行可真是累坏了。
我终于知道父母是怎么死的。父亲是淹死的,那天傍晚,他想把水牛从河里拖上岸,因年老体弱反被水牛拖下了水。当时没人在场,被发现时,父亲已淹死在水牛身边,手里还缠着牵牛绳。夜里母亲为父亲守灵时,割断了自己手腕的动脉血管,悄悄地跟着父亲走了。母亲怎么就那样义无反顾、无牵无挂地跟着父亲走了呢?大姐曾伤心地告诉我:母亲不为我们而活,她只为父亲一人而活。父亲死了,她生命的支柱倒了,生命的意义也没有了。
得知我耳聋后,二姐曾回来过一次,她抱住我狠狠地哭了一场,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大姐没能挽留住她。后来她来了封信,只简单地告诉我们她去了黑龙江农场,她一切都好。她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做了许多对不起家人的事,罪孽深重,醒悟得太晚了,再也无颜面对家人,就当没她这个姐妹吧。
父母死后,通知了她,她没能被准假回家,领导认为,人死都死了,后事也处理了,还回家干什么?当然是“抓革命促生产”更重要。我想二姐一定也很伤心,一人在外,没有亲人与她分忧。不知二姐现在可好?我很想念她。也许二姐以为我恨她,其实我心里一点也不恨她。我了解我的二姐,她聪明、直率、单纯、好强,我的心早已原谅了她,不知她是否能明白。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祝福我远在他乡的二姐健康、快活。
大姐自从知道大鹏被隔离审查后,精神彻底垮了,整个人就象没了魂似的。她不去学校上班,反正学校也停课了,校领导只当她身体不好,也没人管她,她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在家做饭时常常不是烧焦了饭,就是砸碎了碗。看着她打开衣橱,却老半天呆呆地站在衣橱前,忘了自己想要拿什么。我很担心大姐,大鹏不在,我能向谁求助?
我开始逐渐包揽了全部家务活,洗衣、做饭、买菜。大鹏曾让我尽量开口对人说话,我照他说的做了。他是错的,我不能开口对人说话,在外面我一说话,人家就当我是正常人。上街买菜时我问:“这菜多少钱一斤?”人家忙时顾不得面对着回答我,我看不见口型,就不知人家已告诉我,继续问,就会召来白眼和咒骂。
有一天,大姐突然心脏不舒服,我着急着去买药,可是通往药房的马路被封锁了。那年头,常常因“政治任务”而任意封锁交通。比如:中央领导几小时后可能路过,此路必定不通。越是被封锁的路,聚集的人群就越多,老百姓都想目睹领袖风采,特别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旗手的风采。我心急没在意,一个劲地往拥挤的人群里钻,嘴里不停地招呼着:“对不起,请让一让,让我走过去。”不管不顾一直往前走,结果被带着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员拖住,挨了几拳揍,被打得鼻青眼肿,然后再被扭送进公安局。小捣最早得知后,立即到公安局来保我,告诉他们,我是聋哑人,差点也被他们以包庇反革命的罪行抓起来。因为他们认为我既不聋也不哑,我不但能大声说话,当他们面对我说话时,我也能知道他们说什么。幸亏山子及时带来医院的证明,我们才全被释放。
后来我悟出一个道理,在外绝不能开口说话,正常人只把哑巴和聋子联系在一起,你说话,人家就回话,你听不见别人的回话,无动于衷我行我素,就会把人惹火。再说那年头就时兴火气大,叫做“造反派的脾气”,我能不挨揍吗!我终于彻底沉默了,再也不随便在人前开口说话,久而久之,没人知道我会说话,没人认为我会说话,我的名字“丫丫”便被人叫成了“哑丫”。在外不说话,在家也不习惯说话,大鹏不在,也没人象他那样坚持要我说话。再后来连家人也被影响,顺着外人叫我哑丫。
我们的家变得异常冷清,整天就我和大姐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哑巴,就更显得无声无息,待在家里让人有阴森森的感觉。大姐变得越来越让人担心,她不再哭泣,不再流泪,常常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不理会任何人,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山子每天下班吃完晚饭后,总会到我家堂屋来坐坐,他天生不爱说话,再说也没人跟他说话,我们三人可以沉默不语地坐很长时间。山子的目光从不离开大姐,而大姐却毫无感觉,没有意识,没有反应。山子的目光带着关爱,带着怜惜,带着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一切,我都为之感动,而大姐却视而不见。她的眼光没有焦点,她看着你,却没有看见你,眼光透过你,甚至透过前面的墙,不知看到什么地方去了。每天晚上,坐的时间长了,总是山子催促我们上楼睡觉。
父母的大房间依然空着,我和大姐象以往一样,一起睡在亭子间里的一张床上。大姐的精神状况让我害怕,我顾不上自己有多伤心痛苦,有多寂寞难受,我只担心大姐。睡觉时,我总抓住她一只手,好象不抓住她,她会变成空气,忽然在屋内消失。那一天,我害怕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当我从睡梦中被人猛烈摇醒时,只见山子一脸惊慌地站在我面前。发生什么事了?我下意识地去拉睡在身边的大姐,大姐没反应。我一看大姐脸色惨白,直挺挺地躺着,我再推她,仍无反应。
“大姐死了!”我感觉天崩地裂,不禁嚎啕大哭。
山子忙捂住我的嘴,让我别出声,他对我说:“你大姐还没死,她吃了过量安眠药,想自杀。你别哭,别闹,别惊动其他人,你大姐不会死,她吃药后的时间还不长。我这就去找医生来给她洗胃治疗,你好好照料你大姐,相信我,她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自杀,会添麻烦的,我去找的医生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很好的医生,他会救活你大姐的,我马上就回来,等着我。”
我这才注意到,书桌上安眠药的空瓶还在,茶杯也在桌上,里面还剩着半杯水。
我擦干眼泪,紧紧地搂着大姐,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身体的热量,把我生命的活力传递给她。
山子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不一会儿,他已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了,手里提着一大箱医疗用具,他的医生朋友紧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进门就忙乎开了。
山子让我去厨房烧开水,我乖乖地听令,下楼去厨房,把大姐交给他们。等我提着水壶回屋时,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被大姐吐得一蹋糊涂,大姐的手臂上输着液,山子在屋内收拾着。那么脏的东西让山子收拾,我有点过意不去,我抢着不让他干。他示意我用热水替大姐擦身,我看他一点都没有嫌脏的表示,也就让他去干脏活了。
我替大姐擦脸擦身,我看她的脸色逐渐红润,我知道大姐确实没事,不会死了,我松了口气。折腾了大半夜,直到黎明,医生拔去大姐手臂上的吊针,告诉我,大姐绝对脱险没问题了。
山子送走了他的医生朋友,屋里又恢复了原样。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大姐还是沉沉地睡着,我也放心了。
我打开窗户仰望苍天,虔诚地向上帝表示感谢。其实我最该感谢的应该是山子,要不是山子及时发现,大姐是救不活的。亭子间的门锁被山子撞坏了,又不知他是哪儿长眼睛,居然知道我们屋里有事,敲门我听不见,所以撞门进屋了。山子一夜没合眼,一早又上班去了,今天再见到山子,我无论如何要对他说声谢谢。
山子下班时,先进我们屋来看看大姐。大姐还是熟睡着,呼吸均匀。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我一把拖住他,对着他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用大姆指对着他不住地点着,表示着我深深的谢意。我把山子拉到写字桌边的椅子上让他坐下,拿出纸和笔,我在纸上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大姐出事了?”
山子望着我不吭声,他不想回答我。我恳求地看着他,他终于回答我:“哑丫,知道吗?我很在意你大姐。在我被人看不起,失去做人尊严的时候,是你大姐支撑了我,给了我做人的尊严,我忘不了这些。”说至此,他停住了。我知道他表面冷漠,其实他很关心很注意大姐,否则他怎么会及时发现大姐在干蠢事呢?我出神地凝视着他,也许我的眼里充满了感激,充满了信任,充满了期盼,他看着我,终于在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告诉了我一切,连同他无法掩饰的感情。
我和大姐住的亭子间有两扇窗,北窗对着后弄堂,南窗对着父母前房间的北窗,从山子家三楼前房间的北窗也能看见我们亭子间的南窗。窗外有一方小小的天,天下那一小块空地,我们叫它小天井。妈妈在时,总喜欢在小天井里养些小动物:鸡呀、猫呀、兔子呀,也曾热闹过一阵子。以前我和姐姐们常喜欢挤在窗口看下面的小东西,很有趣的。有时山子也会站在三楼的窗前,一站老半天,但从不和我们打招呼,即使我向他做鬼脸,他也不理睬,只当没看见。
前些日子大姐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光我担心,山子也着急。虽然每晚坐在我家堂屋不说话,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安慰我们,却不知怎么说。他想帮助我们,却不知怎样做。
昨晚,他觉得大姐特别不对劲,晚上他睡不着觉,心里总觉不安,打开窗户,久久伫立在窗前,我们亭子间的窗户黑洞洞的,显然我和大姐都睡下了。真希望还能看到三颗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笑不停的脑袋,那情景常能感染他,给他带来快乐,让他领悟什么是青春,什么是活力。
忽然黑洞洞的窗户又亮了,谁睡不着觉又起来了?显然是大姐。灯亮了好久,依稀有女孩压抑的哭泣声,时断时续。山子感觉不妙,他想下楼来敲我们的房门,又觉不妥,深更半夜去敲女孩的房门,该怎么解释。山子全神贯注地紧盯住我家的窗户,仿佛那样能透过窗玻璃看清里面的一切。终于灯光熄了,一切恢复了原样,山子放心了。
天黑漆漆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夜风吹来,让人有一丝寒意,山子离开窗户上床睡觉,仍然无法入睡。突然,不知哪根神经猛地牵动了一下,让他感觉一阵心痛,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顾不得多虑,他飞奔下楼,不顾一切地敲响了我们的房间,屋内死一般的寂静,他只得破门而入。
山子告诉我,医生发现大姐怀孕了,我大吃一惊。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山子,山子没有搭理我的目光。其实,我不必疑惑,我很清楚大姐怀上了谁的孩子。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日子大姐魂不守舍,她一个人面临太多痛苦,太大压力,她承受不了了。她和大鹏原本可以快快乐乐结婚的,父母早就应允了。大鹏被关,结不了婚,孩子怎么办?那个年头,未婚先孕可是大问题,更何况大鹏还出了政治问题,更是罪上加罪。也许怕连累大鹏,也许自己无法面对未婚先孕,挺着大肚子被人羞辱的难堪,大姐走了绝路。
此刻,山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开始为大姐担忧,大姐活下来了,她还得面对无法避免的难堪。找大鹏?我能见到他吗?即使见到他,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已失去自由。我为大姐伤心,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大姐安静地熟睡着,她要是醒了,面对无法改变的这一切,她还会轻生。我不能失去大姐,我扑在大姐身上呜呜地哭了。
山子走过来,把我从大姐身上拉开,一句一停顿口型清楚地对我说:“哑丫,原谅我,更应该请你姐姐原谅我。我的医生朋友昨夜曾问我:她肚里的孩子是你的吗?我默认了。我想,要想让你大姐活下去,要想让她的孩子堂堂正正地生下来,我只能这样做。”
哦!山子哥哥,我的心里一阵感动,不禁泪如泉涌。大姐呵!你会理解山子的苦心吗?你能接受山子吗?望着沉沉熟睡的大姐,我心里呼唤着她:醒来吧,快些醒来吧!你身边有那么多真心爱你的人,你怎能舍得死?你怎么舍得离开他们?你为何不珍惜?求是哥哥临别前最不放心大姐,让哑丫照顾好大姐,哑丫没做好,昨夜要不是山子,后果真不堪设想,以后哑丫会加倍小心照顾好大姐的。大姐醒醒吧,哑丫求你了。
听人说,最亲的人,心与心之间有根无形的线牵着。也许我和大姐就是这样,似乎大姐听见了我心里的呼唤,她的眼皮动了动,“哦!大姐!”我惊喜地叫出声。
山子一步跨到床边,激动得一把握住大姐的手,眼睛里涌动着热泪。
这些日子我终于了解了山子,也许我的耳朵聋了,眼睛就变亮了。我看出山子绝不是冷漠的人,他的内心存放着太多的东西,总有一天,他的心会承受不住。为什么不把心里的东西拿出来?为什么要把自己遮掩得如此严实?何苦?是自傲还是自卑?这时大姐已睁开了双眼,她惊异地看着山子和我,
“我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当她的意识完全醒过来时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死盯着山子的脸,指望山子好好回答她。
山子一把抓住大姐的双肩,抱着她坐了起来:“我不让你死,绝不!”他说这话时眼神是凶狠狠的。
大姐发疯似地捶打着他,只是拳头是那么无力,她洗胃后整整睡了一天,已有一天没有吃饭了,她的拳头越来越无力,最后几乎提不起来。山子心疼地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不停地诉说着诉说着,我看清楚一句话:“嫁给我!”我看着大姐无力回答,也无力挣扎,只是抽泣着抽泣着……。
我悄悄离开他俩去了厨房。大姐终于醒了,没事了,我的心并没有轻松。她能接受山子吗?她接受山子,大鹏怎么办?她舍得下大鹏吗?对山子公平吗?她不接受山子,肚里的孩子怎么办?大姐该如何面对?
等我把晚餐端到大姐床边时,山子已离开我们的房间,只有大姐一人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我用枕头和被子把她身后垫得高高的,让她舒舒服服地倚着,然后用勺一口一口喂她吃粥。粥是白天王奶奶替我熬好了的,王奶奶说姐姐醒后只能吃粥。大姐木然地吃着,就象幼儿一样。
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玩“扮家家”,虽然我最小,但我总想扮妈妈,让两个姐姐扮孩子。二姐是绝不肯依我的,只有大姐最好,总能乖乖地扮孩子,让我喂饭。这一次可不是“扮家家”,大姐真正需要哑丫照顾了,哑丫一定要照顾好大姐,更何况哑丫还肩负着求是哥哥的嘱托。在哑丫心里,大姐有时比妈妈还亲,哑丫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绝不能再失去大姐。
大姐吃饱后又躺下了,她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也不理我,好象屋里压根没有哑丫,我不敢惊动她。
晚上,我躺在大姐身边,大姐也许睡够了,她不睡觉,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姐不睡,我也不敢睡,我害怕等我睡着了,又会发生意外。昨夜我没能好好睡觉,今天又忙了一整天,我累坏了,瞌睡虫不断袭来,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得疼疼的,不让自己睡着,还是不行,我感觉意识不听使唤地往下沉。我不能躺着,躺着早晚会睡着,我起了床。大姐还是不理我,也不问我为什么起床。我把房门打开,我想如果我们屋里有动静,房门开着山子可以听见。我倚着房门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躺在床上的大姐,唯恐她从我的眼前消失。不一会儿,瞌睡虫又来了,我知道即使坐着,我也会睡着,干脆站起来。
这时,山子悄悄出现在我面前,他按住我的双肩,没让我站起来。我警觉地看着他,我以为大姐又有问题了,因为我聋,如果大姐在床上发出什么声音,我是绝对不知道的。山子看着我,懂我的意思,他平静地朝我摇摇手,然后坐在我身边的门槛上,他的肩让我靠着。有人帮我看着大姐,我放心了,靠着他的肩,我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了。
当我一觉睡醒时,我发现我还靠在山子的肩上,身上披着山子的外衣,睡得太沉,口水湿了他的肩头。我不好意思地用自己的袖子拼命擦着他的肩膀。山子和善地摇了摇头,然后运动运动他的肩。我知道我睡熟时,为了不弄醒我,他一动都没动,此刻一定肩膀僵硬不舒服了。
我懂事地跪在他身边,用拳头轻轻敲打他的双肩。月光下我看见他满脸慈爱,也许这样的表情,只有在黑暗中他才会流露。山子哥哥呦,为什么你的外表与内心相差那么远?
我站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到窗前,天上,月亮又园又亮,被群星簇拥着,显得高贵而圣洁。大姐象月亮,而哑丫只是星星,众多繁星中的一小颗,走到哪儿,大姐都是主角引人注目,哑丫一点不起眼。山子也悄悄来到窗前,和我一起静静地仰望着夜空。夜风凉爽而清醇,吹去了人们心头的烦恼与忧伤,让人感觉安宁、清静。月光下,山子原本棱角分明、白哲冷峻的脸显得那么柔和,我忽然想起“神圣”一词,此时此刻山子的表情就是“神圣”的。
“山子哥哥,月光下你真美!”我用手语对他说,他看懂了。
“也许我只属于黑夜,不属于阳光。”他比划着对我说,我也看懂了。
然后,我们长时间沉默着,谁都不愿意破坏这片静谧,“其实无声的世界是很美的,没有喧哗,没有吵闹,我的心在这里很满足。”我用手语说,我知道山子看不懂,我也没打算让他看懂,就象正常人自言自语一样,我只是自己对自己说话。
“哑丫,能教我手语吗?”山子问我。
我轻轻点了点头。就象大鹏第一次教我手语那样,我轻声、缓慢地边说边用手语对他讲了“风的故事”。我的声音一定很轻,山子的脸颊越来越贴近我,眼睛盯住我的手,努力听清我的每一句话,看懂我的每一个手势,他很认真,我很感动。山子为什么要学手语?只是为了能与我沟通,也许他也知道无声的世界很寂寞,他愿与我做朋友。
我讲完了“风的故事”,他要求我再来一遍,我又讲完了。他还要求我再来一遍,我讲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对我说:“你的故事真美,会叙述这么美丽的故事的人一定是好人,我不如他。”
是呀,这故事是大鹏送给我的,也只有大鹏能讲述如此美丽的故事。我很想念我的求是哥哥。此时此刻他也在看天空吗?他也会想哑丫吗?幸亏他不知道大姐出事了,否则他也会很伤心很伤心的,哑丫对不起求是哥哥,哑丫没能照顾好大姐。
夜愈发深沉了,月剔透,星闪烁,“你好吗?求是哥哥。”我托夜风捎去对他的问候,但愿他能收到。
“哑丫,想什么呢?”山子也学着用手语问我了,其实他不用手语,我看得懂他问什么。我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明白了!”他自言自语:“他可真有福,让人羡慕。”我知道山子在说谁。
第二天,大姐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哑丫,你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不敢睡觉,老防着我,大姐不会再去死,我已答应嫁给山子。”告诉我这些,她就再也不理我,我问什么她都不答理。大姐要嫁给山子了,我不知道是喜是忧,我的心里酸酸的。
也就在这天,我一下子变成了大姑娘,我来例假了。那时我不懂,没人告诉过我,女孩都有这一天。当我上厕所,看见手纸上有擦不完的鲜血时,我吓坏了。我从家里常备的药箱里拿了好多药棉垫着,不一回儿,药棉就全被染红了。我想我一定得了什么重病。我不敢告诉大姐,大姐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第二天血依然不止,我想这样下去我很快会死的。我不怕死,所有的人,不论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谁都无法逃避那个毫无二致的结局。我又有什么可惧怕呢?我只是再想见大鹏一面,我得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告诉他我快死了。无论如何要我见到他,和他告个别,我就死而无憾了。他被关在哪儿呢?总在学校里吧,我要去找他。
自从在二姐的学校被围攻,回来得病变成聋子后,看见任何一所中学我都害怕,再没进去过,路过都绕道走。这次我下决心去大鹏的学校找大鹏。
趁大姐午睡时,我去了,刚进学校就被学校里戴红袖章的学生——红卫兵小将拦住。有了上次去二姐学校的经验,我忽然明白,我不穿黄军装,不戴红袖章是走不进他们学校,找不到大鹏的。我不敢与他们罗嗦,转身就离开。我想起了小捣,也许小捣能帮我。
离开学校就去了小捣家。小捣一家住得很挤,父母加上小捣,还有小捣的傻叔叔及小捣奶奶五口人挤住在一个小亭子间里,与我家的亭子间一般大。屋里乱七八糟,几乎没有空余的可以让人坐坐的地方,男孩又特别马虎随便,脏衣服、臭鞋子到处乱扔,小捣是用脚踢开地上的杂物才挪出一小方空地。打开倚在墙角的折椅,让我坐下的。
小捣浑身上下全是当今最时髦的穿着,军装、军帽、军鞋,腰间束着军皮带,臂上套着红袖章,全副武装,就缺一杆枪了。
“找我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用随身带的纸和笔写道“小宝哥,请帮帮我,我想见陆大鹏,但进不了你们学校,能把你的军装和红卫兵袖章借给我用一下吗?”
小捣犹豫了一下,然后脱下自己的军上衣连同红袖章一起给了我,我忙试着往身上套,衣服又长又大,穿着不象样。
小捣操起剪刀,围着我的身子转一圈,剪掉了长出的下摆,又看看两只长得连手都伸不出来的袖子,抓住袖口,让我的手往里缩缩,唰唰两剪刀,然后用军皮带往我腰间一束,嗨!还真象回事。我站起身,点点大姆指表示感谢,就准备告辞,
小捣拉住我对我说:“你现在不能去,晚上,我陪你去。”
我摇摇头,表示不用他陪。
他继续说:“你不知道陆老师被关在哪儿,你找不到的。”
我想也是,就不再反对了。今天我一定要见到他,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要再见他一次,死前也就没有遗憾了。
晚上,和大姐一起吃了晚饭,背着大姐,我穿上小捣给我的军装,悄悄从后门溜了出来。经过小捣家门口,我抬头望望他家窗户,小捣正趴在窗前呢,看见我他就立刻下来了。小捣带着我去了他们学校,这一路可真顺,门卫认识小捣,见他带了个红卫兵小将进校,连问都不问就让进了。
晚间学校安静了,教学大楼里星星点点地亮着几盏灯,大部分红卫兵都回家吃晚饭了,只有少数红卫兵还在学校继续“闹革命”。
小捣把我带入了大楼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大,走道曲曲弯弯的,没有小捣带路,我还真是没法找。小捣将我带到地下室顶端的一扇门前停下,用钥匙打开了门,我们走了进去。大鹏倚墙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天花板,象雕塑一样一动也不动,我们进了门,他都没朝我们看一眼。
哦!求是哥哥!你在看什么呢?我不禁也抬头看,天花板被石灰水刷得白白的,上面什么都没有。昨夜我还在想,求是哥哥是否和我一样也在看天空,其实大鹏关在这儿,晚上看不到星星,白天也见不到阳光。大鹏明显地消瘦了,脸色苍白,我一阵心酸,眼泪禁不住往下掉。我们谁也没有打搅他,小捣又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大概听到了关门声,大鹏这才慢慢把眼睛转向我,看见我站在他面前,他无比惊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难怪,我穿上了他从未见我穿过的军装。他站起身来,死死地看着我,背靠在墙上,也许没有墙壁的支撑,他会站不住,他显得非常孱弱。
我跑过去抱住他,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他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许久才问了我一声:“好吗?”我摇了摇头,他焦急地看着我。
我千方百计来见他,本想告诉他我快死了,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一切,指望死前自己心里可以轻松些。但是看着他焦虑的目光,看着他憔悴的脸庞,我什么都不想说,也不忍说了。
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更着急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发生什么事,并用手语告诉他“我只是想你,非常非常想,我怕再也见不到你,所以偷偷来看你。”
他这才轻松地露出了微笑,用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珠,对我说:“你长大了,丫丫,你快长成大姑娘了。”
我有点难为情,我知道今天我穿了军装,军皮带往腰间一束,胸部就挺了出来,我自己也第一次发现,我有了点大姑娘的身体曲线。
他继续说:“丫丫,你怎么又不愿开口说话了?求是哥哥多么希望丫丫象健全的孩子一样,完整地拥有整个世界。丫丫是个好姑娘,丫丫应该有美好的未来。”
我终于忍不住哭泣着对他说:“丫丫再也没有未来,丫丫快死了!今天就是来向求是哥哥告别的。”我搂住大鹏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感觉到了他有力的心跳,仿佛听得到他“砰!砰!”的心跳声。他着急地要推开我,对我说话。我紧紧地搂着他不放,如果能如此“听”着他的心跳声死去,我想死亡也是美丽的。他只得久久地抱住我因哭泣而颤抖的身体,直至我平息。
他再一次捧着我的头,离开他的胸口,看着我泪水模糊的眼睛说:“告诉我怎么回事?求是哥哥快急死了!你是我的小仙女,你是我的梦,我只怕你会飞走,飞到你的同伴那儿去,从没想过你会死。是不是做梦,梦见自己死了?一定是做梦了,快告诉我。”
我终于告诉他,我得了流血不止的重病。当他问清一切,竞高兴地笑了。我傻眼了,以为他疯了。他收起笑容,用我熟悉的专注、凝重又满溢着柔情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丫丫没病,丫丫很健康。那是造物主每月给女孩的一份特殊恩赐,让你们看到生命是如何开花的。”
他仰起头,仿佛头顶上不是低矮的天花板,而是开阔的天空:“天上的仙女在奔走相告,通知她们的同伴,小仙女长大了,长成了大姑娘,她们在为你庆贺,为你高兴。傻丫丫,每一个女孩都有这一天。告诉你大姐,她知道你该怎么办。”
他重复着:“丫丫长大了,丫丫长大了。我总想,如果丫丫结婚时,我能代替丫丫的父亲,挽着丫丫的手,把她慎重地交给新郎,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会对丫丫的新郎说:‘小子,你真有福!可不能亏待你的新娘,她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丫丫,你说你能把这个权力交给我吗?”他描述的仍象童话故事里的情景,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情景,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所有的失望和无奈都在这叹息里了。
我相信我是不会死了,但觉得很累,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我席地而坐,大鹏也挨着我坐了下来。象他刚才坐着的姿势那样,我也仰头望着天花板,透过天花板,我仿佛看见了满天的星星,就象昨夜的星空一样,只是没有月亮,星星闪呀闪,闪呀闪,变成了一个个仙女,她们对我微笑,向我招手,她们告诉我,这儿就是无声的世界,没有喧嚣,无需言语,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就足以相互了解,相互沟通。多美的世界,透过地下室的天花板,我又看见了天国花园,真想去呦,可我不是真的风儿,我不会飞。
“原来这儿也能看到星星。”我用手语说,“昨天夜里,我看天空了,天上的星星又亮又多,天上的月亮又园又大。那时我就想,求是哥哥这会儿也在看天空吗?是的,现在我知道,求是哥哥也在看。”我已真正习惯手语而不愿意说话。
大鹏没顾得上再批评我,接着我的话说:“昨夜,在这儿,透过天花板,我看见了满天闪亮晶莹的小星星,其中有一颗最亮最亮的,闪呀闪,闪呀闪,变成了丫丫,穿着雪白的衣裙,飘呀飘,飘呀飘,飘到了我的身旁,我对她说呀说,说了许多我想告诉她的话。”大鹏就象第一次用手语对我说童话故事那样,一边说一边缓慢准确地打着手势,那动作真美!我就是看了他的手语,才真正接受了自己是聋人的事实,才不羞于用手语与别人交流。
这时,小捣推门,把头探进来,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可以走了。我只得站起身来,坐在大鹏身边的感觉真好,忘记了烦恼,忘记了悲哀,哑丫变成了从前的丫丫,真想就这样坐下去,坐下去……,永远不离开。家里发生的一切我还是没有告诉大鹏。是的,哑丫长大了,哑丫是应该能够自己独自承受生活重担的。随着小捣从曲曲弯弯的地下室走出来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

第四章

1

家里的一切都变了,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馨。大姐和山子结婚后经常吵架,山子抽烟、酗酒,有时喝醉了整夜不归。王奶奶老是长嘘短叹,老泪纵横。当山子告诉奶奶,他准备和大姐结婚的决定时,奶奶很吃惊,她不糊涂,她知道大姐有心上人,她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山子没法,只得告诉奶奶,大姐已怀上了他的孩子。王奶奶拿起扫帚把山子狠狠地揍了一顿,骂他是趁人之危的坏蛋。
大姐自从自杀未遂,整个变了一个人,不再温柔娴淑,变得沉默寡言、脾气焦躁。也不知是怀孕的因素,还是服用大剂量安眠药的后遗症,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几乎卧床不起,走几级楼梯也会气喘吁吁。让她看病吃药,她不干,她说医生会把人治得半死不活的,还不如不治,哑丫就是教训。
虽然已和山子结了婚,王奶奶也把三楼大房间让出来给他们做了新房,但是结婚没几天,她又回来和我一起睡在亭子间里。后来就连吃饭也不上三楼,象从前一样,我们俩人自己做饭吃,每天买菜、做饭都是我的事。
我们变得很穷,父母留下的一点积蓄,给二姐“上山下乡”去黑龙江,给我治病,给父母办丧事都已用完。大姐不上班,只有微薄的病假工资收入,每月都是我替大姐去学校领取,这点收入还不够我们支付房租、水电费、及日常生活用品的开销,我们没有吃饭的钱。但是大姐从来不管这些,也许从前一直由母亲掌管家政支付开支,我们都没有这方面的概念。大姐只知她的工资由我掌管,就不再操心,从不考虑我够不够化。我开始为我和姐姐的吃饭问题而奋斗。
每天去菜市场买菜,我看到鱼摊边总有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搭块木板,抢着免费为买了鱼的人把鱼弄干净。他们刮鱼鳞、剖鱼肚,把鱼内脏统统取出来,这些人被称为“刮鱼鳞的”。开始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提供无偿服务,是当时毛主席提倡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吗?后来我发现,每天上午九点过后,菜场收市时,总有一些乡下人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两旁挂两只大园桶,把“刮鱼鳞的”收集的鱼下水倒入大园桶内,然后给他们一些小钱。我明白了,我想这点小钱我也会赚。
每天我都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场鱼摊边上抢好位置。只要有人提着鱼,我就把鱼抢过来,放在板上,帮他们把鱼弄干净。也许因为我年纪小,也许因为我是可怜的“小哑巴”,也许我比别人做得更快更干净,不少买了鱼的人都主动把鱼交给我,哪怕是从别的鱼摊上买的鱼,也特地提到我这儿来让我刮鱼鳞。我不象有的“刮鱼鳞的”那样,把鱼肚里的鱼子偷偷取出藏起来,如果鱼肚里有鱼子,我总是拿出来放在手心上,高高举给买鱼人看,用眼神询问他们是要还是不要,他们总能理解地点头或摇头。人家表示要,我就把鱼子放回鱼肚子里,让人家拿回家。人家不要,我才留下。
我每天可以收集到比别人多得多的鱼下水卖给乡下来收购的人,每天可以赚好几毛钱,勉强也够我和姐姐两人的伙食费了。有时,鱼子和青鱼内脏还能拿回家红烧了当菜吃。
日子久了,菜市场的人都认识我,不管是卖菜的还是买菜的,他们都叫我“哑丫”。卖菜的天不亮就空着肚子出来卖菜,天亮后肚子饿了该吃早饭了,但是生意正忙,抽不开身,他们会扔给我两毛钱,让我帮他们买点大饼油条充饥。收市时有卖不掉的剩菜,有时也会送我一些。
卖葱姜的阿姨还把葱姜秤给我几斤,教我分成一分钱、二分钱的小堆卖,在菜场称斤买葱姜的都是食堂或饭店,小家小户买了鱼,只要买几分钱葱姜就够用了。我把大堆分成小堆卖,方便了买家,自己每天也能多赚点钱。买了鱼让我帮着刮鱼鳞的人,一般都顺便买我几分钱葱姜带回家。
那些每天上菜场买菜的阿姨、婶婶、阿婆们也和我熟了。我清楚她们谁家有糖尿病人,每天要买豆制品;谁家的孩子吃鱼过敏,必须买肉;哪位阿婆小辈不在身边,年纪大了站不了长队。那年头农副食品供不应求,发了定额购买券,还不能保证供应,无论买什么都必须天不亮就早早地排队等候,晚了卖完就买不到了。因为我每天出来早,她们就托我帮忙排个位子,我只要找块砖,用粉笔在上面写个“哑”字,往排着的队伍里挨着一放,这砖就代表排了个人,只要是哑丫放砖留的位置,没人不认账的。这叫“砖位”,要是别人也这样放“砖位”,那砖早就给人踢开了。是的,人们可怜哑丫,照顾哑丫,更主要的是人们最终发现哑丫无私帮助的确实是有困难,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我每天在热闹肮脏的菜市场里忙碌,被母亲以前的熟人、朋友们看到,无不摇头叹息。父亲属于高级知识分子,我和姐姐们在老一辈的眼里都是大家闺秀,身份高贵着呢。如今我不但变成了残废,而且干着“下三烂”的活儿,我不知如果父母在世会不会感到难堪。也许我丢尽了家人的面子,但是谁能告诉我,谁能教教我,我该怎么做?该如何活下去?我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可以依赖的求是哥哥,甚至失去了以前那个懂得爱我,关心我的大姐。当一个人连吃饭、生存都成问题时,还怎么会在乎高贵与低贱!人呀,是上什么山,砍什么柴的。衣足饭饱时,才会考虑脸面上是否光彩,饿着肚子还在乎什么脸面!我仍然每天一早光顾菜场,干我力所能及的活,赚我力所能赚的钱,只有这样我才能解决我和姐姐的吃饭问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菜市场上的“哑丫”名气越来越大。我与人打过架。因为我干活勤快,人缘好,刮鱼鳞、卖葱姜的生意特别好。原来菜场上刮鱼鳞最出名的霸婆娘的生意,明显被我比下去了。过去不少买菜起不了早的人,都托霸婆娘帮忙留位,霸婆娘留位是必须收费的,而我帮人排队留位从不收费,当然,没有特殊困难,只是不想早起偷懒的人,我也是不肯帮忙留位的。所以,真有困难的都找我帮忙,想偷懒的才化钱找她。
那个年头流行这样一句话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确实如此,很快人们都清楚了我们俩帮人留位的区别。因此,她留的“砖位”常常被人一脚踢得远远的,只有由我亲笔写上“哑”字的“砖位”才能被人认可。为此,霸婆娘对我恨之入骨。
那一天,她留的好几处“砖位”都被人踢开了,霸婆娘双手叉腰,吐沫横飞地骂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她,她有气没处出,有火没处发,发疯似地冲着我来了,她恶狠狠地砸了我的摊位,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哑×!都是你这个臭哑×,坏了我的事。砸烂你!扫平你!”怕我听不见她的骂声,难解她的心头之恨,她又吐口吐沫在地上,用脚使劲踩踩,那是聋哑人恶毒的骂人的话,也不知她是怎么学会的,连我都不会,大鹏没有教过我。
我见她无理地砸了我的摊,把我的小板凳都砸散了,气也不打一处来。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受传统礼教约束的大家闺秀,我已彻底脱胎换骨,变得凶了、野了。虽然霸婆娘又高又胖,但是我不怕,我低着头、弯着腰拼命地朝她撞去,正好撞在她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又松又软,我没撞疼,她因没防备,向后倒了下去,大屁股着地,象只大元宝摇了几摇,引得周围哄堂大笑。
她脑羞成怒,一咕噜翻身爬起,拍了拍屁股,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一只手把我拎起,另一只手狠狠抽了我两记大耳光,然后随手一扔,我被摔得老远。她还不解恨,又冲上来,想用脚踩我时,被周围的人死死拉住。
“不许欺负小孩!”人群有些愤怒了,我看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显然是在数说她的不是。她还是不买账,对着人群恶狠狠地叫骂着。
这时,我看见小捣匆匆奔来,显然人群中有熟悉我的人把他喊来帮忙。看见小捣,我急忙想爬起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被人欺负的狼狈相。但是我怎么也起不来,我被摔得鼻青眼肿,鼻血直往下流。小捣赶上前来将我扶起时吃了一惊,肯定我的脸被摔得不象样了。这下激怒了他,他拔出拳头,毫不留情地猛揍霸婆娘,周围的人还都拍手叫好。霸婆娘又羞又恼,拔腿就跑。
小捣要带我上医院,我示意不用,让我回家,我也不肯。我怎么敢回家?大姐和王奶奶见了我这付尊容,不吓坏才怪呢。特别是大姐,快要临产了,挺着个大肚子,整天病恹恹的,她是不能受刺激的。她并不知道我每天一早都去干啥,她以为我去菜场排队买菜,或许还帮着邻居买点菜。她哪想到我在干着“下三烂”的活儿,还与“下三烂”的人打架斗殴。我很害怕大姐知道这一切,她会气得发疯的。
小捣见我执意不肯回家,就把我带到他家里。我这是第二次到他家,小屋比我上次见到的更挤更乱,简直没法走进去。捣奶奶和傻叔叔都在家,捣奶奶端出板凳让我坐在门外,又忙着打了盆热水,帮我把脸上的脏洗干净。捣奶奶看着我直摇头,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傻叔叔却直冲我乐,也许我鼻青眼肿的大花脸让他觉得好玩。小捣进屋翻腾了半天,才拿来了红药水、消炎药。
我很感激小捣。小捣在弄堂里没有好的口碑,他调皮捣蛋,常常闯祸。飞石子砸碎了张家的玻璃窗,打水仗淋湿了李家晒着的棉被,有一回放鞭炮,不知怎么搞的,将赵大爷崭新的毛料裤子烧了个窟隆,把赵大爷心疼得发了心脏病。可是他却是侠义心肠,他给予我的帮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为了让我进学校见大鹏,剪了他的黄军装。要知道那个年代黄军装的身价远远高于如今的世界名牌时装,能够穿一件正宗的黄军装,那才是最荣耀的,人人会向你投来羡慕的目光。小捣家里并没有现役军人,也不知他费了多大的周折才搞到手的军装,为了我,他把它剪短,自己无法再穿了,我知道那有多不容易。这一次,他又为我拔拳相助。当他药棉蘸着红药水替我涂抹伤口时,我很想很想对他说出我心中的感激,但是,我已不习惯用言语表达内心。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他一贯是毛手毛脚的,但此时却非常轻柔、仔细,用心地清理着我脸上的伤口,嘴里还慢慢地说些安慰我的话。
我感激地凝视着他,我的眼里渐渐地蓄满了泪水,他用药棉轻轻擦去我的眼泪,继续对我诉说着,我看不清他在对我说什么,他并不注意面对我说话,嘴巴张合变化也很小,也许他说得很轻很轻,也许他只是自言自语,并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说的话。
当他帮我全部整治结束时,他看着我笑了,伸出大拇指说:“你真漂亮!”我知道是逗我,我的脸一定糟透了。青的,紫的,涂了红药水的,用胶布贴上打了补丁的,脸上的内容丰富极了。他家没有镜子,我也不想照镜子。我该回家了,但我不敢回家,我不知该如何向大姐交代。
小捣看出了我的心思,他教我,就说是自己摔伤的。一想又说不行,他指着我两边面颊上被霸婆娘打耳光留下的又红又肿的手指印,是的,这是摔不出来的。又教我,就说是与他吵嘴打架被打伤了。这主意很“馊”,但没别的办法只能这样说谎了。
回到家,大姐与王奶奶都大吃一惊,我自然骗她们说与小捣打架了。大姐骂我没人管教,越来越野,越来越不象话,等聋哑学校复课,一定让我去住宿,省得她操心。
王奶奶也在骂,但我知道她骂的是小捣,她说要找小捣算帐。我拉着她的手臂摇着,求她:算了吧,算了吧。
白天总算太太平平地过去了。晚上,山子下班回家,看到我的尊容,吓了一跳。王奶奶叽叽咕咕对他说了一大堆话,山子脸色铁青,拉着我的手就要往外跑。我见大姐瞪着山子叫嚷:“回来!不用你管!”我赶忙赖着不走。山子的火更大了,我哪拖得住他,他根本不理大姐,把我使劲一拉就出了门。
山子拉住我,气势汹汹地到了小捣家。小捣正蹲在屋门口捧着饭碗吃晚饭,被山子一把拎了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小捣手中的碗都给打飞了,脸上一下子就是五条红指印。
他边打边骂:“亏你还是男子汉,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欺负女孩还真下得了手,平时看错你了。你父母不管教,我来管教你,让你尝尝挨打是什么滋味。”
妈呀!山子可不是大鹏,脾气可吓人了。我急忙冲上前去护住小捣,拼命地叫着:“不是他!不是他!”
山子疑惑地望着我,终于放开了小捣。我怕他再去袭击小捣,死死地抓住他的双手,拼命地摇晃着脑袋,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捣奶奶趔趔趄趄地走出来,拉着山子的手,蠕动着没牙的嘴,对着山子说了一通,我知道捣奶奶把实情告诉了山子。
山子的脸由青变红,什么话都不说,拉着我就要往回走,我不走,我眼泪汪汪地恳求他不能告诉大姐。山子眼睛都不朝我看,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就又把我带回了家。
回到家后,山子把我一个人扔在楼下堂屋,自己上了二楼。我蜷缩在堂屋沙发里,不敢上楼。这一天可把我折腾累了,至此,事情完全穿绷,我反倒横下一条心,听之任之,没什么可担心了,不知不觉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熟睡的时候,山子在二楼亭子间与大姐闹翻了天。山子从捣奶奶那儿得知,我竟然为了生计加入了菜市场“刮鱼鳞的”行列,他非常难过。一回家他就直奔大姐的房间。自从大姐搬下来和我同住后,他从未进过我们的房间,连上三楼经过我们房门口都没有停留过,又象从前一样,几乎不太理睬我们。那天,他的火可发大了,他进了大姐的房间,大姐还躺在床上,他二话不说就把大姐拖了起来,拖上三楼。大姐哪有力气与他较量,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进了三楼他们自己的新房。山子发火的样子是很吓人的,他发火时脸色不象常人一样发红而是发白,白得没有半点血色,连嘴唇都变白了。
王奶奶吓坏了,她怕山子失去理智,怕快要临产的大姐吃亏,赶忙跟了进去。她哄孩子似的哄着大姐躺在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护着大姐,眼睛紧盯着山子,以防山子有什么粗暴举动,她拼命劝山子:“有话好好说,不能发牛脾气,别忘了,安娜的身子不方便。”
山子慢慢地后退着,离开床边,直退到墙边,倚着墙直喘粗气。也许他也怕自己做出不理智的事,所以让自己离得远点。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想揍你!你真自私!是呀,你清白,你高贵,你守身如玉,你连饭都可以不吃王家的。但是,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亲妹妹!……”
大姐显然有些胆怯了,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山子更激动了:“今天我拉着哑丫的手去小捣家,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哪是女孩子的手!你自己去看看,去看看吧。”说完他就离开了房间。那一夜,他没有回家。
这以后,我们每天都和王奶奶一起吃饭。山子总是下班后吃了晚饭才回家,一个人待在楼下堂屋坐到很晚很晚,然后又回工厂去了。他说,他被调到工厂保卫科工作,每天都得值夜班,必须睡在厂里。
一天,午饭后,大姐感觉肚子有点痛,王奶奶紧张了,让我赶快找小捣帮忙通知山子。大姐倒很镇静,她说不用,暂时不会有问题,等山子下班回家再说。大姐确实安安静静地等到山子回家。
山子一到家,大姐就开始支持不住了,她拉住山子的手,不让山子离开她。大姐很害怕,山子一回来,她就不再掩饰自己的恐惧。山子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就象对待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我看着他们,此时确实象一对恩爱夫妻,他俩靠得那么近,山子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多好呀!此情此景我并不陌生,记得父母去世,山子陪大姐去江西处理后事,回来时,也是这样,大姐几乎是被山子轻轻搂抱着回来的。
也许因为耳朵听不见,反而显得特别敏感,我觉得,自从父母死后,自从山子救了大姐后,大姐对山子表面冷淡,心里却有着深深的依恋。在关键的时候,她信赖山子,把自己交给山子。
医院的救护车来时,山子没有让医护人员把大姐抬进车里,而是自己用双臂把大姐从三楼抱下去,送进车里。大姐躺在山子的怀里进救护车时,显得很平静,我放心了,大姐会顺顺当当地生下小宝宝的。
大姐生了个男孩,但生得并不顺利。孩子长得又大又胖,着实让大姐吃了不少苦,产后还发生大出血,几乎要了大姐的命。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大姐,这次却显得对生命异常留恋,在她出血不止时,她是那么可怜,她无力地对山子说:“山子,我不想死,救我,救救我。”她拉着山子,就象抓住了救命稻草。
山子受不了了,他快崩溃了,他发疯似的,到处奔波,动用了所有的人际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设法把靠了边的有经验的主任医生拉了出来。山子知道,再也不能重蹈我的覆辙,任凭“赤脚医生”们的摆布。多亏主任医生的关照,大姐又一次捡回了自己的命。
山子日夜守候在大姐身边,大姐只要睁开眼,看不到山子就会害怕地哭,好象大姐的生命没有山子的支撑就会消失。我这才发现冷漠、刻板的山子原来蕴涵着那么多的柔情与细腻。
有山子无微不致地关心着,我倒有点插不上手,反而清闲了。与霸婆娘斗欧后,我被王奶奶管着,再没上过菜市场。
天天上菜场买菜的婆婆妈妈们居然惦念着我:哑丫好久不见了,伤得重不重?现在好些了吗?也不知她们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住址的,居然找到了我家。家里常有婆婆妈妈们来看我,有的还带了糖果、点心给我吃。这可忙坏了奶奶,也乐坏了奶奶。平常家里冷冷清清的,这些天老有人登门造访,又尽是些能和奶奶说话投缘的婆婆妈妈们。奶奶刚得了重孙,心里高兴,恨不能架个高音喇叭叫叫,让世人都知道。正好有人来看我,奶奶自然欢迎得不得了,见一个说一遍,添了重孙了,自己有多忙,忙着给孙媳妇炖汤做菜。人家是一口一声“奶奶好福气。”王奶奶真是乐得连嘴都合不拢。
人们说婆婆妈妈会生事,确实如此。那年头,上海的住房很紧张,象小捣家几代人挤住一间屋的人家多得很。婆婆妈妈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在菜场刮鱼鳞的小哑巴,应该是很穷很穷的小哑巴,居然住得那么好,那么宽敞。这变成了一个新闻,立刻在菜场上传开了,祸根也因此埋下。

2

很快霸婆娘也听说了哑丫家住着大房子,更不知她从哪儿得知,哑丫的父母是畏罪自杀的,这下她可来劲了,她带上五个儿子(全是五大三粗,不学无术的),浩浩荡荡开进我家,把王奶奶吓得直哆嗦。
他们叫嚷着:革反革命的命,造反革命的反!绝不允许反革命的狗崽子、兔崽子继续过资产阶级小姐的日子,无产阶级要坚决夺回被资产阶级占领的阵地。
他们目中无人地从我家一楼一直闯到王奶奶家三楼,把我们这幢楼的每一间屋子细细看了个透。在我们姐妹住的亭子间里,霸婆娘的五个儿子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看到二姐的照片,一把抓进手里,边看边淫荡地笑着说:“原来这个小丫头片子就住这儿,看着她也是阔小姐的样子,他妈的,架子大着呢!娘老子畏罪自杀的狗崽子,居然不识抬举,敢看不上老子。今天给老子逮住机会了,让你尝尝老子的利害!”
说着臭嘴在二姐的照片上亲了一下,要把照片往自己衣兜里放。我可不依,就象他侮辱了我二姐,生气地抓住他拿照片的手臂,想把照片夺下来。
“臭哑巴,敢与我斗!”他使劲一推,我狠狠摔了一大跤。
我爬起身来,怒吼着:“坏蛋!不许碰我二姐的照片!”,冲上前去在他的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痛的得一松手丢掉了手中的照片,对着我的耳光拼命抽打:“死丫头,原来会说话装哑巴,装得倒挺象!你很能呀,还会咬人,我让你咬!让你咬!”
他边骂边打,我的脸被打得火辣辣的象针戳似的刺痛。他打够了,一把拽住我的手臂,说是要把我带到他们造反派司令部去审问审问,装哑巴有何居心,老实交代想达到什么样的反革命目的,受何人指使。
奶奶急坏了,拼命向他们哀求:“放了她吧,她是聋子,听不见你们说话,她还是孩子,不懂事,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我替她向你们赔不是了。”
“哼!聋子,我看她什么话都听得见,肯定是装的,老太婆包庇资产阶级反革命。”霸婆娘在儿子跟前火上浇油地挑唆。
络腮胡子的一双贼眼死盯着我的胸部:“还是孩子?不对,我看是熟透了的水蜜桃,咬一口肯定有滋有味,就是还嫩点,吃起来不过瘾。”他淫笑着,其他几个也跟着放荡地大笑。
“算了,我老三发善心,先放了你这个小嫩桃。”他的脏手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放开了我。“不过,你咬了我,我会记得报答你的。”他邪恶地看了我一眼,臭脚踩住二姐的照片,还跺了两脚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个看不起老子的臭丫头踩在脚下,让你舔老子的脚。”说完一帮人扬长而去。
临走时抛下话来:“勒令一星期内全部滚到三楼,一楼二楼全部由无产阶级占领。一楼二楼的东西必须在规定期限内搬空,否则一律砸烂。”
他们走后,王奶奶愁得连饭都不吃,在屋里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我也很着急,我要去医院告诉山子哥哥,山子哥哥不会怕他们,他一定会有办法对付他们的。
我正要出门,小捣来了,他听说霸婆娘来了我家,怕我们一老一小吃亏,急忙赶了过来。王奶奶有了倾诉的对象,跟他罗罗嗦嗦说个没完,小捣在奶奶面前重重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别害怕,有我呢!”奶奶还真相信大男孩,居然露出了笑容。
王奶奶虽然足不出户,但在弄堂里人缘可好呢,她心地善良,为人真诚,对小捣家格外好。小捣家人口多,捣爸爸身体不好也没有个固定工作,据说解放前曾开过铁匠铺,后来因得了矽肺病,再也无法打铁,才关了铺子,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全家经济收入全靠捣妈妈一人支撑。捣妈妈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全家五口人挤在一个小亭子间里,想象不出晚上他们是怎么排列着睡觉的。捣妈妈一般不睡在家里,如果上夜班,,她只能睡在厂宿舍里,那个家白天根本无法睡觉。夜班下班,她总是先回家,给全家人洗衣、做饭,完事后再回厂睡觉。
他们家的伙食很简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烧一大锅粥,那只锅很大很大,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那锅粥里放。青菜、萝卜、芋艿、山芋、黄豆,菜场上什么东西便宜,粥里就有什么。如果碰上捣妈妈领工资的日子,她会买条白鱼(这种鱼最便宜了),头尾取下,熬点汤给捣爸爸补身体,鱼中段去骨,剁碎放进大锅粥里,那就是他家开荤了。小捣就是吃这粥长大的,而且长得很健壮。其实那锅粥虽然便宜,但营养还很丰富,全家人从早吃到晚。外面来个人(包括小捣的同学、朋友)碰上吃饭的时间,也会很随便地盛上一大碗,真够共产主义的。
我也吃过他家的大锅粥,我觉得还真好吃,鲜鲜的、黏黏的。要是白天吃的人多了,晚上就不够吃,谁吃晚了谁倒霉,吃不上就饿一顿。傻叔叔可是从来不挨饿,他虽傻可不肯饿肚子,每晚总是早早地吃晚饭,把个肚子撑得园园的。
王奶奶与他家是老邻居了,了解他家的艰辛。家里包馄饨、炒年糕,做个什么好吃的,她总想着盛上一碗给小捣家送去。谁给她买了好吃的点心,她也总要分一些给捣奶奶尝尝。中国人有这样的习俗:亲戚礼来礼往,邻居碗来碗去。这往人家端碗的事,山子是不听奶奶差遣的,我打小就习惯帮奶奶跑腿,所以我知道小捣从小没少吃王奶奶的东西,他对王奶奶亲着呢。当然,对我这跑腿给他家送好吃东西的哑丫也很不错。
小捣陪王奶奶聊天还真有耐心,聊得津津有味,让奶奶舒展了眉头,我不由地给了小捣一个感激的微笑。我还是要去医院,把这重大的事告诉山子,奶奶不放心我一个人去,让小捣陪我一起去。
路上,我惊奇地发现,小捣居然能用准确、规范的手语与我说话。我问他怎么会的,他告诉我,跟聋哑学校的老师学的。这个小捣调皮贪玩,对待自己的学习也是得过且过,却肯化时间劳神费力地去学这无用的手语。除了大鹏完整地学习了手语并教会了我,再就是他了。大鹏我能理解,小捣就让我费解了。
路上,小捣不停地用手语与我对话,引得路人向我们投来即好奇又怜悯的眼光:瞧这两个可怜的小哑巴!
小捣不在乎,他告诉我许多他调皮捣蛋的劣迹,逗得我咯咯地笑。我只有姐姐,没有兄弟,我常想我要能有这么个亲兄弟就好了,他会给家庭带来生气,带来力量。如果有他做兄弟,霸婆娘一家敢耀武扬威地闯进我家欺负我们吗?才不敢呢!我情不自禁把这想法告诉了小捣。
小捣注视着我,毫无表情,毫无反应。难道他不乐意做我兄弟?那他为什么对我特“铁”,特“哥们义气”。我的心里也有些不乐意,我也开始沉默。我们谁也不答理谁,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许久,小捣突然问我:“你很想念陆老师是吗?”我使劲点头。
自从大姐结婚后,大姐从不提起大鹏,山子更是从不提及,好象陆大鹏已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可是,在我心里对求是哥哥的思念却越来越深。在菜市场被霸婆娘欺负时,寒冷的冬天,天不亮就必须咬着牙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出去刮鱼鳞时,手抓着冰冷的冻鱼,冷得嗦嗦发抖时,我更是特别特别想念他。想起他留给我的话:昂起头,挺起胸,走向社会,面对生活。
其实人要是能吃大苦耐大劳,经得起挫折,经得起磨难,心里一定有什么支撑着,大鹏就是我心里的支柱。他现在好吗?什么时候能出来看哑丫?他知道哑丫想他吗?这一切思绪我只能放在心里,不能与家里人谈。今天被小捣问及,我抑制不住积压已久的忧愁,眼泪夺眶而出。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小捣,那意思是:告诉我,他好吗?
小捣轻轻地摇摇头,他简单地告诉我一些大鹏的情况。学校开过几次陆大鹏的批斗会(文革时期,最时兴的就是开批斗会,学校斗老师,机关、工厂斗当权派)。陆大鹏“罪行”中,最严重的当属隐瞒阶级成份,是阶级异己份子,在此前提下“罪名”就多了,比如:利用上数学课的机会,诬蔑贫下中农,把贫下中农的后代与鸡呀,鸭呀等同起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小捣见我神情焦虑,便安慰我,让我放心,告诉我,他王小宝是学校的红卫兵头头之一,说话还是管用的,他会有办法保护陆老师的。
小捣和我边聊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院。正是下午午休时间,医院住院部是不让进人的。有小捣在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倒也没拉着我去翻墙,而是示意我手抓喉咙,嘴里发出“呃、呃”的声音。我懂了,那是让我装出被刺卡住喉咙的难受的样子。等我的“功架”一摆好,他就一把搂住我,急匆匆地往里走,见了门卫只急促地说了句:“拍片,马上拍片。”脚步都不停,门卫还没来得及让我们出示医生开具的拍片单,我们已闯进去走得老远,门卫也只得作罢。原来医院里类似拍片、化验等检查是设立在住院部里面的,一般病人进入也要出示拍片化验单。我俩就这样顺利地闯了进去。
进入病房区时,我用手指放在嘴上轻轻地对小捣“嘘”了一下,小捣乖乖地随着我放轻、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地进了大姐的病房。
山子趴在大姐的床边睡着了,大姐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山子的头发,眼中流露着温情。我又看见了从前的大姐,那个温柔、娴淑、情意绵绵的大姐。
我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俩,我不愿破坏这温馨的画面。也许小捣理解了我的心情,他也不出声地等待着。
大姐发现了我们,她不好意思地把手从山子的头上挪开,然后笑吟吟地朝我们招招手。哦!好久未见大姐如此灿烂的微笑了,我好感动,跑上前一把搂住大姐的脖子“呜…呜…”地哭开了。从前的大姐又回来了,我要感谢上苍,并默默祈求:请留住她,留住她,不要让我再一次失去她。
山子被我闹醒了,抬起头,他的眼睛红红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守着大姐,不能好好睡,不能好好吃,眼睛熬红了,人也明显憔悴了。大姐注视着他,一脸温和。我觉得此时的大姐,虽然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但是美极了。
山子凝视着大姐,满脸痴迷,忽然他象梦醒似的,意识到我和小捣的存在:“你大姐已脱离危险,没事了,回去告诉奶奶,让奶奶也放心。”他比划着对我说。好象我和小捣有些打搅他俩,看山子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早点离开,本想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这么一来,我不想说了。
还是小捣一五一十地把霸婆娘要抢占我家房子的事告诉了山子。山子沉默不语,倒是大姐露出了焦急的样子。山子摇了摇手对她说:“没事!”,我看大姐也就放下心来,看来大姐心里是很信任山子的。
大姐高兴地告诉我:小宝宝很好,长得很胖,再过几天她就可以和宝宝一起回家了。
我问大姐:宝宝叫什么名字?
大姐摇摇头,还没起名呢。我在大姐的手心里写了个“安”字,我想让宝宝叫安,希望他来到这世界上给家庭带来安宁,希望宝宝平平安安地长大。再说我的两位姐姐的名字中都有“安”,我的名字中本该也有“安”,只是让母亲随意改掉了。我有时迷信地想:我的残疾,我的不幸,也许就是因为去掉了本应属于我的那个“安”字。现在我要把这个“安”送给宝宝,但愿能带给他幸运。也许大姐理解我,她不住地点头叫好。
大姐快出院了,王奶奶把三楼大姐的房间打扫得窗明几净。我把我家小阁楼上放着的我们姐妹小时候用过的小摇床搬了出来,王奶奶让小捣帮忙重新刷了白漆,小床焕然一新,放在了大床的边上。王奶奶又忙着做了小枕头、小被子,那枕头上的唐老鸭还是我帮着绣的。

3

俗话说:好事成双。大姐添了宝宝全家高兴,二姐又突然回来了。那天,当二姐站在我面前时,我几乎认不出她,她高了、黑了、粗了、壮了,活脱一个东北农村大姑娘。我呆呆地看着她,心里象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远在他乡的二姐终于回来了,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但是,眼前的二姐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貌若天仙的天使安琪儿,原先的瓜子脸变成了大圆脸,黑里透亮,失去了以往的秀丽娇嫩。身体粗粗壮壮,不再婀娜飘逸。她给自己改名向农,终于履行了自己脱胎换骨的诺言,从资产阶级的安琪儿,变成了无产阶级的农家女。
二姐又和我同住一屋了,我们好象又回到了从前,只是二姐一时还不习惯接受我失聪的事实,常常不注意面对我说话,等发现在自说自话了,只得无奈地摇头叹息。有好听的歌,她还会象小时候一样先唱给我听,从她一张一合的口型中,我无法看见旋律的飞舞,无法享受音乐对心灵的摩挲,我也会无奈地摇头叹息。此时二姐突然住口,满目忧伤地看着我,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就在大姐出院回家的那天,全家人都围着大姐和宝宝忙。我们这幢楼里好久没有婴儿的哭闹声,添了个宝宝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谁都没在意二姐去了哪儿。傍晚,二姐捧了个积满灰尘的铁盒子回来,一头钻进自己房间。过了许久她兴高采烈地把我拖进房间,打开已被她擦干净的铁盒。原来是台老式留声机,留声机上放着一张唱片,是贝多芬的交响曲。我难过地扭头就走,这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东西。
二姐抓住我,激动地对我说:“我一定要让你感受音乐,没有音乐的人生有太多缺憾,我要努力为你弥补上一些。也许没人在意这一点,但是我知道,关键时候它会支撑着你的生命。”
我不知二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留声机转动了,二姐站在我面前,跟随着留声机的转动,饱含深情地一句一句述说着。我终于明白,她在为聋子妹妹解说交响乐。
“颤抖的弓弦哀鸣着,以它的细腻缠绵,以它的悠然飘忽把你团团围住。流水潺潺,荡漾而来,带着丝丝清凉、缕缕苦涩,流入你的心田,在你心中聚集、膨胀,直至把你淹没。
管乐声声,那淙淙细流汇集入海,形成波浪,一浪一浪成排成行地涌向你,你不畏惧、不退缩,大步向前,去接受它的洗礼。
鼓声阵阵,狂风骤起,惊涛拍岸,浪叠峰涌,你经受着风暴的考验。你可曾遭遇过真正的风暴?从来没有。在这音乐的海洋里,你终于经历了。
心灵在乐海中升腾净化,你感悟人生,感悟命运于乐海中。这海很近,几个乐章便可抵达;这海很远,海天相连,穷尽一生也不能抵达彼岸。”
我看二姐的解说,那就是音乐,一字一句都由一根无形的指挥棒牵引着,合着节拍,透着旋律。她的目光睿智而动情,我似乎听见了交响乐震撼人心的声音。我的眼泪肃穆地挂上脸颊。
二姐激动地捧住我的脸:“哦!我的好妹妹,你听见音乐了,你用心听到了它。只要你发现了自己心中的音乐,无论你走到哪儿,都可以听到它!在你举步维艰时,它会让你驾驭着带你驰骋。”
此刻我忽然领悟,为什么贝多芬在耳聋以后还能写出举世震惊的不朽乐章,因为音乐不光是用耳朵,更是用心去体会、感受、领悟的。原来,无声的世界可以和正常人的一样丰富,甚至可能比他们更丰富,因为他们只是用耳朵听世界,而我们是用心去感受世界,那样的世界更丰富更精彩。我明白二姐的一番苦心,哑丫耳朵聋了,心不能聋,不能麻木。
留声机依然转动着,我知道二姐又开始放第二遍,我似乎听到了留声机里传出的动听音乐,听懂了贝多芬对生活的理解,对命运的抗争。二姐自己也被音乐深深打动,她的目光变得清澈,脸色渐渐红润、柔和。我忽然又看见了从前那个叫做安琪的天使般的二姐。哦!我紧紧搂住我的二姐,在贝多芬的感召下,我天使般的二姐终于又回来了。
“楼下有人敲门!”二姐忽然神情紧张地告诉我,在那个年代听这样的音乐简直大逆不道,那敲门声一定又急又重,显然来者不善。二姐转身下楼去开门,霸婆娘的儿子们带着一大帮人涌进我家,他们个个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在那时,红袖章就相当于警察服,戴上它威风着呢!他们直奔二楼我的房间,那个长络腮胡子的霸婆娘的儿子抓起还在转动的留声机从二楼窗户使劲摔下去。我还没来得及从令人沉醉的乐海中完全苏醒,却又仿佛听见了美妙的音乐随着留声机落地变得嘶裂破碎的声音。就象圣洁的殿堂被玷污,完美的艺术珍品被毁灭。
我忍无可忍,向络腮胡子冲过去,我哪是他的对手,被他一把抓住,差点被他悬空提起。他满脸邪气地说:“小嫩桃,跟老子来硬的,老子一口吃了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听资产阶级靡靡之音,老子要把你带到无产阶级司令部审讯审讯,是否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搞资本主义复辟。”
这时,紧跟在这帮无赖后面上楼的二姐气喘吁吁地赶到我面前:“放手,混蛋!音乐是我在听,她是聋子听不见,有事冲我来,要带就带我走。”
“呦!这不是徐安琪吗?不对,改名了,应该叫徐向农。好久不见怎么越长越丑了?是不是向农向过了头,被哪个乡巴佬操了,操成这付模样?想当初小模样可人,让老子动了心,你他妈还搭臭架子。现在想要老子带你走?呸!你愿意送,老子还不稀罕你呢!”络腮胡子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不怀好意地用眼睛瞟着我:“倒是小嫩桃比你强多了,老子稀罕她……”
没等他说完,二姐挥手给他一记大耳光,封住了他的臭嘴巴。络腮胡子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楞住了,不知不觉松开了抓住我的手。周围的罗罗们一哄而上,扭住二姐的胳膊:“臭*****!胆敢对我们造反派司令动武,不想活了!把她带走,废了她!”
就象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一样,他们把二姐架成“喷气式飞机”。
“不!”我一声大叫,这姿势太刺激人了,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被红卫兵揪斗的二姐的老师,看见了他那双没有焦点,令心碎的目光。
“放开她!”我竭尽全力拼命叫喊,向他们扑去,两个罗罗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我的手无法动弹,低下头一口咬住那只紧扭二姐的手。那混蛋痛得放开二姐,当胸给我一拳,胸口一阵恶心伴着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几乎晕了过去。当他抡起拳头再要打我时,络腮胡子出人意料地抽了那混蛋一巴掌:“这长嫩桃的好地方也是你能碰的吗?”
这句下流话比拳头更让我恶心,真想象二姐那样也给他一个大耳光,无奈手被人扭住动都动不了。络腮胡子用他的脏手托住我的下巴对我说:“原来你会说话,声音还够响的,都叫你哑丫,原来不哑,是装的。为什么要装哑巴?什么目的?我要不弄清楚还真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
他命令他的罗罗们:“把这浑身长刺的小嫩桃给我带走,我要把她身上的刺一根一根地拔干净!”罗罗们拖住我就要往外走。
奶奶和大姐在三楼听到动静赶下楼来。大姐刚生过孩子,身体还很虚弱,按习惯产妇在一个月内是不允许下床走动的,这叫“做月子”,老人们说月子做不好是会落下病根的。我担心大姐的身体,手被人抓住,无法用手语对大姐说话,只能开口大声对大姐说:“大姐,别管我,我不会有事的。”
“都听见了吧,这是哑巴吗?”络腮胡子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再指手画脚地装哑巴,老子剁了你的手!”
他们不顾奶奶与大姐的阻拦拖我往外走,另有两个罗罗拖住了二姐。络腮胡子朝他们摆摆手说:“不带她,我说过,送给我也不要,说话算数。”
奶奶、大姐和二姐哪是他们的对手?只能眼看着他们把我带走,我已无力抗争,她们也无力阻拦。

4


我被带到了他们所谓的“司令部”,原来这也是被他们强占的私人住宅,被称作“司令部”的堂屋比我家堂屋大一倍,正中挂着毛主席画像,两边歪歪斜斜地写着:打倒资产阶级!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罢他娘的官!造他妈的反!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等诸如此类的大幅标语。靠着挂毛主席画像的那堵墙边,放着一张红木的大写字桌,这种桌子从前是专供老板用的,也叫老板桌,可能这间屋的主人解放前是大老板。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砚台、毛笔、浆糊罐、白报纸、毛主席著作、毛主席语录等文革时期必备的用具。
他们让我站在屋中央,面对毛主席象,不知谁对着我的腿关节踢了一脚,我站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下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再说腿被踢,痛得站也站不起来,我老老实实地跪着。我已不感觉害怕,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只是不理解怎么糊里糊涂地也会轮上我这无声无息的小哑巴。
七八张嘴对着我喊:“哑巴开口!哑巴开口!”,“又装死不开口了”,“装死就揍扁她!”……我干脆低下头不再面对他们,看不见他们叫嚷什么,一片寂静,就象周围什么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一抬头,吓了一跳,周围果然一个人都没有。那么多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我慢慢站起身来,腿还是有点疼得站不住,我轻轻拍打了几下,松了松筋骨。正是开溜的好机会,我拔腿就跑,刚迈步,就被人从背后象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抓住。回头看,天那,是络腮胡子抓住我,还凶巴巴地瞪眼看着我。我使劲挣扎,他冷笑一声,一松手,我站不稳,跌倒在地,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络腮胡子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目光让我不寒而栗,就象一只饿狼,眼睛里冒着绿光,正准备着把人一口吞下,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根。他一步一步地逼进我,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睁大惊恐的双眼看着他,就象面临死亡的小羊羔,无法逃避,不会哀求,只能等死。
他一把抓住我颤抖的双臂,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小嫩桃,你可真安静。知道你喜欢安静,我把那批咋咋呼呼的混蛋都哄走了,就我们俩在一起。”他臭哄哄的嘴巴凑到我脸上,我的头顶着墙,让都没处让,直想吐。我拼命挣扎,想挣脱他,蚍蜉撼树谈何易,他就象捏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他把我拎起来夹在左臂腋窝下,走到大写字桌前,右手在桌上由左向右一抹,把桌上的纸张书本、瓶瓶罐罐全部抛下地,然后,把我扔在大写字桌上。此时,我真的变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羊,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笼罩了我。他的衣服敞开了,露出茂密的胸毛,他的眼睛发红,透着野兽般恶光,就象一只真正的狼。
狼一只爪子掐住我的喉咙,一只爪子撕去了我的衣服。知道人也有求死的时候吗?这时我真希望立刻死去……。
一种比死还难受的被撕裂的疼痛使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我觉得自己不断地往下沉,眼前写字桌上方的毛主席画像越离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仿佛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窟窿里,阴冷、恐怖,无数只利爪伸向我,扒我的心肺,我无法忍受这难言的痛苦,渐渐失去知觉。
当我苏醒时,发现自己被一张又一张大字报纸盖住了。屋内空无一人,只有画像上的毛主席依旧那么庄严地凝视着我。我忽然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心猛然收缩,好象被一盆冰冷的污水从头淋到脚,一阵痉挛伴随着恶心,居然呕吐起来,吐完了胃里的一切,仍止不住拼命呕吐,好象要把五脏六肺统统吐出来。我为什么不死去?为什么要苏醒?我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木然地仰视着毛主席画像,您是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为什么允许如此阴暗、肮脏的角落存在?您的威力是无比的,为什么他们还敢在您的眼皮底下为所欲为?我该怎么办?我该向谁求助?……
我马马虎虎拾掇了不整的衣衫,昏昏沉沉地走出狼窝。我不知道该往那儿去,那儿才是我的归宿。也许滔滔黄浦江是个不错的好地方,江水每时每刻不停地流淌,能荡涤一切,带走一切。人们说地面上的江河都是相通的,爸爸是被河水带走的,也许黄浦江水能把我带到爸爸、妈妈身边。
我朝着外滩的方向慢慢走着,刚才的呕吐好象真把我的五脏六肺都倒了出来,只剩下了躯壳,我没有痛苦,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是一味机械地往前走。一辆又一辆的大卡车、小汽车从我身边急驶而过,扬起了阵阵尘土。我忽然觉得这飞旋的车轮下也是很好的去处,它能把你和泥土碾和在一起,深深地融进大地的怀抱。大地是宽容的,大地也是公正的,不论是高贵的还是低贱的,纯洁的还是污秽的,在她那儿一视同仁都化成泥土,然后从中再孕育出新的生命,我想也许大地更适合我。
我情不自禁地迎向滚动的车轮,眼看只一刹那就能靠上它,一股猛力推住我,我被人紧紧抱着一起滚到路边。卡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一只脑袋从驾驶室伸了出来,夹着脏话骂道:“找死呀!要死去跳黄浦江,别弄脏了我的车!”是的,大地不会嫌脏,但是人家的车子嫌脏,我轻轻地摇着头,默念着:不能弄脏人家的车子,不能弄脏人家的车子。
把我从车轮下推出的人,此刻不停地摇晃着我,我终于把目光的焦点聚集在她的身上,原来是二姐。我毫无表情地呆呆看着她,二姐脱下她的外套,披在我衣衫褴褛的身上,她用手轻轻整理我凌乱的头发,一下子把我紧紧搂住,眼泪滴落在我的头上、脸上,不用问,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象根木头似地任她摆弄,她用含泪的目光轻抚着我的心灵:“我赶到狼窝,已不见你的踪影,你把我急疯了!哑丫,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你醒醒,醒醒呀!你听,贝多芬惊心动魄的交响乐又响起了。你的生命之舟驶进浩瀚的大海,暴风雨来了!顿时乌云密布,浪涛汹涌,你的生命之舟被猛烈地摇曳着,你不能退缩,无法躲避,只能昂起头,挺起胸,扬起风帆去接受挑战。哑丫,你能听见吗?那闪电过后的雷鸣,那急浪拍岸的声响。一定要相信,总会雨过天晴,总有抵达彼岸的时候。”
我的魂魄被二姐动人的音乐召了回来,我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她那双含泪的眼睛晶莹剔透,闪烁着柔和、温暖的光,就象天上的星星,在我难以入眠的夜晚带给我安详,带给我梦想的小星星。呵!那是天使安琪儿的眼睛,那么美丽、慈爱。一股暖流流入心田,心复苏了,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二姐激动地捧住我的头,在我额头深深地吻了一下说:“哑丫,你醒了,终于醒了。哑丫,二姐带你回家。”
她牵着我的手默默地往回家路上走,快到家门口时,她忽然站住,面对着我认真地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记住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对你,前面的路已经很难走,让人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就更……。”
二姐没有继续往下说,沉默了许久,她咬牙切齿地说:“二姐会为你报仇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上天为什么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呢?我已经倒霉地失聪了,却还要我失去女孩最宝贵的贞操。我做错了什么?竟那么罪不可赦,连让我留在无声世界里安安静静地苟安都不准!身体残疾,灵魂残缺,世上还有比我更糟糕的人吗?
我虽然睡不着觉,但仍象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着,不动弹,我不想惊动二姐。黑暗中,二姐却仍知道我没睡着。她打开灯,拉着我一起披衣坐在床上。
她拉住我的手对我说:“知道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们聊聊好吗?”打小时候起,二姐就显得比谁都高傲,从没和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妹平等地聊过天,说过心里话。
她问我:“知道我这次为什么回家吗?”我摇头。
“我回来只想再见到他,当面对他说声对不起。”她神色黯然地说。
我知道她指的他是谁,就是那个被她贴了大字报后被揪斗的语文老师。
“你见到他了吗?”这是今天发生那种事后我用手语说的第一句话。
她难过地摇摇头:“他不愿见我。”
她不会打手语,就象我还是她从前那个正常的妹妹一样,她继续对我说:“从小我就骄傲,就好强。无论做什么我都要做得最好,我也认为自己确实就是最好的。文化革命了,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必须比谁都更革命。我是那么狂热地跟随伟大的‘旗手’去造反去革命,我以为只有那样做才是捍卫党中央,捍卫毛主席,才能保住先烈们打下的红色江山不变色。直至去了农村,看着那些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辛勤耕作的农民们,依然过着饥不择食、衣不遮体的穷日子,我迷茫了。我狂热革命的意义何在?能使眼前这些忠厚听话的农民摆脱贫困吗?我们平时高呼:人民万岁!人民在哪里?其实他们就是真正的人民,然而,他们能万岁吗?
不知为什么,那些日子我的脑海里总是闪现出老师被揪斗的身影,特别是那失望、无助、哀伤的目光,久久跟随着我,好象总在问我:你们在革谁的命呢?我开始怀疑自己,我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了自信。
父母死后,我更加感觉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我消沉极了,甚至不知道生命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我终于明白了老师在作文本上用红笔给我留下的话:亲情可以使人的生命之树常绿,有了亲情,你才会挺拔向上,闪烁出耀眼的生命之光。我不懂得珍惜亲情,终于尝到了远离亲人,失去亲人的滋味。爸妈走了,他们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说到此,二姐泪如雨注,无法继续往下说,我暂时忘了自己的不幸,用手轻轻擦拭着她的眼泪。
许久她抬起头,目光对着我继续说:“‘失去的再也无法找回,亏歉的再也无法弥补,哪怕是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对人的最高惩罚。’这是老师留给我的话,我时至今日才领悟,为时已晚,我活该尝这人生的苦果。”
她好象不再对我说话,但是嘴巴却又似动非动地咂巴着,是我看不懂她的唇语?不对,她肯定没在说话,更象在品味满嘴的苦味。
许久她继续对我说:“哑丫,打小我们俩就不一样。在别人眼里,我是白天鹅,你是丑小鸭。我聪明、漂亮,受父母重视;你憨厚、平凡,被父母忽视。我以为自己是尽善尽美的上帝的宠儿,只有我这样的人才算得上人才,将来才有作为。我高傲,看不起别人,甚至也不把你和大姐放在眼里。但是我错了,老师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让我至今都牢牢记着,我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你。”
她动情地就象讲述贝多芬交响曲似地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高中时,我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兼语文课代表。一天,我收齐了同学的作业,走进老师的办公室,老师办公桌上的一只旧半导体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不知名的钢琴曲。我把作业本放在老师的桌上,出门时直率地说了句:‘这首曲子一点不好听。’
老师把我叫了回来,对我说:‘你坐下好好听听,知道这首曲子描述的是什么吗?’我摇头。老师放下手中正在批作业的笔,和着音乐,为我讲述了这首钢琴曲所表达的故事。
当琴键圆润地滑行,奏出和谐的乐曲时,老师告诉我:那是一只圆溜光滑,没有斑点的圆,它轻松地向前滚动着,它很骄傲,它觉得自己是完美无缺的,它无暇顾及左右,越滚越快。垂柳向它招手,它视而不见;蝴蝶向它问好,它不屑理睬。
乐声中开始出现了不和谐音。老师说:圆不幸撞着了一块坚硬的石头,被撞碎了一大块。圆变得残缺不全,它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轻快地滚动了,只能‘咯噔,咯噔’艰难地向前滚,为了让自己恢复完整,它要努力去寻找失落的碎片。
此时,乐声慢慢变得流畅,就象缓缓流出了一股清泉,谦和、朴素却扣人心弦,那是大自然的声音。老师继续说:‘因为圆滚得慢,所以能一路向垂柳致敬,向蝴蝶问好。能听翠竹摇吟,听小鸟鸣唱。能欣赏花的芬芳,享受阳光的温暖。能伫足与蚂蚁聊天,陪蚯蚓叹息。
圆终于明白,残缺并不可怕,反而能领略完整时无法感受的自然美景、世间真情。完整的圆,因滚动太快,看到的世界与现在完全不同,过去的完整让自己煎熬在冷冷孤独里而不自觉。圆不再苦苦寻觅遗失的碎片,不再追求完美。’
我忽然感觉那首钢琴曲比我以往听过的任何一首曲子都动听,但是,我仍没领悟老师给我讲叙这首音乐故事的良苦用心。经过在农村的艰苦锻炼,经过与亲人的生离死别,经过了这么些年的生活磨难,我顿悟这圆的故事的全部寓意。
哑丫,别为自己的伤、自己的残而悲哀。知道自己有缺憾而勇于面对的人是完整的;经得住心灵创伤的人是完整的;熬得过种种打击而不垮的人是完整的。如能象残缺的圆那样,在人生之途滚动,细尝沿途滋味,又何必去追求常人渴望的完整,去羡慕常人崇尚的完美!”
我被二姐的故事感动了,那一夜我居然睡得很安稳,梦里依稀自己就是一只残缺的圆“咯噔、咯噔”地滚动着,那么悠闲、坦然、无忧无虑。
清晨醒来发现二姐已不睡在我身边,这么早就起床了?早饭桌上仍未见到二姐,中午二姐还是没回家吃午饭,奶奶不满意地对大姐说:“老二不回家吃饭,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还是保持着父母在世时的习惯,家人到齐了才开饭,谁不回家吃饭都应事先关照,免得让家人白等。大姐说:“也许去同学家,被同学父母留住吃饭,不好推辞。”
但是,晚饭时二姐仍没回家,大姐也有点生气了。埋怨二姐这些年在外面变野了,简直不把家当回事。
我忽然想起二姐说过要替我报仇的话,一种不祥的感觉让我坐立不安。草草扒了几口饭,我就准备出门,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也许敲得很重,因为奶奶满脸惊慌,害怕来者不善。
我打开屋门,进来几个戴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员,那年头的工人纠察队似乎就相当于如今的巡警队。其中一个领头的对着奶奶嚷道:“徐向农住这儿吗?她参加武斗被人用刀子捅了,正躺在医院里呢,家属快去!”
奶奶吓得直哆嗦,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是的,山子在厂里还没回家,大姐刚生了孩子,还在做月子,不能出门。我已看清那个领头的告诉奶奶,二姐被送进哪家医院了,拔腿就往门外跑。
我一路拼命奔跑,那年头马路上没有招手就停的出租车,都是每月三、四十元的工资水平,谁乘得起呢?我跑到公共汽车站,一看没车,就又拼命往前跑,公共汽车有时很不正常,说不来车,等半个小时都不见车影,去医院只有两站路,说不定人跑到了,车还没到。
我的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见到二姐,快些!快些!背后有人抓了我一把,是小捣蹬了一辆黄鱼车追上了我,我跳上他的黄鱼车,他把车蹬得飞快。
二姐躺在医院嘈杂的急诊室里,她的身上缠着纱布,殷红的鲜血还是渗出了纱布。她紧闭双目,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就象洁白的玉石雕刻,脸上的线条、轮廓被上帝这位高明的造物主勾画得完美到了极至。看着眼前的二姐,我心痛,我更感动。哦!她是上帝的宠儿,她就是天上的安琪儿。我轻抚她冰凉的白玉般的脸庞,我深信,上帝那么偏爱她,不会让她离去,她只是累了,深深地睡着了。
今天一清早,她悄悄起床,带上插队时东北农民送给她狩猎用的尖刀,去找色狼算帐。那一夜她没能合眼,几年艰苦的农村生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北方农民是非分明、粗犷豁达、嫉恶如仇的性格也融入了她的血液中,她无法忍受尚未成年的妹妹被人凌辱。
在那个“砸烂、打倒、推翻、捣毁”之类的口号标语漫天飞舞的年代,人们的口头禅是:“这年头谁怕谁!”,除了你可以引用,我也可以引用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毛主席语录外,人们不受任何法律的约束。被欺负、被迫害、被侵犯没处说理,没有法律,没有警署,要想讨回公道只有靠武力,靠拳头。
二姐气疯了,她要为残疾的妹妹讨回公道,她孤身一人闯“狼巢”。她进了他们所谓的司令部后,就被色狼手下的罗罗们围住了:“又来一个送上门的贱货!”罗罗们起着哄。
“是不是小哑巴告诉你滋味不错,你也忍不住找上门来了?”色狼恬不知耻地说着下流话:“虽然你黑了、粗了、丑了,我将就将就也行,想起你从前白白嫩嫩的小模样,我还真管不住我那玩意儿。”说着,说着竟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裤门,从里面拉出了那丑玩意,并不要脸地逼近二姐。
二姐拔出刀子对着他:“你再上前一步,我就割了你的臭东西,让你永远害不了人!”
“呦!你还真有能耐了,老子的天下是靠拳头打出来的,老子怕过谁?还怕你个小骚货不成!老子让你割,你若能割下,老子就大大方方送你当点心吃了。”
他边说边要上前抓住二姐拿刀的手。罗罗们忙着上前帮忙,被他一声呵斥:“都给我滚一边去!对付一个女人还要你们帮忙,不是坍我的台吗!”
罗罗们不再插手,让到一边,他上前一把抓住二姐握刀的手臂,两人扭打起来。二姐经过农村艰苦劳动的锻炼,再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她拉过纤、开过河、砍过树,力气大着呢。只见他们扭作一团,色狼很难占到她的便宜,不知怎的,色狼突然仰面倒地,尖刀正中他的胸膛,他那坚挺的玩意象泄了气的气球,老老实实地自觉回到裤门里去了。
二姐惊呆了,她杀人了,她居然杀人了!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罗罗们拔出刀子指向她,二、三把刀子同时刺进她的身体,她无声地倒在血泊中。
当工人纠察队闻风赶来时,罗罗们已一哄而散,躺在地上的男的已断气,女的还一息尚存。
“二姐醒醒,二姐醒醒……”我的心不停地呼唤着沉睡的二姐。
小捣显得非常焦急虑不安,他对我说:“哑丫,你守在这儿,我去找医生,你二姐快不行了,身边怎能没有医生?他们不能拿人的生命当儿戏!”
我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我知道二姐会随时离我而去,我的心灵无法承受这巨大的痛苦,我嚎啕大哭。后来小捣告诉我,那哭声让人终身难忘,象被困野兽的哀嚎,象垂死飞禽的悲鸣,周围的人无不为之动情,为之落泪。
许是二姐被我的哭声惊动,居然缓缓地睁开双眼:“是你在哭吗?哑丫。”
我的泪水象断线的珍珠似地洒落在她的脸上:你不能死呵二姐,哑丫一直很想念二姐,二姐终于回来了哑丫高兴,二姐不会离开哑丫,二姐再不会离开哑丫了,是吗?是吗?
二姐看懂了我的手语,她凄凉地望着我:“我不想死,不想死!”我看见她的嘴唇反复地蠕动着这句话,眼睛不再清澈,变得模糊无神。
哦!二姐,你不会死,你还是孩子,还没有真正长大,人生的路还很长很长。记得你刚考进重点中学时,就胸有成竹地说过,你还会考进全国最好的重点大学。是的,你是那么聪慧,你会成为最好的白衣天使,会成为天才的音乐家,会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即使什么都不是,你还会结婚生子,成为好妻子好母亲。你不能死,你的理想,你的抱负都还没能实现……。
“哑丫,”二姐看着我,好象想对我说什么,又怕我听不见,示意我靠近她。二姐总会忘记我是聋子,我知道她已无力发声,但是和哑丫说话是不需要声音的。我还是上前抱住她,专心看着她的嘴巴。
二姐对我说:“我要去见我们的爸爸妈妈了,不知他们能否原谅我。没有时间了,我多想多想当面向我的老师说声对不起,请求他原谅我这不懂事的学生。”
我难受极了,眼泪哗哗地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继续断断续续地说:“记住,别……告诉……任何……人……,你……发……誓……。”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拼命地点头。她的嘴巴不动了,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地看着我,只是渐渐地失去了光泽,我奇怪,她的眼睛里看不出痛苦的样子,倒更象是一种解脱。
小捣带着医生赶过来,医生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脏,看了看她的瞳孔,用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我知道怎么回事,二姐死了,真正死了,我紧紧抱着我的二姐,我不能相信人的生命那么脆弱,生与死竟靠得那么近,只是一瞬间。
山子也赶来了。当白布盖住了二姐,护工把二姐推走后,他握住我的手把我带回家。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我感觉他的手是颤抖的冰凉的。
回到家,奶奶没有睡,还在堂屋等着我们。得知二姐死了,老人失声痛哭,山子制止了她,他指指楼上,意思是不要让大姐听到。产妇身体很脆弱,是不能受刺激的。奶奶的双肩仍在不停地抽搐,显然是压抑着巨大的悲痛。等奶奶比较平静后,山子把奶奶扶上了楼。我们暂时瞒着大姐,只是说二姐不慎跌断了腿骨,在医院躺着呢。
堂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这一连串的打击让我心力交瘁,反而没有了眼泪,没有了思维,我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堂屋里。不知过了多久,山子又从楼上下来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严肃地问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今天安琪为什么去找他们拼命,为什么去送死?”
我就象一尊泥雕,没有半点反应。山子急了,他摇晃着我的身体,瞪着眼睛说:“你一定要告诉我,安琪不能白死,知道吗,不能白死!她不会主动去杀人的,一定有原因,我们不知道,只有你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能让她死了还背个杀人的罪名!”
我的脑里一片空白,我没有勇气把昨天的肮脏事告诉山子,就是没有二姐的临终嘱咐,我想我也不会说。那事在我的感觉里,如果对山子再说一遍,就好象当着别人的面再脱一次衣服,让自己再一次赤裸裸地暴露,我忘不了那样的耻辱,受不了那样的感觉。
“你说,你说!”山子一个劲地摇晃着我的身体,我张大着嘴巴,连个“不”子都不会说了。经受过那样的灾难后,我觉得自己不光聋,还真正哑了。
山子还在继续对我说话,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越动越快。我突然一点都看不懂他的话,只见他激动地飞快碰撞着他的上下嘴唇,苦练成的解读唇语的本领一下子丢到爪洼国去了。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耳聋后,我一直生活在陌生孤寂的无声世界里,直至大鹏费劲地教会了我看话,渐渐地我还能从别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丝微笑中八九不离十地揣摩出他们的意思,我逐渐接受了自己残疾的事实,从孤寂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一次我懵了,我又回到了刚刚耳聋时的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聋子,是残废,是被人遗弃遭人践踏的可怜虫。我感觉冷,感到怕,我本能地缩起了身体,后退着,后退着,直退到屋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真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象空气,象尘土,哪怕变成墙角下的一只小甲壳虫我也乐意。我的眼泪不听话地往外涌,我不想哭,空气和尘土是不会哭的,小甲壳虫也不会哭,但是泪水还是不停地流。
山子的嘴巴忽然不动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这时王奶奶从楼上下来,也许她听到楼下有动静。奶奶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她斜眼瞪了瞪山子,把我从墙角边拉了出来,拉住我就往楼上走。“哑丫不怕,有奶奶在,哑丫不怕。”我看懂了奶奶嘴巴里不断蠕动出来的安慰话。
自从父母去世后,王奶奶对我和姐姐可好了,对我格外偏爱。我没有亲奶奶,早在我出世前我的亲奶奶就过世了,在我的心里,王奶奶就是我的亲奶奶,妈妈死后奶奶代替了妈妈的位置,甚至比妈妈更和蔼。在妈妈的眼里,三个女儿中丫丫是最逊色的。在奶奶眼里,孩子中丫丫是最出色的。不论我和谁发生摩擦,奶奶总是向着我,就是妈妈在世时,我犯了错被妈妈骂,奶奶也会出面护我的短,这种被人疼被人爱的感觉真好。也许其他孩子习惯了被大人宠爱,而我不,打小我不被重视,不受宠爱。失去父母,离开大鹏,自己又失聪后,我更孤独,但我还要挺起胸,不能撒娇,无处依赖,去承担生活的压力。我知道王奶奶疼我,她总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关爱我。只有在奶奶跟前,我才感到自己是被庇护的孩子。但是奶奶的庇护并不能赶走厄运,哑丫是灾星,自己倒霉,还给别人带来灭顶之灾,哑丫是不可饶恕的。
那一夜,我睡不着觉,二姐睿智的目光整夜看着我,动情地为我讲述音乐,那悲壮的乐曲声在我的胸中彻夜回响。我难过极了,身不由己地悄悄起床,走进窗口,窗外又是一个满天星斗的夜空,我呆呆地仰望着星空,大鹏说,难过的时候就仰望天空,博大的天空能包容一切,化解一切。是呵,天空是那么大那么深,星星在它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闪烁着。大鹏说一颗星星就代表一个仙女,做仙女多好哇,只有快乐,没有悲哀。如果求是哥哥在,他能为我分担这一切吗?我不知道。我象梦游似地轻轻走出家门,浑身披着银色的月光。
我神使鬼差地走进小捣的学校,门卫的老头打瞌睡没看见我进去,我按着上次小捣带领我走过的路线,走进了地下室。因为上次也是晚上,所以我知道黑洞洞的地下室电灯开关在哪儿按。打开地下室通道的电灯,经过曲折的通道,我站在了大鹏被关的屋前。屋门打开着,屋里黑洞洞的。我走了进去,打开屋里的电灯,屋里空空如也。我记错了?大鹏不是关在这间屋?但是我又觉得这就是大鹏住过的屋子,似乎屋里还有大鹏的气息。
我坐在上次和大鹏一起并排坐过的墙边地上,缓缓地抬起头,象上次一样希望能透过地下室的天花板,看见满天星斗的星空。我看见了,我看呆了,地下室的天花板上,被人用指甲划出了满天星斗。中央有一颗最大的星星是用五个“丫”字拼接而成,“丫”字的尾巴成了星星闪闪发光的光圈。我的心为之震撼,这是大鹏用指甲刻出来的心里的星空。求是哥哥,你在哪儿?你能听见哑丫在呼唤你吗?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啊!……”地一声长鸣,把积压在心里已久的痛苦、忧伤、思念……,憋足了劲一下子吼了出来,那声音一定不象是人叫的。那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我只记得回屋后躺在床上,我反而睡着了,宣泄也会给人带来安宁。没人知道我曾深夜出游。
第二天,我一整天没下楼,我用妈妈留下的白色窗纱布为二姐缝制了一件连衣裙。那时候最时兴的是黄军装,女孩们不爱红装爱武装,但是我不想让二姐穿着黄军装上路,那不适合她,她是天使,应该换上天使的衣服回到上帝的身边。
因为还瞒着大姐,山子不再追问我,奶奶也强忍悲痛装得很平静。没人来打搅我,我把我无法诉说的悲哀都默默地缝在针针线线里了。
傍晚,捣奶奶来找我,说是小捣又和人打架,还被人打伤了,我忙去了小捣家。小捣是头犟牛,认定了死理不回头,谁都不怕,还就是见我让三分。所以他有事,他家的人都习惯来找我。小捣还真伤得不轻,那张脸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见到我居然还笑了。
他用手语告诉我,“我用拳头为你和你二姐出了口气。我带了帮哥们砸了那帮畜生的窝,打得他们鬼哭狼嚎,一个个伤得比我还厉害呢!”
我感觉心头一热,憋在心里的悲哀象找着了门,一下子涌了出来,眼泪无拘无束地往外流。小捣用他还带着血迹的打架闹事的手为我擦泪,嘴里还不停地说:“没事,没事,我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这一架不打我心里憋得难受。”
我不知说什么好,小捣是真诚的,朴实的,可爱的。从小到大,他一直庇护我,连个理由都不要,他就肯帮我,为我拼命。我看着小捣,连个谢字都没说,说声谢会多余。
小捣的眼神变得非常非常柔和,就象成年人的眼神,象大鹏(是的,象大鹏)。他继续说:“别哭了,哑丫,你再哭我就疼了,我会……心……疼。”最后那两个字他是吞吞吐吐慢慢说的,也许说得很轻,也许并不想让人听见,但是我是不需要听的,我看得很清楚。
二姐火化那天穿着我为她赶制的白色连衣裙,就象真正的天使,那么美丽、安详。没有追悼会,没人为她念悼词。用造反派的话说,她是属于那种“死了喂狗,狗还嫌臭”的人。她捅死了红五类出身的革命造反派头头,罪该万死,至于她是被谁杀害的就再也无人追究。
“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革命造反者嘴里琅琅上口的至理名言。死个把人微不足道,再也没人关心死者的死因。二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淹没了。
二姐死了。不久,能兴大风作大浪的“接班人”林彪副主席从飞机上摔了下来。接着,日理万机,受人爱戴的周恩来总理在无数中国人的痛哭声中匆匆离开。紧接着,亿万人民敬祝“万寿无疆”的毛泽东主席也终究没能实现人民的祝福。在死了那么多小人物、大人物后,文化革命进入尾声。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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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也长大成人。学校复课后,我被送入聋哑学校,不到一年又匆匆毕业,被分配进工厂当了工人。学校校长是大鹏的旧友,也许是念着大鹏的友情,对我特别偏爱。在分配工作时,她开了“后门”,悄悄把我叫进校长室,让我自己选择一个好单位。在那些五花八门的单位名册上,我一眼看见了铅笔厂,我并不知道什么样的单位算是好单位,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铅笔厂,因为我忘不了童年的梦,小时候大鹏送给我的24色彩色铅笔就是这个厂生产的。彩笔曾带给我太多太多的色彩斑斓的梦,我想,在彩笔的老家里,也许还能寻回大鹏为我编织的童年的梦。
二姐死后,因为害怕霸婆娘一家乘机强占我们家的房子,我们要求房管所把我家堂屋让给属红五类出身的小捣家居住。捣奶奶、捣爸爸、捣妈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他们不肯住进来。
捣奶奶说:再穷咱家也不做缺德的事,徐家是户好人家,他家爷爷在世时尽做善事,你们不知道,我可清楚。咱家也没少受老爷子的恩惠,从前我在徐家做下人,小宝爸在外地开了间铁匠铺,穷得叮当响还得了富贵病――肺病,打不了铁还要化钱治病,欠下一屁股债。为了还债,只得把铁匠铺抵了,无家可归。徐老爷子好心,化钱顶下这间亭子间,我们一家才有栖身之地。老爷子可是有钱人呢,但是他没有把钱留给后代,他的钱都捐做善事了,造桥、修路、造学校,小宝念书的学校还是他家老爷子捐款造的。老爷子不留钱财给后代,留给后代的最大的财富,就是让他们懂得如何做人。
我第一次从捣奶奶嘴里听到我们这种不革命家庭的家史,父母从未告诉过我们。是的,我们家成份不好,哪敢象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痛诉革命家史那般铮铮有词、豪气冲天地向后代说家史呢?父母怕我们知道后,在外面一张扬,非成为为资本家翻案的小反革命不可。
我家的住房在当时的上海确属很大。那时抢房风盛行,居住面积小的人家,只要家庭成份好,属“红五类”就可以抢占住得宽敞的“黑五类”人家的住房。我家自然属“黑五类”,也因此霸婆娘可以明目张胆地来我家抢房子。
大姐和我很真诚地向捣奶奶和捣妈妈表示,我们很乐意他们家住进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我们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提防着类似霸婆娘那样的人家来强占,搞得不得安宁。说实在,能有小捣一家住在楼下,我们晚上睡觉都会踏实许多。小捣一家这才高高兴兴搬进我家堂屋。
七十年代,我们一大批有幸没有上山下乡的孩子相继成了上班族,清一色月薪36元,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是小捣没能被分配工作,因为打架斗殴,被暂时挂了起来。我的铅笔厂离家不算太远,但交通不太方便,也就三、四站路吧,却没有直达车,中间要换车,两头还要走路。我干脆步行上班,省了车钱。
我们又过上了比较安稳的日子。大姐也逐渐恢复了健康,学校复课后也已正常上班。
大姐又生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样漂亮的女孩。山子对女儿喜欢得不得了。对于女儿的名字,夫妻俩各执己见,一直无法统一,女儿至今没有大名,大家都随着奶奶叫她“囡囡”。囡囡长得可爱又乖巧,大家都偏爱她。
只有我向着安儿,不知为什么安儿的脾气性格不象大鹏却象极了山子,沉默寡言、孤寂冷傲,没有太多孩子气。他与我这个哑姨最亲,他几乎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他的手语好极了,有的是我们俩自己创作的,只有我们俩才懂。他只有对我才“话”多,才会真正象个孩子,耍耍孩子气。
王奶奶的身体依然很健,我们都上班了,她也不轻松,在家里带着两个孩子,还要管我们的饭。
这两年大姐和山子似乎过得很平静,但不知是否因为我耳聋反而特别过敏,总感觉那种平静不真实,内里仍涌动着暗流。
我觉得安儿也和我有同感,他常用忧虑、不安的眼神注视他的父母,那绝不是孩子应有的眼神。我看得出大姐很不喜欢安儿的眼神,当安儿那样看着他们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对安儿发火,甚至罚他站墙角、跪搓板。安儿总是默默承受,从不反抗。我很为安儿难过,我不能为安儿求情,那样大姐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惩罚安儿。
我很清楚,大姐不愿让安儿与我靠得太近,安儿本来就不爱说话,与我在一起用手语说话,活脱象个小哑巴,这让大姐看着很不是滋味。但是安儿偏偏和我最亲,偏偏爱用手语说话胜过用嘴巴。有时他忘了,对他妈妈也打手语,他妈妈就回敬他一记大耳光。因此,他更沉默,更不爱说话。
自从霸婆娘抢房的风波刮过后,我们再不敢让父母的大房间空关着了,害怕再有人来抢,我一个人住了进去,小亭子间将就着做了吃饭间。大房间自然也成了安儿的活动场所,晚上安儿也总要赖在我的大床上睡。尽管大姐不乐意,但奶奶总依着他,奶奶说:“这孩子和哑姨有缘,就随他吧。”
星期天,全家都休息在家,吃完中午饭,他们全都上了三楼。我知道,过一会儿安儿准会溜到我房里来。听话时,他会让我轻轻拍着他,乖乖地躺在我床上睡午觉。不听话时,也会缠着我同他一起玩耍,给他讲童话故事。他喜欢看我用手语给他讲故事,也特别爱听“风的故事”,讲完后,他会问我:风儿也会把安儿带到天国花园去吗?
我说:只要安儿乖,听妈妈的话,有一天风儿也会带着安儿飞到天国花园去的。
他还会问:小男孩现在还在天国花园吗?
我说:当然在,他等着安儿去和他作伴。
这时,他会甜甜地笑着说:安儿一定乖,哑姨也乖,安儿和哑姨一起去天国花园。
我问:那么妈妈呢?带不带上妈妈?
安儿神色黯淡,他把头低得很低很低,可怜兮兮地告诉我:妈妈不喜欢安儿,安儿不是妈妈生的,安儿是哑姨生的。
胡说!这时我会对他瞪着眼睛噘着嘴表示:哑姨生气了!
他就用小手拉着我的手轻轻地、不停地摇晃着,一定要等我露出笑容才肯停止。
心里想着安儿,安儿果然偷偷地从楼上下来了。以前他总是在我不注意时悄悄进来,然后突然一把抱住我,让我吓一跳,他就开心地笑了。
今天他一反常态,神情紧张,进屋就往我怀里钻,身体还在嗦嗦发抖。
我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等他平静下来,我问他:挨妈妈骂了吗?
他摇摇头。
那为什么?
他告诉我:爸爸妈妈吵架,爸爸手上好多好多血,安儿害怕。
我转身要上楼,安儿一把拉住我,不让我离开他。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凝望着我,那眼神我熟悉极了。这孩子和大鹏不是貌似而是神似,无论是他高兴时看着你,还是悲伤时看着你,都会让你心动。
我抱起他,把他放在床上:安儿乖,安儿闭上眼睛睡觉,哑姨不走,哑姨陪着安儿。
安儿还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倔强地摇摇头:安儿闭上眼睛,看不见哑姨,哑姨就走了。
我用手拍着安儿的身体,嘴里轻轻哼起那藏在记忆深处的歌:
“我是一阵风,吹进你心中,风儿风儿吹透了心,吹得心儿醉。
我是一阵风,飘泊无影踪,心儿心儿被吹醒,随着风儿飞。……”
安儿叫我哑姨,是因为自从发生过那样的事后,我根本忘了如何开口说话。
安儿听着我唱歌,惊奇极了!他一骨碌坐起,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激动得不得了:哑姨会说话了,哑姨好了,哑姨不哑了,哑姨唱得太好听了!
真是孩子,他不知道哑姨只是聋,并不哑。我不向他解释,我让他乖乖地睡下,让惊喜多陪他会儿。惊喜带走了他的不安,在我的歌声中,他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我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安儿如此惊慌。确定安儿睡熟后,我还是悄悄上了三楼。在三楼楼梯口,被听到我上楼脚步声后守在楼梯口的奶奶一把拖进了她的小房间――三楼亭子间里。
囡囡已被奶奶哄着在奶奶的床上睡着了。奶奶慌慌张张地不停地对我说话,奶奶不会手语,她总把我当正常人对我说话。我能看懂奶奶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包括那些无可奈何的叹息。我和奶奶相处,有着太多的默契。看奶奶说,我明白了前楼大姐的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自从大姐生了安儿住到三楼后,她把我们二楼亭子间里的写字桌,连同大鹏买回来的大鹏鸟瓷雕一起搬了上去。鸟尾部的插笔座里插着她平日给学生批作业用的长杆红色圆珠笔。
山子可能想用一下圆珠笔。他个子高,胳膊长,偷懒了,没有走近写字桌去拿笔,而是隔得老远伸手去拔笔。这一出手,瓷雕的重心倾斜了,瓷雕“啪”的一下重重倒下,大鹏鸟的翅膀摔碎一块。
大姐心疼地捧起瓷雕,好象那是一只被折断翅膀的活物。那一瞬,痛惜、爱怜、……还有许多许多无法言传的情感全部在大姐的脸上表露出来。
山子被大姐的复杂表情激怒了,他从大姐手中一把抢过瓷雕,狠狠地说:“它只是泥巴做的。为什么有血有肉的心,不如冷的、硬的、死的泥巴!”一边说一边用力捏,瓷雕被捏碎了,他的手也被割破了,碎片和着鲜血撒落在地上。
大姐哭了,什么话都不说,拼命地哭,也许压抑已久的情感全都倾注在眼泪里了。
当我从奶奶屋里出来,走进山子和大姐的房间时,一切已归于平静。大姐停止哭泣,含着眼泪蹲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捡那带血的碎片。
山子倒象座瓷雕似的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姐,地上的碎片慢慢捡干净了,山子的目光却象碎片似的撒落了一地。我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心碎了。”那碎片却无法捡起。
那晚,山子出门了,没有回家过夜。
家又失去了平静。除了未懂事的囡囡,人人忧心忡忡。
山子要么不回家,回家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只对两个孩子好,特别是对囡囡。他可以让囡囡当马骑,带着囡囡满屋子疯。他带囡囡上街买东西好象不用化钱,糖果、饼干、玩具一买一大堆。囡囡也最喜欢爸爸,看见爸爸,小脸笑得象朵花,甜极了。
山子接连一星期没回家,傍晚,他回来了,进屋就抱起囡囡耍。忽然他发现囡囡额头滚烫:“囡囡发烧了?看过医生没有?什么时候病的?”他严厉地向大姐发问。
大姐茫然地摇摇头。确实我们谁都没注意囡囡在发烧。
山子的脾气可大了,他的拳头差点没往大姐身上挥。
奶奶怕生事,拼命地唱着“是我错”。
囡囡不知大人们发生了什么事,害怕了,哇哇地哭。
山子更心疼,问孩子哪儿不舒服。囡囡也会发嗲,指着心口喊“呜哇!”(表示疼或不舒服的意思)。
山子着急地抱着孩子就往医院跑。孩子确实在发烧,医生说治疗还算及时,不然就会得肺炎,那就麻烦大了。
那夜山子留在家里,坐在囡囡的床边,一宿没睡,就象大姐生命垂危时那样,怕呛着孩子,连烟都没抽一根,真不容易。
也许是触景生情,大姐感动了,山子两次把大姐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大姐怎能没有感觉,大姐取了件外套披在山子身上,然后坐在山子的身旁。
沉默许久,大姐憋足气说了句:“谢谢你。”
“谢什么?”山子生硬地答。
“原谅我……”大姐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事会要别人原谅?”山子的回答没容大姐继续往下说。
大姐的傲气又上来了,她冷冷地走开。
他俩的冷战持续着。
文革以后,山子提升得很快。文革中因为他孤傲、固执的脾气,哪一派都看不上他,因此他与“造反派”没沾上边。加上他年纪轻,成份好,所以选“好苗”时总能选上他。更主要的是他肯吃苦,肯吃亏,别看他脾气坏,在单位里人缘可好。他也就平步青云地从车间主任、生产计划科长、保卫科长、直到现在当上了拥有七八千人的大厂的厂长。在他那样的年纪能有这么高的职务,应该说是很威风的。但是他对家人从未提及,我们都不知道。
直到上星期,单位里派人来我家,给王厂长按电话,我们才知晓。那年头,还很少有人家安装家庭私人电话,家里能有一台电话机,真是很显派的事。把王奶奶高兴得直乐:“真想不到,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山子这么有出息,他爸要是能活到今天该多好哇!”大姐只是一声叹息,那声叹息是极复杂的,包含了许多别人无法体会的滋味,有一点我能理解,作为妻子不能分享丈夫的喜,也不能分担丈夫的忧,那种感受也许真是无话可说,只能叹息。
囡囡退烧身体痊愈后,山子又经常不回家了。大姐也不过问,不象一般的妻子,丈夫不归家一定大吵大闹,大姐显得很平静,不发火,不责备。是体谅丈夫职务高工作忙,还是压根儿不关心?没人知道。我们还是按步就班地平静地过着我们的日子。
又是一个星期天,山子出人意料地没有出门,悠闲地待在家里。早上我去菜场买菜时,他叫我买多些,买好些,中午有客人来吃饭。
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使,我们已不放心她单独出门,所以买菜的事一般还是由我承担,我上早班,来不及买菜时,就由大姐去买。
奶奶对我买菜最放心最称心,价格啦,品种啦,质量啦,数量啦都能合她的心意。大姐则不然,那真是“抓到篮里就是菜”,随便得很,有时买回来,根本无法搭配,而且数量多得吃不了,奶奶说太浪费。所以星期天也总是我去买菜。山子也没说来几个客人,我买了好多菜,怕奶奶一人忙不过来,我和大姐全在厨房帮厨。
中午果然来了位客人,是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士,山子殷勤得很,简直不象我所熟悉的山子,下楼迎候不说,一进门就热情地把她介绍给大姐。自从小捣家搬进堂屋居住后,我们就不再从前门进出,而是从后门进出。后门进门就是厨房,所以客人一进门就和我们每个人照了面。山子笑吟吟地拉着客人的手,大模大样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把客人带上了楼。
奶奶傻眼了,不安地看着大姐的脸色,大姐的脸上毫无表情,她依然平静。我也不安地注意着大姐,我发现大姐切菜的手有些颤抖,担心她切着手,我走近她,想从她手里接过菜刀替她切。就在这时,一股殷红的血从大姐的手上流了出来,流在切菜板上。她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她一点不慌张,她一把捏紧被切破出血的手指,示意我不要张扬,不要让奶奶知道。然后和我一起到我的房间里,涂上消炎药,缠上纱布。刀口很深,我问她要不要上医院,她摇摇头。从我房里出来时,她朝楼上望了望,也许楼上有声音,令她抬头向上看,或许并没有声音,只是她心里不安的自然流露。
午饭时,八仙桌上摆满了菜。山子和客人并排朝南坐,我和安儿坐他们对面,大姐一人坐山子下首,奶奶最后一个抱着囡囡进来时,就只有挨着女客人的那一面空着。奶奶显然对这样的坐法不满意,她指着空着的一面,客气地请客人挪个座,老太太的客套话是:“请宽坐。”她让大姐坐山子旁边。客人听话地刚想挪身,被山子粗暴地一把拉住:“搞什么形式?就这么坐着!”他手指着空着的一面,让奶奶抱着囡囡坐下。都知道山子的脾气,谁都不吭声。女客人有点尴尬,但我看出还透出一丝得意,我对那丝得意非常反感,忍不住瞪了她一眼,被山子看见了,居然朝我笑了笑。
吃饭时,山子不停地为客人挟菜,他可从没有这种习惯,无论是对大姐还是对任何来我家吃饭的长辈、贵客都没有过这样的举动。
我看着他有点纳闷,热情得过火了,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太过分了!”我用手语对他说。
他无动于衷,只当没看见。
此刻的大姐表现出一派温文尔雅、大家闺秀的风范,对于山子的气人表现视而不见,先前的激动和不安一扫而光,她带着职业女性规范的微笑,礼貌地对待女客人。
该上汤了,她站起来很有风度地对客人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去楼下厨房端汤。我知道大姐今天的心情不一般,那一大锅汤又烫又沉,别再象刚才切破手指一样再出问题。我立即起身在房门口拦住她,示意我去端,大姐对我摇摇头,执意往外走。我看见了大姐眼里晶莹的泪光,我不再坚持,我知道她不能回头,她不想让人看见她的失态。
吃完午饭,山子要带那女人出去,囡囡扑向爸爸,想让爸爸带上她。以前星期天有空,山子总会扛着女儿上街,今天山子没理睬宝贝女儿,害得囡囡在父亲出门后哭了好一会儿,被大姐打了两下屁股才止住。
家又恢复了宁静,但是大家的心都不平静。特别是奶奶,直摇头。奶奶什么心思都告诉我,等大姐回自己房间后,奶奶神色紧张地告诉我:“知道不?今天来的人叫小王,就是和咱家一样的王。”奶奶怕我不明白还比划了一下。“她和我家山子在一个厂子里做事。从前追求过我家山子,那时我倒挺乐意,你想,山子象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哪个姑娘能看上他?能有个姑娘实心实意愿跟他,我真得上高香,谢菩萨。谁知这臭小子还看不上人家!当然了,她哪能比得上安娜。可现在怎么搞的?”奶奶连连摇头:“真是不懂,山子中了什么邪?……”我也开始觉得问题严重了,那个叫小王的姑娘现在还在山子一个厂工作吗?结婚了吗?我一无所知,有句话叫“死灰复燃”山子有这样的可能吗?
我心事重重,我热爱我们现在组合的家庭,这个家给了我温暖、依赖。父母死后,我曾尝过无家的滋味,没有父母的家不是家,孤独寂寞,无依无靠。自从和山子家合成一家,家又成了真正的家,充满温馨。奶奶是家里的女主人,她是取之不尽的热源,给人温暖,给人关爱。山子是家庭的支柱,让人信赖,给人安全。安儿和囡囡聪明可爱,每天下班,,想着两个孩子小鸟依人的亲热劲,你会归心似箭。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大姐终于又成了从前我所熟悉的大姐,温柔、娴淑、知书达理。我知道,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山子。可现在山子是怎么了?他不再爱大姐了吗?他不再珍惜我们这个家了吗?曾经经历过的那种孤独和无助重又涌上心头,人生的路呀,为什么这么难走?
我的工作是非常非常辛苦的,24色彩色铅笔是美丽、浪漫的,但是,在生产铅笔的厂里却没有半点浪漫色彩。铅笔厂的活又脏又累,机器不停地转,人就得不停地干,连吃饭都不带关机器,三口二口急着把饭扒完又继续干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据说机器声也是震耳欲聋的,谢天谢地,我听不见,免受那份罪。
我从不叫苦,我不怕苦,菜市场上刮鱼鳞的活也很苦,我能干,现在的活又有什么不能干的?只是有时心里很生气,我是聋人,我从没希望过别人会因此可怜,照顾我,但也绝不应该欺负我。在工厂里,我又碰到几个霸婆娘式的人物,他们把自己做坏了的产品偷偷放到我这儿。检验员凶得要命,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是废物,还要扣我的奖金。我从不解释,我总是用仇恨的目光扫视那些对我做手脚的混蛋。
我上班并不开心,但是每天下班回家心情特别轻松,脚下生风。家是用爱心构筑的避风港,无论你在外面身心有多疲惫,家总能供你停靠歇息,让你恢复,第二天你会重新精神抖擞地走出家门,去开始新的一天。我爱我家,我希望它是坚固的港湾,经得起风吹浪打。它够坚固吗?
每当我心绪不宁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大鹏,好几年不见了,他好吗?文革动乱的年代,他被不断批斗,不断升级,最后竟定了现行反革命罪行被送进公安局。据说没关多少日子又被释放了,释放后他没有再回学校,没有与任何熟人联系,消失得无影无踪。文革结束了,和其他所有被文革牵连受害的人一样,他也该彻底平反了,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呢?他去哪儿了?成家了吗?他的家好吗?
那晚,我失眠了。这么些年了,没有大鹏的消息,家里没人提起他,我自然也不敢提他。但是他一直就在我心里,就象天上的星星,忽闪忽闪,永不泯灭。我起床,伫立在窗前,窗外又是一个星光灿烂夜晚,夜空的正中有一颗星星特别大特别亮,被群星簇拥着,这画面不就象地下室天花板上大鹏刻画的星空吗?我想起那颗“丫”字星,此刻它还在大鹏的心里闪烁吗?“哎……”我不由长叹一声。
安儿从床上起来,光着脚丫走到我面前,“哑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说话又说不出了?别难过,会好的,就象安儿上次生病,哑姨急坏了,生怕安儿好不了,安儿不也好了吗?就是好得慢一些。哑姨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安儿还想听哑姨唱歌呢!”安儿用熟练的手语安慰我。
多好的孩子!我抚摸着他的头,“去睡吧孩子,哑姨没事。”
他仍站着不动,用不安的眼神望着我,“哑姨有心事?”
“哑姨害怕。”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一个孩子表达我心里的这一切,随手选择了孩子最能理解的词“害怕”。
“有安儿在,哑姨不用害怕,安儿会保护哑姨的。”他的小手牵着我走回床边,和我一起躺下,竟学着平日我哄他入睡的样子,轻轻地拍我入睡,拍着拍着,他自己倒沉沉地睡着了。
今晚,安儿来到我房间时,我还以为和平时一样,他是偷偷溜下来的。知道大姐心情不好怕他再惹大姐生气,让他回三楼睡觉。他告诉我,是妈妈让他下来和哑姨睡的,我有点奇怪,这是大姐第一次主动让安儿下来找我。我忽然意识到大姐是不是有些反常,我紧张起来,立即披衣起床,上了三楼。
推开大姐的房门,大姐正聚精会神地坐在写字桌边看书。桌上少了大鹏鸟瓷雕显得空荡荡的,也好,桌面空了一块,但愿大姐的记忆也能把这一块摸去。造物主本来就为人类的大脑设置了一个绝妙的功能,那就是忘记。“忘记”也许是一种比“记忆”要高级得多的复杂功能,忘其该忘,记其当记,要做到这点是极难的。在以后的岁月里,科学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人们发明了电脑,电脑具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功能,但是始终没能找到合理的忘记功能。愿上帝保佑,大姐的头脑里有着最合理的忘记功能。
大姐见我进屋对我微笑了一下,“这么晚了,还没睡?”尽管知道我能看懂她的话,大姐还是打着手语与我交谈。
我告诉她:安儿睡了,我上来和大姐聊聊。
我俩默默地相对坐着,大姐见我无话可“说”,又继续自顾自地看书了。
许久,我把凳子挪到大姐身边,用手碰了碰她。
大姐合上书,看着我,意思是:“有什么话,说吧,我等着呢!”
“你爱山子吗?”我鼓足勇气问她。
她沉默许久,摇摇头回答:“不知道!”
“你爱他!”我用坚信不移的神情看着他。
她毫无反应。
“你应该告诉他,你爱他。”我坚定地看着她,希望得到她的回答。
“不!我不爱!我不爱他!”大姐已顾不得打手势,而是在喊,也许喊的声音还不小。
我轻轻摇了摇头,“你在骗自己,你爱他,他也爱你,请相信一个失聪妹妹的直觉。假如你能稍稍放下点儿架子,去掉点儿傲气,丢掉点儿自尊,你会发现生活又是一个样子。”我一下子把想说的都“说”了,也算“一吐为快”吧。
大姐无言以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许久对我说,“哑丫,我累了,听天由命吧,什么架子、傲气、自尊,我都没有。他是怎么娶我的,别人不了解,你是清楚的,你看,我有资格有权利在他面前端架子摆谱吗?他是男人――中国男人,我们爸爸的思想观念你也知道,山子也不可能走出中国男人的思想圈子,在他的内心深处,不会不在意我的过去。哑丫,别为大姐操心了,大姐也不再是过去的大姐,大姐现在有了安儿、囡囡,再也不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尝过失去父母的痛苦,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再尝这样的滋味。安心去睡吧,哑丫。”
大姐的这一通表白让我非常难受,他们夫妻之间很有问题,他俩好象在哪儿错位了,就象两条平行线各自向前,再也碰不到一起。
就在这时,山子意想不到地回来了。他在外面喝了酒,进屋时酒气冲天,步伐歪歪斜斜的。我赶紧上前搀扶他。他把我用力一推:“去!去!”他朝我挥挥手:“我有老婆,我是有老婆的人,懂吗?”他挥动胳膊对我说话,差点没打到我的鼻子。“我老婆会管我,不用你管。”
他跌跌憧憧走到大姐面前,一把拉住大姐:“老婆,是吗?”
大姐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下去,我只得离开他俩。出门时我不放心,回头看看他们,大姐这回挺温顺,没有发火,她搀着山子,把他扶到床上,替他脱鞋……。我放心了,今晚,他俩不会有事。
第二天清晨,我上早班,天刚朦朦亮就起床,和往常一样,洗涮完毕,我去厨房弄早饭吃。没想到大姐也在厨房做早饭,我很惊讶。大姐见我惊讶的样子也不解释,只是脸红红的,满脸羞涩,那神情就象初恋时被人发现了心里的秘密。锅里煮的是牛奶、麦片加鸡蛋。大姐从不早起做早饭,奶奶起得早,早饭一般都是奶奶做。
“给我做的?”我自作多情了。大姐也不否认,她慢慢地把锅里煮好的东西往碗里盛,紧紧地端着碗并不递给我。
此时山子也下楼来了,他已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样子。大姐见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把头低得很低很低,只见山子对着她说了句:“昨晚,对不起了!”我看得出来,那声音一定很轻很轻,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大姐手里的碗随着山子的关门声掉在地上,我明白了,那碗营养丰富的早点是为谁做的。
自此,大姐和山子之间变得更冷漠,山子回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家表面上倒也风平浪静。

2

自从小捣家搬进我家堂屋居住后,整幢房子有生气得多了。捣奶奶是个性格直率的老太太,嗓门大,身体好,还爱管闲事。从小亭子间搬进大房子里住,她满足极了,特别是屋外还有个面积不小的院子,可供她活动。妈妈种的石榴树被清理干净后,她把那块土地更扩大了,种上了蔬菜,那爬满院子的丝瓜藤真是好看,待到结果时,丝瓜吃都来不及吃,吃不了就让它继续长,长老了就成了丝瓜茎,象海绵一样,可以用来洗碗、洗澡、擦浴缸。奶奶最稀罕捣奶奶自家种的东西,每有收获,捣奶奶一定要让奶奶分享。
两位老太太在一起摆弄起这一小方“农田”时,会美滋滋地谈起她们自己的童年,回忆起家乡农田里的趣事,回忆起家门前潺潺流过的小河,还有巴结过她们的小伙子们。童年对于每个人都是美好的,无论你活到多老,哪怕一百岁,只要谈及童年,布满皱纹的脸上也会露出纯真的笑容。
我也常想念我的童年,有爸爸,有妈妈,有姐姐,有求是哥哥,有我会飞的梦。特别是当我心烦意乱时,小时候被大鹏高高举起,在天空飞旋的感觉,会象清泉一样从心头淌过,爽心的愉悦荡涤了身心的疲惫和烦恼,留下久久不消的余韵。但是,生活告诉我,好东西总是难以留住的,就象我们现在的家,当你觉得它美好、温馨,当你越来越依赖它时,它就会慢慢离开。
捣奶奶从王奶奶的口中,也有些了解我们家的危机。捣奶奶是绝对向着我大姐的,她逢人总夸大小姐好,就是在文革极左时期,她也从未改过口,仍称呼大姐为大小姐,她家能住进我家堂屋,她没感谢人民政府,而是口口声声感激大小姐菩萨心肠。
捣奶奶家的生活条件依然很差。捣爸爸还是没有正式工作,身体又不好,难得有个临时工干干,还常因身体撑不住而放弃。傻叔叔不干活,但胃口还大得出奇,一天到晚只听见他叫饿。小捣没有我幸运,文革结束后,他戴了顶“打、砸、抢分子”的帽子,未被安排工作,整天闲着。家里仍只有捣妈妈做纺织女工赚点工资,这点工资是他家唯一固定的经济来源。
住进我家堂屋后,捣妈妈可以每天回家睡觉了。他们的手很巧,我家堂屋的高度比一般屋子高些,他们自己动手,用木板在堂屋上方搭了一个阁楼,这样一间屋在他们的手里变成了两间屋,捣妈妈上夜班,白天也能在阁楼上安安静静不受打搅地睡上一觉。他家的一日三餐还是那一成不变的大锅粥。依然每天满满一大锅粥从不带剩的。
大姐过日子还是没有钱的概念,不象奶奶和我,我们都当过家,特别是当过穷家,知道没钱过日子是什么滋味,所以习惯省吃俭用。大姐不然,她买东西从不问价,也不控制量。新鲜食品买多了吃不了是会坏掉的。她常乱买一气,奶奶和我批评她,她也不改,她总要等到买回家,才能发现确实买多了,自己也心疼怕浪费,所以就分给捣奶奶一些。自此,捣奶奶家大锅粥的内容就丰富多了,不光有大姐的过量食品,还有捣奶奶“农田”里一茬又一茬的收成。小捣说过一句傻话;“住进书香门第就是不一样,连烧出来的粥都香多了。”
山子当了单位的一把手后,工作越来越忙,他不经常回家,有时人刚到家,一个电话又被叫了出去。他在家里,话也越来越少,除非在电话里谈工作,才会滔滔不绝。他绝对是个工作狂,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没日没夜地工作。他的烟越抽越厉害,本来就不胖的他,越来越瘦了,叼着香烟,吐着烟雾,从人前走过,让人有飘过去的感觉,似乎风大了,他会和他吐出的烟雾一起随风而去。
星期天早晨,难得看到山子悠闲地和孩子们逗着玩,看来没有出门的打算。大姐见我提着菜篮要去买菜,拉住了我,她接过我手里的菜篮,自己上菜场买菜去了。不用说买回一大篮子菜,还提了一只活蹦活跳的老母鸡。我和奶奶马上一起下厨房忙乎起来,除了过年过节,家里来客人吃饭需要三个女人一起下厨房外,一般情况都是奶奶一人对付就行。山子因此好奇地跟进厨房问:“今天家里有亲戚来吗?”奶奶摇头说没有。
他又问我:“是你有朋友来做客?”我也摇摇头。
山子看着大姐,大姐忙着把奶奶杀好的鸡洗净,放进沙锅,还加了西洋参、枸杞子等补药炖上。山子疑惑地看着大姐,他没向大姐发问,大姐也自顾自干活,不答理他。象根蜡烛似地插在面积不大的厨房里,又帮不上忙,自己觉得无趣就走开了。
上海的弄堂房子,楼下的厨房间都是公用的,厨房是邻里间交流的场所。邻居关系好,厨房里充满友爱、温馨。邻居关系不好,厨房里划上三八线,就象充满火药味的战场。小捣家和我家的关系当然好得没法说,每当我家有客人来吃饭,我们三个一起下厨房时,捣奶奶总是自觉地把厨房的水龙头,自家的煤气灶全都让给我们使用,她要等我们差不多忙完了,才会进厨房干自家的活。
大姐炖的鸡汤可真是得了母亲的真传,不多久香气四溢,鸡香夹带着药香,把人肚里的馋虫都给引了出来。堂屋里,小捣的傻叔叔闻到香味,探头探脑地站在厨房门口,一个劲地对着奶奶傻笑,想要着吃,奶奶答应他,等汤炖好后一定盛给他吃。傻叔叔死死地赖在厨房门口,不给吃,不肯走,被捣奶奶拿着扫把打了屁股,硬拖着才离开。奶奶怕傻叔叔继续挨打,就跟着进堂屋当“护卫”去了。
这时,山子穿戴整齐从楼上下来,又要出门了,我看到了大姐满脸的失望。我一把拉住山子,想留住他。
大姐对我摇了摇头,山子看到了,微笑着对我说:“我不是很好的男主人,我不在,安娜的朋友会自在些。”
我向他摇手,告诉他大姐没有朋友要来。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掉头就走了。
大姐放下手中的活,呆呆地在厨房坐了半天,然后她上楼了。
望着厨房里那么多菜,家里少了吃饭的男主人,忙着都没劲,我也跟着大姐上了楼。我见大姐一只电话接一只电话地打,打完电话后又把我拉下楼,进了厨房。她又干劲十足了,还指挥我把请客才用的盆子,取出来洗干净,炒好的菜都象模象样地盛在盆子里。
奶奶从小捣家出来,看到我俩忙得不亦乐乎,问大姐:“真有客人来吃饭?”大姐点点头。
午饭时,大姐的同事来了一帮,有四、五个。这些做老师的,别看站在讲台上正而八经的,离开讲台还真会闹。
大姐也特别兴奋,把家里存放的酒,包括父亲珍藏多年的洋酒都拿出来款待客人。
安儿和囡囡也开心,家里难得有这么多客人,而且这些客人个个都爱逗孩子玩。他们象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变出本图画书送安儿。一会儿变出个会汪汪叫的长毛绒小狗给囡囡。
连奶奶都给他们哄得乐呵呵的,只要说哪只菜是奶奶做的,他们一定点头称好。其实那天最受欢迎的菜,还是大姐炖的鸡汤。我心里知道这锅鸡汤是大姐为山子炖的,一见他们大有一扫而光的气势,我悄悄地扯了一只鸡腿,勺下毫不留情地捞了不少洋参片,给山子留了一大碗。
那一天大姐左一杯右一杯,给自己倒酒,让朋友劝酒,喝下不少酒,喝得脸颊红红的,大姐的皮肤本来就好,白白嫩嫩的,此刻白里透红,美极了。她有点醉了,父亲留下的酒都是好酒,存放多年更是香醇可口,但是后劲十足。由于酒精的作用,大姐显得异常兴奋,她满脸堆笑,完全象个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心满意足的家庭主妇。
就在这时,山子又回来了,走进我们吃饭的亭子间,看见一屋子人,刚想退出,被大姐一把抱住。大姐没有了平日的端庄、羞怯,就象道地的西方女子,热情、奔放,在众人面前拥抱了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山子因缺少思想准备,不自觉地头向后让了让,不知道大姐是不是会在众人面前给他个亲吻。大姐搂着山子,向大家介绍了她的丈夫,真象一对恩爱夫妻。
我有点纳闷,不知哪个大姐是真,平时的?还是酒后的?人们说:“酒后吐真言”那么,会不会“酒后露真象”。
山子痴痴地看着脸色红润,醉意浓浓的大姐,好象忘记了这屋里还有其他人。
大姐的同事们坏坏地笑着看着他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轻轻地拉了拉山子的衣角,山子这才回过神来,微笑地对大家点了点头,把大姐带到座位上,自己也就在大姐身边坐了下来。
桌上已是一片狼藉,只有残羹剩菜了。我去厨房把留下的鸡汤热了热,端给山子,山子显然是饿了,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吃得光光的。我很高兴,他那么喜欢吃大姐炖的汤。此刻客人们都已酒足饭饱,充当饭厅的亭子间太挤,大姐带他们上三楼大房间,奶奶也带着两个孩子上楼,哄他们午睡去了。
我留下收拾桌子,知道山子还没吃饱,我把剩菜加上些米饭和汤煮了一大碗。上海人把这叫做“咸泡饭”,山子吃得津津有味。山子边吃,我边忙着收拾。
山子拉拉我,示意我别忙,坐在他身边。坐在山子身边,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我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和山子相处这么些年,我已十分了解他。
他自尊,十足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他的肩膀并不宽大,但却能担待一切,给人实实在在的依靠和信赖。从他日渐消瘦的身影和越抽越厉害的烟瘾中,我知道他活的并不快乐,他活得很累。但他从不对人诉说,更不向人求助,就象他细长挺直的腰杆,再苦再累也不会弯。
他自信,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决定。他绝不人云亦云,趋炎附势,跟潮流随大流。因此文革中,虽是工人阶级成份,出身“红五类”的他,却没有跟着耀武扬威吓起哄。也只有他,会在大姐发生那样的情况时,毫不犹豫地娶了她。如果以十分自信为满,他却有十一分,那多出的一分会让他获得意想不到的成功,但也会因此失去本应属于他的东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把那碗咸泡饭吃完,也许那一刻,我的怜惜,我的关爱尽在眼里,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吃饱了吗?”我问。
他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象我奶奶了?”单独和我交谈时不论是大姐、山子还是小捣都用手语。他习惯地拿出香烟,悠闲地抽了起来。
我忧郁地看着他。
“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好象我快死了!”他那快死的动作做得很可笑。
“山子哥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健康。”我十分真诚地看着他。
“谢谢你。”他也十分真诚地回答我,“今天那碗鸡汤是你给我留的吗?”
我点点头。
他的眼里充满了失望。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告诉他,“那是大姐特意为你炖的。”
他疑惑地摇摇头,“谢谢你的好心,哑丫,我明白。”他继续用速度很慢,很准确的手语对我说,“上午见安娜买那么多菜,猜想是她请了客。出门后又犯了傻,忽然感觉,会不会安娜见我难得星期天在家,为我买菜做饭了。办完事后,没吃午饭,赶快回家,进了家门才知道自作多情了。你看,我不在家,你大姐多高兴多自在。”
“不!”我迫不及待地帮着大姐解释这一切。根本没用,山子只不断用“谢谢你的好意。”来打断我,好象我在编造谎话安慰他。我多想告诉他,大姐是爱你的。但是有用吗?他能信吗?他们错位了,我无奈地摇摇头。
当山子帮着我收拾干净桌子,准备离开时,忽然回过头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哑丫,不要象我一样死心眼,找个爱你的人,找份实实在在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你会成为好妻子好母亲的。”他转身走了,他的神情是沮丧的。
我久久不能忘记他那一瞬间的神情,透着令人心酸的绝望。我感觉到了山子的脆弱,一个铮铮男子汉也有脆弱的时候,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想拉住他,我想安慰他,我想对他“说”很多话,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
不多久,大姐的同事们告辞了,还特意到我房里来和我握手道别。安儿可能已在奶奶屋里睡着了,没有下来找我。我有点累了,也想睡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刚才的悲哀仍郁抑在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我取出给囡囡钩了一半的毛衣,继续钩制。这手工活是奶奶教会我的,这是奶奶的绝活。钩针在奶奶手里就有了灵性,她替大姐钩的孔雀开屏图案的披肩让人惊叹不已,五彩缤纷,绚丽夺目,披在大姐身上,使大姐在端庄秀丽中又多了几分高雅华贵。安儿小时候的小鞋子、小帽子也都是奶奶亲手钩制的,别具一格,邻里的阿姨妈妈们想学都学不会。现在奶奶老了,眼神不好使,这绝活就都教给了我。奶奶说,哑丫耳聋但心不聋,这活儿是需要用心去做的。现在囡囡身上穿的都由我来钩制了,我正在给囡囡钩制连衣裙,整条连衣裙的图案就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囡囡也是个小美人,我想象囡囡穿上它一定更漂亮。
我静静地做着我的女工活,聋人听不见音乐,但二姐教会我用心去听音乐。每当这时,随着钩针摆动的节奏,一串串的音符会从我的心底升起,然后象涓涓细流似地从我心中淌过,洗涤心扉,净化灵魂,刚才郁抑心中的哀伤、悲凉,慢慢随着那美妙的音符流淌,去得很远很远,心又归于平静。
虽然那场恶梦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在困绕着我,但对于我失聪的不幸,我并不耿耿于怀。无声的世界给了我正常人无法领略的意境,在这样的世界里,幻想插上了翅膀,可以海阔天空任意飞翔。小时候想飞的愿望在这里实现了。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梦,飞翔的梦是无法比拟,不可穷尽的美梦,在这样的梦里感觉不到生命的局限,只有无限和永远。
当我沉浸在属于我自己的梦幻世界里的时候,门外已惊天动地,大姐和山子闹开了。
大姐的同事离开后,山子嘲笑大姐:“结婚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发现,你还有如此出色的表演才能。不知平日,是否也曾演过几场?”
说到此,他收起了嘲讽的笑容,带着男人少有的羞涩,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地说:“那天夜里,你真行……,真美……,难道也是……”
大姐乘着酒兴,一改平日的端庄,“哈哈……,哈哈……”几乎是放荡地大笑起来:“你是说,你喝醉酒,象个酒鬼的那天夜里,你知道你有多恶心,多下流吗?那夜,我与你演了床上戏,怎么?你没感觉?告诉你,在我的心里,你是畜生!我不爱你,从不爱你!”
“别说了!”山子拳头捏得咯咯响,那口气象生气发狠,更是伤心哀求。
大姐不依不饶,说话不再慢条斯理,倒象开机关枪似的:“你带个圣女回来,想让我自惭形秽吗?那个追求你多年,等待你多年的女人确实圣洁,我不如她,我承认。你去吧,到她身边去吧,我不会防碍你,你也不用那样煞费苦心地羞辱我。你不爱我,为什么要娶我?为了替我遮羞,为了让我做人,我谢谢你了。现在我人已做了,你可以解放了,散伙吧,我疲惫了。卸妆吧,我不用做戏,你也不用做戏了。现如今,哪有象你这般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春风得意的?恐怕崇拜你,追求你的姑娘不止你的圣女一个吧?不必委屈自己,享受你自己的生活去吧。”
“可恶,倒打一耙!”山子忍不住反击了:“是的,追求我的女人多的是,个个比你强!别以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你日思夜想的陆大鹏,现在应该没事了,自由了,他哪去了?怎么不来找你?你自作多情了吧?”
“啪!”大姐撒野了,给了山子一记耳光。
山子鄂然,大姐此时变得面目全非,山子用陌生的眼光看着她:“明白了,提不得陆大鹏,提不得。”他摇着头,不停地摇着。“按你的意见办吧,我暂不打搅你,先住到厂里去,什么时候办手续,请通知我。”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我从我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时,这一切早已结束。山子这回是真的走了,不办好离婚手续是不会回来的,这个家也真的要散了。

3

山子不回家,奶奶很牵挂,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宝贝孙子,老人能不挂念吗?那天我做夜班,早早吃了晚饭,就出门了。临走前,悄悄告诉奶奶,我先去看看山子哥哥。奶奶赞许地点头,让我路上小心,别耽误了上班,让我关照山子经常回家吃晚饭。我对奶奶说,我的厂离山子的厂不太远,我会让山子哥哥送我上班的,请奶奶放心。时间久了,奶奶也能看懂我比较简单的手语。
奶奶总对人说,哑丫与她最投缘,最对她的心思,就象她的亲孙女,比孙子还疼她。是的,我理解奶奶,奶奶是没念过书的旧式家庭妇女,但是她却很有智慧。我说的是智慧,不是聪明。聪明的人可以凭自己的聪明获得巨大的物质财富,而智慧却能使人成为精神的富翁,可以创造出无愧无悔的人生。
我爱奶奶,父母死后,奶奶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特别对我,我失聪后,是奶奶以她的纯朴、豁达慰藉了我的心灵。我心疼奶奶,这么大个家,她操劳着、支撑着。有好吃的,她想着大的,顾着小的,从不舍得自己吃。大鹏说丫丫象小草,其实奶奶才真正象棵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只要一点点养分就能维持,就会发绿,就象人们颂扬某些优秀人物时说的:“索取很小很小,贡献很大很大。”我工作以后有了点经济收入,总想着买些奶奶喜欢的东西给奶奶,买双软底鞋啦,买件绸衬衫啦,有好吃的东西,一定给奶奶捎上。奶奶总会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我喜欢见到奶奶这样的微笑,在这样的微笑中,我感受到了圣经上说的“施比受更有福”的那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到了山子厂里,门卫见我是个哑巴,以为我是来找工作的,对我直摇手说:“不要!不要!”
我拿出纸笔写上:“我是王越山的小妹妹,找他有事。”他这才客气地让我进去。
王厂长的办公室还挺有气派,我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山子坐在办公桌前正忙乎着呢。见到我,他有点高兴,问:是不是安娜叫你来的?
我略迟疑了一下,胆怯地点点头。
他笑了,“看出来了,哑丫说谎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你睡哪儿?”我问。
他手指着身后关闭着的门,头也不抬地继续忙他自己的事。
我推开门,这大办公室里还套着一个小暗间,也许以前是储藏室。小间里放着一张小床,一个床头柜,没有什么多余的地方可以容纳其他东西了。小屋一片狼藉,床上、地下乱七八糟,床头柜上还放着喝剩的半瓶“二锅头”。屋里没窗,屋门一打开,一股烟味、酒味夹杂着男人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他怎么就这么过日子呢!我麻利地收拾着他的小屋,把他的脏衣服收集起来,带回家洗。把干净衣服折叠好,放进柜里。那柜上放着的酒,让我看着就生气,我拿出去,把酒倒了,空瓶扔进废纸篓。
山子发现我扔了他的酒瓶,着急了,“你干嘛扔我的东西?”
“你不该这样生活!”
山子把眼睛瞪得园园的,“我该怎样生活,用得着你来管吗?你大姐都快和我没关系了,你还能算什么?”
他的眼睛红红的,充满血丝,也许工作太累,也许睡得太少。看着他心力交瘁的样子,一丝怜悯袭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
他感觉自己的气话说重了,站起身来,转身看到我把他的小屋收拾得焕然一新,有点抱歉,“对不起!”他慢慢走进我。
“山子哥哥,求你,别放弃!你是我姐夫,你是我大哥。我害怕失去你,很怕,很怕。别放弃,哑丫求你了!”
他长得很高。我却很矮,大概发育时,赶上文革年代,家境不宁,营养不良,所以个儿不见长,比大姐矮多了。我只能仰视他,我非常非常虔诚地仰视着他,就象站在上帝的面前,眼睛里充满真诚,充满期盼。
他显然感动了,他一时无法用手语表达他的心情,突然紧紧地搂住我,搂得很紧很紧,让我透不过气来。他可是一贯内向、冷漠的,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我有点不自在了,我想挣脱他,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仍紧紧地搂着我,我感觉他好象在说:“别动!别动!”我就静静地,摒住呼吸,一动也不动,我害怕一动就会碰碎什么。哦!是的,我怕碰碎山子那颗不为人知的易碎的心,因为我最清楚破碎是一种多可怕的感觉。许久许久,山子才轻轻放开我,终于又恢复了常态。他这才想到问我,“你今天怎么会来的?”
我告诉他,“奶奶想你了,我们大家都想你,奶奶让你经常回家吃晚饭。”
他看了看表,我知道他是告诉我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走时,没忘了把他的脏衣服带走。他见了,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是呀,我得带着他这包好东西兜一圈。带着去上班,带着下班回家。他没有说声谢,没说客套话,这是他的脾气。他自己确实也没法洗衣服,洗好了你让他晾哪儿?总不能在厂长办公室里扯“彩旗”。
他陪着我出了厂门,送我去上班。离开厂门一百米,他把我手里的包拿了过去。我觉得好笑,知道东西沉想帮我拿吧,又怕在熟人面前丢了大男人的威风,也许男人就是爱装象。
一路上我没有对山子“说话”。我知道我们一交谈,定会引来路人的注意,山子是不喜欢让人注意的。已是深秋,在屋里不觉得冷,室外已有点寒气袭人。山子出门时没有多穿件外套,我发现他有点冷。已快到我的厂了,我怕他着凉,让他早点回去。他嘲笑我快变成他的小奶奶了。
他“说”,“与哑丫一起走路很开心。”
我“说”,“骗人!连‘一句话’都没有,有什么可开心的?”
他告诉我,对他来说沉默是一种享受,沉默中能听得到对方心的声音。
到了我的厂门口,他不客气地把手里的衣服包又塞到我手里,转身就往回走。
我拉住他,他看着我:还有什么事?
“回家吧,山子哥哥,我们想你,大姐也想你。”
他对我摇摇头。我抓住他不放,“假如你真能听得到哑丫心里的声音,请答应我。”我恳求地望着他,望着他……,直到他轻轻点头才放手。我知道,只要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星期天一早,我早早地起床,上菜场买了山子爱吃的菜,盼着他能回来。我没告诉任何人,山子答应我要回来。前两天晚上他没回来,我相信,今天星期天他一定会回来,他不会失言的。
果然他没让我失望,上午他回家了,还给孩子买了好多东西。囡囡听到爸爸的楼梯脚步声,高兴得象蝴蝶似的从屋里飞出来,扑进爸爸的怀里。
山子没等进屋,在三楼的楼道里就抱起女儿。
“想不想爸爸?”
“想!”女儿嘟起小嘴巴,夸张地表现着自己的“深情”。
“哪儿想?”
囡囡赶快用小手指着自己的心窝窝。
山子由衷地笑了,他捏着女儿的小鼻子说:“你呀你,一点不象你妈妈。”
当囡囡拿到爸爸给她买的礼物时,乖乖地不再缠住爸爸,进屋摆弄她的礼物去了。
安儿见到父亲也是很高兴的,但他不象囡囡会表现。他站在楼道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父亲。当父亲走向他,把属于他的那份礼物交给他时,他轻轻搂住了他的父亲。
山子蹲下身来,轻轻抚弄着儿子的头发:“不爱说话的儿子,你怎么连‘爸爸’都不愿叫一声呢?”山子的脸上充满了怜爱。
“爸爸。”安儿的嘴巴只是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知道吗?安儿,爸爸非常非常喜爱你。你的脾气最象爸爸,你是爸爸的儿子。”山子是温柔的、慈爱的。
见到宝贝孙子终于回来了,奶奶也从自己的小屋里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满是感动。奶奶微笑着,长满鱼尾纹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只有大姐始终没从自己的屋里出来。在这热情洋溢的欢迎仪式中缺少了主角,山子的心情无法言喻,是失落?是遗憾?是……,他沉重地推开了大姐的房门。
大姐正襟危坐在写字桌前看书。山子进屋,她连头都没抬。许久还是山子先开口:“我不回家,你挺舒心吧?”
没有回答。
又过了许久,山子又说:“我不在家,奶奶和孩子多亏你和哑丫操心了。”
大姐眼睛没离开书,头都不抬地说:“这世上少了谁都无所谓,地球照样转动。”她说话时没有情绪,不带表情,平淡极了。
山子默默离开大姐的房间,再也没有对谁说话,只一个劲地闷头抽烟。直至午饭时,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除了囡囡时而对爸爸妈妈耍耍娇外,全都只吃饭不吭声。连安儿都感觉到了什么,担忧地一会儿望着爸爸,一会儿看着妈妈。
山子吃完午饭后走了,安儿跟着他,跟着他下楼,跟着他走到后门口。山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安儿,回哑姨屋里去,爸爸有事出去。”
安儿不说话,大眼睛注视着父亲,眼里充满了忧郁,让人心疼。
山子看懂了儿子眼睛里的话,拉住儿子的小手说:“儿子,爸爸会回来的,办完事就回家。”
安儿摇摇头说:“安儿知道,爸爸不会回来了。”
“安儿爱爸爸?”
安儿重重地点点头。
山子冲动地把孩子揽在自己的怀里。“爸爸好高兴!安儿是爸爸的儿子,无论如何安儿都是爸爸的儿子。爸爸一定会回来看安儿的。”
山子和大姐还是离婚了,他们分手时,表现得很平静。
我很难过,他们是不该分手的。我了解他俩的内心,但是这两颗心总是阴差阳错碰不到一起。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缘”吧。
离婚后大姐要搬下来和我同住,山子阻止了。他还是那种他说了算的大丈夫气派,他说不能因为他俩的关系,影响奶奶、哑丫和孩子们的生活,家庭生活尽可能维持原状。大姐没有反对,其实平时大姐一般都是很信任山子,听从山子的安排的。
他们把三楼大房间一隔二,隔出一小间。很明显,后屋小间是留给山子睡的。
山子没有对安儿失信,离婚后,他回家的次数反而多了,也常住在家里,就住在大姐的后屋,倒也相安无事。孩子们并不懂得爸爸妈妈离婚的含义,正如山子期望的那样,孩子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太多影响。

第六章

1

小捣一家仍过得十分艰难。小捣一直没有工作,伙伴们都成了上班族,唯有他无所事事。那年头,组织不给你安排工作,你想毛遂自荐是不可能的。里弄居委会了解小捣家生活困难。文革后政策逐步宽松,个体户小本经营也算不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搞资产阶级复辟了。居委会曾动员小捣自食其力,帮助他申请办理个体经营的合法手续,让小捣做点小生意赚些钱,小捣不愿意。那时人的观念并没有转变,做小生意干小买卖,不但心有余悸,还怕被人瞧不起,好象赚的就是不义之财。
长得高高大大的小捣挣不了钱还要妈妈养活,确实窝囊得很。他自己也觉得很没面子,主动疏远了他的“狐群狗党”们,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平时,厨房里、楼道里见到我也变得爱理不理的。我知道他不是真的不爱理我,他是有点自卑了。见到他,我总是主动与他打招呼。他虽比我大,因为他调皮捣蛋,从小我就不叫他“小宝哥”,而是跟着大人们叫他“小捣”。近来见到他,我总微笑着用手语唤他一声“小宝哥”,他看得懂也挺受用。尽管在聋哑人之间“说话”是不爱冠以称呼的,我按正常人的习惯尊称他。
大姐和山子离婚的事,他俩不想告诉别人,连奶奶都瞒着。我当然也不能告诉别人,但是我忍不住还是告诉了小捣。其实对于此事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我也想有人分担我的心事。
小捣认为是我大姐的不是。对他的看法我不太赞同,但也无法反对,我也不愿说是山子的不是。小捣知道我心里不好受,不知是安慰我,还是自己有感而发,他感叹地抬起头,脸朝天,慢慢地打着手语告诉我,“天意!知道吗?这些都是天意。其实没什么谁对谁错的问题,人哪,只能听天由命。”
继而,他又问我,“你是不是宁可山子是你姐夫,不愿陆老师是你姐夫?”
“胡说!”我生气地摇着头。
这个小捣有点讨厌了,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怎能知道?不过,提起大鹏,我的神情黯淡,求是哥哥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他总得来看看他未曾谋面的儿子呀。是的,他不知道他有儿子。我后悔为什么当初在地下室见到他时,不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一切。
“明白了,不能在哑丫面前提及陆老师。”小捣注视着我,他也有几分黯然。
“小宝哥,求你了,帮我打听一下,陆老师现在在哪儿,你们原来的学校总该有点消息。”我央求小捣。
“遵命了。”小捣诚恳地看着我。
许久,他问我,“是不是我比陆老师差远了?”
我摇摇头,告诉他,是不一样的,不能比。
小捣随之也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是不能比,差远了。我有病,居然提如此愚蠢的问题。”
“不是这个意思!”我着急着想解释,又觉得难以表达。
还是小捣转移了话题,重又拿出了铁哥们的派头,对我拍着胸脯表示,“你哑丫想要我干什么,我一定尽力。”
“当真?”我问。
他恢复了顽童的表情,“兄弟我骗谁也没骗过你哑丫。”
顺着他的意思,我把一直憋在心里,怕伤他的自尊心而没敢说出来的意见直接了当地“说”了,“小宝哥,你长大了,你应该去做些能赚钱的事,为你母亲分担家庭的责任。你不能等别人捧着饭碗送到你面前,你要自己努力争取。”
小捣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他没想到我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是呀,我这种人能干什么事呢?只配干‘下三烂’的活,我也就是‘下三烂’的命。以后,我要是摆个烧饼摊,还仰仗你哑丫照顾点生意捧捧场,不要看见我只当没看见,唯恐丢了你的面子。”
“看不起你?我有这个资格吗?别忘了,我也曾是‘下三烂’,菜场上刮过鱼鳞,打过架。不知可曾丢过你的面子?当你失去亲人,没有依赖的时候,当生活的重担真正落到你身上的时候,你就不会在乎什么面子了。我是哑巴,是残疾人,你能看得起我,我已非常感激,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你!要想别人看得起你,你得先自己看得起自己!”我生气了,“说”完扭头就走。
小捣拉住我,让我转过身来看着他,说:“在我的心里,你从没有残疾过,从来没有。从前会唱会说的你很可爱,现在不言不语的你更美。……”
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没等他说完就走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得很快,一个长得不漂亮的小哑巴居然也有人说她美,不可思议,我对自己使劲地摇头。
捣奶奶病了,发烧带咳嗽。知道家里穷,怎么也不肯上医院治病。她说,小毛小病死不了,过几天会好的。大姐借公费医疗的光,替她抓了不少药回来,吃了并不见效。直至有一天突然大吐血,才迫不得已进了医院。经诊断患晚期肺癌。医生摇着头说治疗太晚,已没有多少日子可活,回家后,她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给她吃吃。
小捣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受不了。他冲动地一把抓住医生的白大褂,对着医生直吼:“你怎么当医生的?我奶奶精精神神的,你就说她没治了。我奶奶不会死!你非得治好她不可,我奶奶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小捣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把“饶不了你”四个字咽了下去,松开了医生。
捣奶奶得了绝症,小捣心里特别特别难受。打小妈妈就忙着上班赚钱养家,小捣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奶奶特别疼爱孙子,庇护孙子。也因为奶奶的无原则庇护,小捣才会如此调皮捣蛋。奶奶是他的保护神,在他的心里,奶奶是最亲的亲人。
那晚,我也睡不着觉,心里也难受。自从二姐死后,好久再没见到“死亡”。今天“死亡”又悄悄走进我们中间,令人感觉压抑。我走近窗边,推开窗户,借着月光看到楼下院内,小捣低着头坐在捣奶奶摆弄的“农田”里的小矮凳上。奶奶“种田”弯不下腰,就坐在小凳上干“农活”。小捣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我捏了纸团不住地往下扔,他毫无知觉,毫无动静,直至纸团正好打中他的头,他才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我示意他上来。
他进了我的房间,这是我们住一幢房子做邻居以来,他第一次进我的房间。平时他虽粗野,却从来不乱闯我的房间,他开玩笑地说,那是“闺房”,不能随便进去。今晚,他进了屋子也没往里多走几步,挨着靠门边的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小宝哥,别难过……。”屋里的灯光虽暗,我还是看到他眼睛红红的。
我这么一安慰,他反而忍不住低着头哭开了。我用手抚摸着他因哭泣而起伏的脊背,试图抚平他的悲哀。他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我,“哑丫,我很难过,很难过……”他的手语打得特别费劲,特别艰难。是的,他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点点头,轻轻握住了他的双手,把他试图告诉我,又无法说清的话,握进了我的双手内。手用它的温热传递了一切,无需任何形式的语言。
小捣终于平静了,他离开我的房间时,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表示了他的谢意。
捣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两星期后,她已毫无食欲,很少进食。看着捣奶奶受病痛折磨,我的心里酸酸的。捣奶奶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我想买些稀罕的好点心,让捣奶奶开开胃,吃上一些。
早班下班,又正赶上我领工资的日子,怀里揣上一个月的工资,我没有直接回家,去了商店集中的淮海路。淮海路上,有名的西点店老大昌门口挤着一群人。一定是老大昌卖什么便宜点心了,我也跟着往里挤。工薪阶层收入少,想吃好的,还最好少化钱。西点店凡隔日的点心常会削价处理,这会碰上了,当然不肯错过,我也挤了进去。
挤到里面,我大吃一惊。小捣被人反扭着手臂,站在店角落里,就象文革时期遭批斗被“乘直升飞机”一样的架势。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重又袭上心头,我愤怒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小捣又做了捣蛋的事,但他们也不能这样对待他。我发疯似地冲了过去,拿出当年与霸婆娘打架的招数,用头顶对着扭住小捣双臂的男人猛撞过去。那人没防备,被我撞得往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
哪来的疯丫头?店员们生意也不做了,蜂拥而上,我的双臂也被人反扭了,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这时我真觉得自己是很可怜的,我都来不及看清楚他们在叫嚷些什么?小捣也在拼命地喊叫着,我看懂了小捣在叫:“放开她!她是哑巴。不关她的事,放开她!”我的双臂这才被慢慢松开。
小捣对我说:“哑丫,别管我,是我的错,我偷了人家的东西。”顺着他的眼神望去,我看到了孤零零抛在柜台上面的一只双层奶油裱花蛋糕,我明白了。
我默默地掏出我刚领的全部工资,塞进一个看着象是头头的店员手里。我不管他是否看得懂我的话,指着小捣,用手语告诉他,“他奶奶快死了,他想让奶奶吃上一口你们店里的奶油蛋糕。家里穷,买不起,请原谅他。”我的态度是极其诚恳的。围观的人群中好象有人懂手语,帮我做了翻译。
店员的脸色明显和缓了,他数了数手里的钱,把多余的还给我,然后让人把柜台上的蛋糕用盒子包装好交给我。对着小捣怒气未消,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让我拉着小捣离开。
一路上小捣低垂着头,不答理我,一个劲地匆匆往前走,好象后面有人追赶,拼命在逃离。我捧着大蛋糕紧跟着他,走得气喘吁吁,都快跟不上了。走过闹市区,到了僻静之处,他终于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等我。
我走到他跟前直喘气,倚着墙再也不肯往前走。
他面带讥笑地望着我,“追我干嘛?抓小偷吗?我是小偷,这会你看清楚了吧!”
他笑着,笑着,忽然那笑容变了味,变得很苦涩,比哭还难看。两行眼泪从他还在苦笑的脸上流了下来,“这会你真的看不起我了,我是小偷。”他重复着,“你再也不会看得起我了。”他的神情变得非常沮丧。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小捣再捣蛋,偷偷摸摸的事却从不没干过,这次是急昏了头。但是无论如何,这种事都是不能做的。我还是很生气,不想原谅他。
“哑丫,不管怎么说,你没有过过真正的穷日子。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家每天就吃大锅粥,一成不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你是体会不了的。
小时候奶奶带着我上街,走过食品店,看见橱窗里漂亮的奶油裱花大蛋糕,我馋得直流口水。赖着看着不肯走,仿佛看看也能把那美味看进嘴里。奶奶就对我说,奶奶看着也馋也想吃呢,奶奶现在不吃,等小宝长大了,赚了钱买个最大的双层奶油蛋糕给奶奶吃,奶奶呀高兴得死都瞑目了。”
说到此,小捣用手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里往外流,我知道他在“呜呜”地哭。
我把蛋糕盒轻轻放在地上,掏出手绢想替他擦拭。他轻轻推开,转过身去。不想让我看见他哭泣。
许久,他平静了,又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继续说,“今天早上,我把妈妈熬好的粥端到床前喂奶奶,奶奶不肯吃,她对我说:‘刚才我做了个梦,梦里小宝买了好大一个双层奶油蛋糕给奶奶吃。那蛋糕上的花裱得可好看了,奶奶看着舍不得吃。小宝呀,就切了一大块硬要奶奶吃,奶奶吃呀吃,吃了好多,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现在还饱着呢,哪里再吃得下粥。’”说到此,小捣泪如泉涌。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
小捣的眼睛看着地上的蛋糕盒,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凄惨来形容。“奶奶的愿望是那么小,奶奶对小宝的要求是那么低,小宝却不能让快死的奶奶满足一下。小捣不是人!今天走在街上,不知不觉来到小时候和奶奶一起看蛋糕的橱窗前,看见这一盒与那时见到的一模一样的大蛋糕,我再也不肯空着手离开。奶奶快死了,奶奶没时间等了,我一定要让奶奶吃上一口。这一盒蛋糕抵得上我们全家喝一个月的粥钱,我哪有这么多钱?我横下心拿了再说!我是小偷,淮海路整条街都知道我是小偷。你也不要理我,免得让人看不起。”
我已完完全全地理解了小捣,原谅了小捣。原来想好的训词、说教一下子全都没有了。只一个劲地由衷地比划着“小宝哥是好人,大好人!”小捣的眼里有一丝感激。
我从地上捧起蛋糕盒,放进小捣的手里,“回家后你告诉奶奶,就说小宝有工作了,这是小宝预支的第一个月工资为奶奶买的。”
小捣傻愣楞地看着我。
“笨蛋!”我用手语打出了骂人的话,不知他懂不懂。“让奶奶高兴高兴,这蛋糕是你替奶奶买的,钱早晚我会找你算。”
小捣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双手捧着蛋糕,不再对我说话。他的脸变得柔和了,就象一个乖孩子,自然、本真。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此刻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大鹏,这是求是哥哥常有的表情。我忽然领悟人与人之间必须有理解。人需要被人理解,被人理解,心会变得温和、坦荡。人也应该去理解别人,能理解别人的人,心地一定纯洁、善良。有了理解,人的脸上才会有这样一种柔和、圣洁的光,这是心灵的反光。
小捣觉察到了我在看他,忽然脸红。我不由地笑了,小捣也会脸红?恐怕没人会信。
到家了,小捣按我教的对奶奶说了。奶奶看着小捣放在桌上的大蛋糕,眯缝起眼睛微笑着。我从厨房拿来盆子和刀,我把刀递给小捣,让他替奶奶切蛋糕。奶奶摇摇手说蛋糕好看,马上吃了怪可惜的,让她多看会儿,等晚餐时大家一起吃。
捣奶奶终究没能吃上蛋糕。晚饭前,在大家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的时候,她默默地合上双眼,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小捣趴在奶奶身上发疯似地哭着,谁都无法把他拉开。殡葬车停在门外。邻居们看着眼前悲凉的情景,都忍不住陪着掉泪。我家奶奶也伤心极了,大姐怕她身体受不了,硬把她扶上了楼。
看着桌上新鲜、夺目的大蛋糕,我的心难受极了,捣奶奶,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吃上一口再走呢?这蛋糕只不过是人们普通的生日礼物,没想到,对于捣奶奶却是一大奢望。
我在捣奶奶的床边坐下,捣奶奶就象睡着了一样,一点不吓人。我用手抚摸着捣奶奶的脸颊,捣奶奶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温热。我在心里默默地对捣奶奶说:
奶奶,都说人死了灵魂还在,灵魂去了“那边”的世界。如果真是这样,你一定看到了小宝有多伤心。请你带走小宝送给你的蛋糕,那是他的一片心。这蛋糕是干干净净的,小宝对你的孝心也是真诚的。这么大的蛋糕,你一个人吃不了,你可以和“那边”的爷爷奶奶们分享。奶奶,哑丫求您老人家了,别太伤了小宝的心。
我感觉捣奶奶听见了我心里的话。
我把手放在小捣的头上,我要他抬头面对我,我要和他“说话”。小捣明白了我的意思,终于从捣奶奶身上把头抬起,转向我,他哭着告诉我,奶奶知道蛋糕的秘密,奶奶不愿吃小捣的蛋糕。
我摇头,告诉他,“你奶奶已经带走了你的蛋糕,奶奶知道小宝的蛋糕是干净的。她会在‘那边’慢慢品尝。……”
小捣握住我的双手,没再让我“说”下去,他把头埋在我的膝盖上。殡葬人员终于抬走了捣奶奶。

2

捣奶奶死后,那只蛋糕供放在捣奶奶遗像前,没人去吃。就连傻叔叔也懂事地没有去碰那只蛋糕。时间长了,蛋糕发硬发霉长出了毛。就象电影“孤星血泪”里,那个怪僻老太屋里的长了毛的结婚蛋糕一样,就差老鼠在里面做窝了。
一个月过去了,特意去淮海路老大昌,买了一个小号的奶油蛋糕,把捣奶奶遗像前的长毛蛋糕换下来,扔进了垃圾箱。第二天新鲜蛋糕就不见,我知道被傻叔叔吃了。没有了母亲的傻叔叔也是怪可怜的,说实在的,这只小蛋糕,我就是买给傻叔叔吃的。那只双层蛋糕,他能忍着不吃,还真是不容易。
长了毛的蛋糕被扔进了垃圾箱,但是却在小捣的心里生了根,无法拔去。小捣变了,他发誓要赚钱。不管是什么钱,不管有多丢人现眼都要赚,他要让全家人天天都能吃上奶油蛋糕。
他挨家挨户收集旧书、旧报、旧货。实实在在地说,就是收破烂的。他问过我,他这活儿是不是比我当年刮鱼鳞更加“下三烂”。
他还天不亮就踩了黄鱼车替人送牛奶。天天如此,没有休息天。他也问过我,是不是比我当年刮鱼鳞更辛苦。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锦江饭店附近的弄堂里收完旧货出来时,有一件手工钩织的旧毛衣不经意被丢弃在弄堂口。一位从锦江饭店出来的洋太太路过捡起,竟然看着爱不释手,并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他:“哪儿能买到这样的衣服?”
小捣拿着这件衣服,象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兴匆匆来找我。他激动地把衣服塞进我手里,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件很普通的手钩毛衣,一点不特别,说实话还不及我替囡囡钩的精制好看,当然更不能和奶奶的绝活相比了。我摇着头,把毛衣还给他。
他着急了。告诉我,外国人喜欢这样的衣服。他知道哑丫会做这样的钩针活,而且比这做得还好。
“那又怎么样呢?”我疑惑地看着他。
“可以赚钱,赚大钱!”他毫不掩饰他对钱的兴趣。
我用手点了一下他的脑门,“你呀,想钱都想疯了,做什么梦?”
他更急了,使劲摇头,告诉我,不是做梦,是真的,这样钩织的衣服一定能赚钱。他抱起双拳不住求我,让我替他随便钩两件。我笑了,点头答应,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过了些日子,他又风风火火地来找我,说我替他钩的两件衣服卖了大价钱,锦江饭店的洋太太喜欢得不得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塞进我手里,那不是人民币,我以为他与我开玩笑,用收来的废纸里的假币糊弄我。
他忙向我解释:这是美钞,可值钱了!一张抵得上好几张人民币呢!
我还是把钱还给了他,我不要他的钱,我觉得我那不费力气,随便做做的活儿也不值这么多钱。
他到也没客气,把钱又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说我是傻瓜,这么多钱都不要,那可是他累死累活干两个月都赚不来的。
其实,我钩的衣服能让小捣赚钱,我也很高兴,我很乐意帮他。星期天休息,我去逛了老城隍庙,买回来一大堆很便宜的各种颜色零零散散的开司米。每天下班,我就躲在在自己的房里专心钩织。奶奶也很感兴趣,一有空就到我房里来给我出主意,还教我许多新的针法。没多久,我俩合作钩织了一大堆衣物:衣服啦,裙子啦,披肩啦,手套啦,帽子啦,……,五颜六色,琳琅满目。
我用布,包起这一大堆,捧去送给小捣。楼下屋门关着,没人开门。傻叔叔肯定在前院玩耍,我只得绕到前门,双手捧着大包裹,用脚踢院门。门突然被打开,我没防备,一个踉跄往里摔,手里的一大包衣物撒在院内的地上。
开门的是小捣,他抱怨我,“就知道踢门的是你,喊着来了,来了,你听不见,还使劲踢,差点摔了吧?”他低下头,看到撒了一地的衣物,惊呆了。
他一件一件地从地上捡起来,忽然又把手里捡起来的一大把重又往地上一摔,一把抱起我,在院内发疯似地旋转。我的脚离开地面,跟着他飞旋着,我的头自然地仰起,蓝天白云也在飞旋。这感觉太熟悉了,就象小时候被大鹏举在头顶上飞旋一样。我的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我闭上眼睛,想象着我又成了小丫丫,被求是哥哥抱着转着。当他停下来时,好久我依然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当我睁开双眼时,看见了一张双颊通红,激动不已的青春的脸。靠得那么近,脸贴近我的脸庞,他想吻我,忽然那个被淡忘了的恶梦又在脑海里闪现,我感觉一阵难受,不由自主地退却了,逃离了。
小捣神采飞扬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冷却了。继而,满目悲凉,就象一只受伤离群的孤雁,那神情让我心痛。我无意伤害他,但是谁能理解我曾受过的伤害?我不知如何是好,可怜兮兮地一个劲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紧紧握住我不停道歉的双手,看着我惊恐的目光怜爱地说:“别,别再说了,我吓着你了,我很让人讨厌。我该知道我是不讨人喜欢的,但是我竟然忘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别害怕,我不会再吓着你了,原谅我。”我很感动,这就是小捣,虽然心粗口拙,但却总能委屈自己,实心实意地为别人着想,即使刀子插在心口上,他也会忍住刺痛,对你微笑,表示他不疼他没事,让你别操心别难过。
我感激地看着他,为了避开我感激的目光,他故意抬头看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仰头看天,那一刻闭眼被大鹏举着飞的幻觉又悄悄地来到心里,我情不自禁轻轻一声叹息。自从小时候被大鹏举着飞过之后,我知道今生今世,只有大鹏能使我飞,能使我产生如此真切的飞的感觉,别人不能。因为对大鹏,我的心是敞开的,那里有无限的空间,飞的感觉只会在那里产生。
小捣感觉到了什么,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我,不再言语。我默默低下头,蹲下身子,慢条斯理地把撒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重新整理好,包好捧起,放在小捣手里,转身要走。
他拉住我,他看着我,那目光慢慢地拔出来拔出来,终于恢复成小捣原有的样子:“进屋坐,进屋坐,我有事请你帮忙。”
他把我拉进屋里坐下,放下手里的东西,很恭敬地替我倒了杯茶,把我弄得都有点不好意思。“我又不是客。”我也恢复了常态。
“不!你是我的贵客,你帮了我的大忙。”小捣很认真地对我说,“现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一定能挣大钱,只要你肯帮我。”
“挣大钱?我帮你?”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是一个小哑巴,自顾不周,何德何能帮助别人挣大钱?
小捣一脸严肃,“你有一双灵巧的手,你有一颗聪慧的心。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没你的帮助我不行。”说完,用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小手。
小捣的手掌长满了茧子,很粗糙,但是温热温热的。他关注地看着我,使劲地握着我的手。一股暖流,带着男人特有的粗犷、热烈从他的手心传递给我。我从未有过这么好的感觉,被人信赖,被人欣赏,被人温暖。我满怀感激地使劲点头,不由地热泪盈眶。他以为自己力气太大,握疼了我,忙抱歉地放开。
我重又拉起他的手,抚摸着他手掌上的茧子、裂口。哑丫的手也曾是这个样子的,哑丫最清楚这样的手所经历的心酸与苦涩。我的心酸酸的,是心疼,是不忍,我深深地埋下了头,我怕被人看见我的悲哀,但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争气地滴在小捣的手掌上。
“小捣不怕苦,小捣最怕最怕哑丫看不起。……”小捣用手托起我低垂的头,象大人对小孩一样,擦拭着我的眼泪,对我说着话。他说得很快也不打手语,我知道他并不在乎我是否完全明白他的话,他只为自己一吐为快。
小捣只是在我的眼泪里看到了我对他的怜惜,他却不知道他给予我的赞赏、信赖,对于一个在外受人欺负,遭人歧视的哑巴姑娘有多宝贵,多感动。
我从不告诉别人,我在工厂上班有多窝囊。同组的两个娘们与检验员眉来眼去,经常把她们出的次品算在我的头上,把我的产量偷记在她们的账上,每个月我拿的奖金最少。车间主任说,哑丫看着卖力,其实不行,不灵巧,产量不高,次品还多。检验员是个色鬼,他告诉我,要想多得奖,让领导有好感,就得让他占我的便宜。我一阵恶心,“呸!呸!呸!……”呸得那老色鬼一脸没趣。他说,一个小哑巴,就跟小狗小猫一样,还摆什么臭架子!也许在正常人的眼里,我们真的就跟小狗小猫一样。
在正常人的社会里我很孤独。他们疯疯颠颠、嘻嘻哈哈时,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开心的事。他们相互争吵辱骂、伤心哭泣时,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生气的事。生活在他们中间,我确实就跟小狗小猫一样,得努力看人的脸色行事,否则,挨了骂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一切我不会告诉小捣,不会告诉山子,不会告诉家里的任何人。我知道,象我这样的人,有一份象样的工作,有一份固定的工资,是很不容易的,我必须珍惜。有多大委屈都得憋住,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样会丢掉饭碗的。失去工作,我如何谋生?菜场上早已没有刮鱼鳞这道“风景线”了,我有小捣那样的能耐吗?不想成为别人的负担,就得保住国营企业的铁饭碗。
小捣自此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走街串巷地收破烂、送牛奶,他熟悉我们那个街区一大片人家。他了解哪家富,哪家穷,哪家的大妈、阿姨、大姐闲在家里想找事干,他把她们组织起来,成立了生产组。我钩织的那些衣物,被外国人选中有订单的,他让我选配材料,然后自己踩着黄鱼车去采购原材料,挨家挨户分发给生产组的组员们。
我呢,就更忙了,一有空闲,我得挨家挨户去指导组员们的工作。收缴上来的产品,得通过我严格的鉴定,合格的计发工费,不合格的按要求重新修改。我还要设计新款式、新产品,并钩织成样品。当然奶奶也跟着我忙乎,帮我赶制样品。
小捣真的赚钱了,订单越来越多。分散的家庭式的生产已满足不了需求,小捣租借了街道厂废弃的旧仓库,装修一下,作为生产组的手工作坊,把分散在家里干的组员们集中起来。另招聘了两名和自己一样没工作的大男孩帮着踩黄鱼车采购、送货。
生产组的组员们集中起来一看,真有趣!十来个哑巴,包括新招来的负责送货的大男孩,真不知他哪儿收集来这么多哑巴。
有人开玩笑问小捣:“你是在开办聋哑工厂吗?”
小捣说:“我喜欢聋哑人,他们听不见,耳根清净,杂念少。比起正常人纯朴得多,聪慧得多。看着吧,我这儿的哑巴个个都是好样的。”
我也更忙了,为了赶制样品,我常常通宵熬夜。我明显消瘦了,脸色苍白,但我干得很有劲,我常有新的设计思想。走在大街上,看见活泼可爱的少女,我会跟着她走得很远,脑子里构想着她穿上什么样的衣服,一定显得更动人。看见胖墩墩的小男孩,我也会直愣愣地注视着他,想象着他戴上一顶什么样的小帽子,一定显得更可爱。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潦潦草草地画图纸,然后钩织起来,看不见成品,我是不想睡觉的。
小捣也是越干越有劲,但是每每看到我的憔悴,他就黯然了。有一天,他主动到我房里来,拿开我手中的活,严肃地对我说,想找我谈谈,我也认真地点点头“洗眼恭看”。自从生产组里哑巴成群后,小捣的手语溜顺多了。
“哑丫,这些日子你太累了。知道吗?我给你的工资并不多,你却拼死拼活地干。我……惭愧、不忍心、对不起……”这时,他的手语又不溜顺了,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忙摇头让他不必抱歉,告诉他,“我乐意,我喜欢帮你干活,我不在乎你的钱。你是我的好兄弟,如果哪一天哑丫有难,你也会拼命帮哑丫的。”
小捣动情了,“你真能信得过我吗?哑丫,你别上班了,有小捣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小捣可能挣不了大钱,但小捣永远可以挣小钱,小捣有的是力气。这样下去你会累死的,我……”
没等他“说”完,我打断了他。“不行!我是残废,我不能没有铁饭碗,不能成为别人的累赘。不能让大姐、山子哥哥为我操心。”尽管大姐和山子离了婚,在我的心里,山子依然是我的家人,我的依赖。
小捣冲动地想拉我的手,我往后缩了缩,手是我说话的嘴巴,拉住了什么话都不能说。
他没能抓着我的手,继续说,“你不是残废,你是很能干很能干的女孩。你有勤劳的手,你有聪慧的心,你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累赘。相反,你是我心里的支柱,没有你就没有我王小宝的今天。哑丫,嫁给我,我会爱你一辈子。”
他深情地注视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让人陌生又心悸。他又想拉我的手,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我没有心理准备,我从没想过小捣会想要娶我,我不知所措。忽然我举起拳头在他身上猛一顿捶打,他一动也不动地任我打。精疲力尽之后,我说,“你坏!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你也欺负我!”
小捣满脸羞红,他低垂着头离我而去。走到房门口,他又转身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交给我。“这是陆老师现在的住址。文革中他被遣送回乡,现在他仍在自己的家乡。”
这么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大鹏的消息,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握着纸条的手在颤抖。我紧张地注视着小捣,“他好吗?”
小捣摇头,“我不知道。哑丫,你让我打听陆老师的下落,我心里不想去做,但是,是你的请求,我还是下功夫去做了。上个月我就打听到了,我没告诉你。对不起,哑丫,这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我一直想交给你,但又一直不愿交给你。我怕你会离我而去,太怕太怕了……”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象瘪了的气球,指望吸进新鲜空气后,重新充实振作起来。
“我想我是留不住你的,你早晚会离开我。去吧,去找他,替我问好。”他很绅士地说完他想说的话。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就象喝醉酒,步伐歪歪斜斜的醉汉。
我没顾得上小捣的感受,我满脑子充满了大鹏。我要去找他,我要去见他,一定要见他!
我向厂里请了事假。没有告诉大姐,没有告诉山子哥哥和奶奶,我怕搅乱家庭的安定团结。去见大鹏是我个人的愿望,哦,多少年的愿望,我再也无法抑制!我瞒着家人,告诉他们厂里组织去外地工厂学习取经,打算一个人上路了。
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还是有些紧张。我买了火车时刻表,买了地图、交通图,一个人在房间里细细地研究。选定车次,查清楚交通路线,心里有底了,我悄悄出门,准备去买火车票。走到底楼楼道,被小捣一把拖进他家里。
他家只有傻叔叔在,看到我就傻笑,表示他认识我。他家的人都看不懂手语,所以,我俩在他们家说话,不怕被人偷听,可以肆无忌惮地说悄悄话。
小捣说我一个人出远门不行,他要陪我一起去。
我说不用,我一个人能行,大大小小的地图我买了好几张,那里的路我都看熟了,肯定没问题。
他还是不放心。他坚持要把我送到陆老师家里,再离开。
我说,“生产组里一大摊事情离不开你,不要为我耽误了你的大事。”
他带着一丝苦笑对我说,“我的大事?除了你,我还有什么大事?你的事就是我的大事!忘了昨天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吧,别因此远离我,我保证不会再说了。如果我们还是好邻居、好朋友,就让我帮你这一回。”
我还是坚决地摇头。不为昨天他说过的话。我深知,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生产组对他有多重要,每天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需要他协调,需要他解决,离开他会乱套的。
他恢复了平时一贯玩世不恭的神态,“好倔强的丫头!谁娶了你还真有点受不了!这样吧,车票我已买好了两张,一张给你,一张我让生产组的小袁陪你同去。这家伙人机灵,也有责任心,办事牢靠。”
“麻烦人家多不好。”
“你若再不同意,我马上向你大姐揭发,告诉她你说谎,不是单位组织外出,而是你一个人去游山玩水。”
小捣威胁我。我可了解小捣,他不是说着玩的,我若不依,他真能揭发。我只得老实点头答应。
他拿出一大叠人民币塞给我,我不要。他急了,他说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钱,平时对我也不见外,知道我用不着,就替我收着没给我,现在是我需要用钱的时候了。
我还是不要,我说我有钱,路上够用。
小捣的脸色一下子严肃起来,“哑丫,我家一直过的都是苦日子,你也曾过过苦日子,我们都知道贫穷的滋味。有钱时,钱是王八蛋!没钱时,钱就是命!我想此刻陆老师过着的恐怕还是穷日子,钱对他可能会有用。带上它,这钱是干净的。哦,哑丫,你在我奶奶遗体前告诉奶奶,‘这蛋糕是干净的’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小捣要得到一切我想得到的东西,但必须是干干净净地获得。”我收下了小捣给我的一切,包括他豁达善良的心。

第七章

1

按照小捣的安排,我顺利地到达了大鹏的家乡。我在城市长大,从没去过乡下。小时候乘着校车去郊游,到了远离城市的大公园,就以为到了乡下,其实这里才是真正的乡下。这儿依山傍水,空气清新,河流清澈,鱼儿在水里穿梭,鸟儿在树上喳喳。多象我心里的天国花园,怪不得大鹏会讲那么美丽的童话。
踩在大鹏家乡的土地上,呼吸着大鹏家乡的空气,我无比激动,就象回到阔别多年的自己的故土一样,感觉亲切温暖,夹着几分新奇陌生。多想快点快点见到求是哥哥呵!他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躲得远远的不理我们?我的脚下生风。
被小捣派来护驾的小保镖紧紧跟着我。这一路上他真是负责,火车上倒水、买饭,下车提行李、问路全亏他的关照。我知道小捣是个野小子,他交办任务时,一定会加上一句“我把哑丫交给你,出了事我揍扁你!”所以一路上小保镖死死地盯着我,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东张西望看新鲜,他连眼睛都不敢斜,就怕一不注意把我给丢了。
终于到了大鹏家,推开那扇叽叽嘎嘎的木门,映入我眼帘的尽是“破旧”。破旧的方桌,破旧的长凳,破旧的竹塌,破旧的被褥。一个穿着破旧的中年男子站在桌边,摆弄着破旧的木钟。走在乡间路上时的浪漫遐想被眼前的凄凉一扫而空。
我跨进屋,木然地站立在门边。中年男子仍低着头自顾自地干着手里的活,半晌才抬起头来。哦!求是哥哥,他不再年轻,眼角爬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他的脸又黑又干,成了地地道道的乡下汉子。但是那眼神,那专注地凝视着我的眼神依旧,还是那么充满魅力,令人心悸。
他认出我了,放下手里的木钟,向我走来。他的背微驼着,他的眼神变得凄楚,渐渐地聚集着泪水,闪着盈盈泪光。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激动地抱住我,我重又感觉到了大鹏的体温,闻到了熟悉的大鹏特有的气息。与大鹏靠得那么近那么近,居然没有产生那份无法容忍的感觉,就象从没经过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回到了童年,变成了纯洁的小丫丫。我有多少话要想诉说啊,可是,我对语言确实已生疏到了极点,无法倾诉,只有无声的眼泪尽情地流。
当我终于恢复平静时,开始意识到我不再是从前的小丫丫,我轻轻松开大鹏。我想起该向他介绍一下我带来的“保镖”,转身一看,保镖已走远,在门外远处向我们挥手告辞。大鹏追出去,想叫他回来。我拉住大鹏,向他摇摇手。我俩来时下了火车又上了汽车,下了汽车发现还横隔着一条河,幸亏一位船夫将我们渡了过来。下船时我见他对船夫说,让船夫等着他,再把他渡过河去,这样他可以赶上回程的车。我让大鹏放心,他绝对认得回程的路。
大鹏关上屋门,屋里顿时暗了许多,阴冷阴冷的。
“你真的长大了,我快认不出你了。”大鹏的手语依然熟练。他示意我坐在桌边的长凳上,“真是不好意思,连个象样的坐处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我的手语?”这是一时语塞,没话找话。其实我从未怀疑过,即使分别再久,我们也能沟通,我们之间有着与生俱来的默契,有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洽。
“怎能忘记呢?在满天星斗的晚上,我常会望着星空,一遍又一遍地对远方的丫丫讲述风的故事。我祝福远离我的丫丫快快长大,长得象天国花园里的仙女般美丽健康,过着仙女般的美好日子。丫丫,你没让我失望。”他凝视着我继续说,“你进屋时,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个轻轻柔柔的小东西,夹带着一份清新,一缕幽香飘了进来。我猛一抬头,刹那间,我以为看见了天国花园的仙女,那么飘逸地站在我面前,身上萦绕着令人痴迷的仙气。”说着,他微笑了,那笑容依旧,那般天然本真,能渗进人的心里。
我的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往外流,象我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得到如此美丽的赞誉,我配吗?我说不清我当时的感受,是感动?是哀伤?是甜蜜?是心酸?
“丫丫,你又流泪了,是可怜我吗?我穷困潦倒,变得面目全非了,是吗?”
我摇头,用手握住了他的双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我多想告诉他,无论岁月在你脸上刻下多少辛酸,多少磨难,却改变不了你由心底折射出来的神韵。那神韵不在你饱经风霜的皱纹上,而在你永远清澈的眼睛里。你永远是我相知相识,深深依恋的求是哥哥,是一直伴随着我的绚丽的梦。
许是读懂了我心里的话,他长时间地沉默着,我感到了人生沉寂时的炽热。他的目光闪射着,那是心灵的烽火,那里并不安宁,如地泉在流动,在喷涌……。渐渐地,他的目光穿越了我,穿越了屋墙,去了远处,仿佛把隐秘在心中的颤动着的东西目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缕阳光从突然打开的门外射进,将我们领回真实世界。一位中年妇女推门而进。她疑惑地看着我,大鹏立即站起身来为我们作了介绍。
这是大鹏的妻,我不自觉地拿她和大姐比。大姐细皮嫩肉,三十几岁的人,依然年轻美丽。她呢,虽然岁月在她脸上毫不客气地留下了明显痕迹,但是,我依然觉得她美。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美,和谐、持久。没有花的艳丽,却象麦穗般端庄。没有柔情似水的娇媚,却象山野的清风沁人心脾。
她边说话,边向我走进。我倒反而显得不知所措,我忙起身,很想尊敬地称呼她一声“大嫂,您好!”但是开不了口,嘴巴的说话功能废弃得太久太久了,简直不敢开口。我慌乱地伸出手,准备与她握手。她把自己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然后亲热地握住我的手,让我重新坐下。她微笑着温和地看着我说:“城里的姑娘真漂亮,长得水灵灵地惹人爱。”我难为情地红了脸,她亲切地抚摸着我的肩,让我不再不安,感觉就象回到自己的家,见到阔别多年,从小疼我爱我的大嫂。
又进来一大一小两个男孩,他们看见家里来了陌生人,腼腆地直往大嫂身后躲。大嫂笑着一人给了他们一记屁股,批评他们不懂礼貌。两个小孩并排着一起向我鞠了一躬,嘴巴嘟囔了一下,我看出是叫了一声“姑姑”。
他们是谁?是大鹏的儿子?我也估计大鹏已有孩子。但是,那个大的显然比安儿大多了,,他们又不象是大鹏的儿子。我看着大鹏,大鹏从来就看得懂我的眼神,他拍着两个男孩的脑袋,对我介绍,“我的两个宝贝儿子,石头和点点。”我的心里一团雾,看大鹏的样子,并不想向我作解释。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一大群孩子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大鹏干脆把门开大,让孩子们全部涌了进来。大鹏告诉我,这儿很少有远道的城里人来做客,所以他们很新奇。
我忽然想起小捣帮我买了好多好多糖果,他说带着会有用的,陆老师即使没有孩子也有学生。我忙从旅行袋里拿出一大包交给大嫂,让她分给孩子们。这下可把孩子们乐坏了,他们拿着大嫂严格公平地分给他们的各式糖果,这颗看看,那颗摸摸,看完了自己手里的,再看别人手里的,谁都不舍得马上剥开吃。这些东西对城里的孩子已不算什么稀罕物,对他们却是一种奢侈。看着一张张露着满足笑意的脸,我从心眼里感激小捣,居然想得这么周到。
晚餐桌上放了一桌子菜,有炒鸡蛋、蒸鸡蛋、红烧酱蛋,还炖了一锅老母鸡汤。大嫂告诉我,大鹏说我爱吃鸡蛋,所以烧了这么多蛋,蛋是自家的鸡生的,不值钱。
我谢谢她的款待,怪她不该杀了老母鸡。没有了母鸡,哪还有蛋吃呢?饭桌上大鹏是我的翻译。大嫂笑了,她说家里的鸡多着呢,一抱窝,马上就是一大群。说着撕了一条鸡大腿放在我碗里。
显然妈妈从没做过这么丰盛的饭菜给孩子吃,两个男孩吃得馋馋的,不时让妈妈提醒他们的吃相。我把鸡腿上的肉给自己留下一些,然后就分给了两个孩子吃。我看出来了,没有母亲的恩准,他们的筷子根本不敢往鸡汤碗里伸。
两个孩子边吃饭边不时地偷看我两眼,他们不知道我这个不会说话,受到父母如此款待的哑巴姑姑是从哪儿来的,我看出他们还是很喜欢我的。他们三下五除二地扒完饭后也不离去,站在我身边,这个摸摸我的衣角,那个拉拉我的头发。他俩同样有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机灵聪慧。
吃罢晚饭,趁大嫂去洗碗的当口,我把旅行袋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所有吃的东西全部放在两个孩子的面前。吃的食品真不少,有我自己买的,有小捣买了放进去的。两个孩子恐怕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大鹏说我把上海的食品店都搬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同他出去走走,让孩子们自己摆弄他们得到的礼物。
我跟着大鹏默默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何处,我也不问,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的脚步走。
走到河边,前面已没有路。在一棵粗杆树下,他席地而坐,掏出手绢铺在地上,让我挨着他坐下。我们仰望着星空,各想各的心事,依然沉默着。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不知如何问,不知该不该问。还上他先发问,
“你大姐好吗?”
“指哪方面?”我的心里又开始生他的气了,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就做得到对大姐不闻不问呢!
“婚姻。”他答。
“不好!”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沉默许久,又问,“为什么?山子对她不好吗?这不可能!”
我奇怪了,“你怎么知道大姐嫁给了山子?你从没关心过我们!”
“对不起!”
多么轻松容易的一句“对不起”,知道吗?大姐为此差点送了命!我愤怒了,什么话都不想说,我沉默着。
“为什么不言语?”
我依然沉默。
他有点着急了,他靠近我,“丫丫,如果别人不理解我,你应该理解我。那时我被隔离,我不知道我的罪行有多大,我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和你们相见。当小捣告诉我,你大姐和山子结婚了,就象晴天霹雳。我曾想到死,没有了前途,没有了亲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在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小东西跳动着,它打消了我死的念头。那就是你,你曾是我活着的唯一依恋。你藏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里,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被关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里,我难受得快发疯了,我在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刻了好多好多的星星,每刻一颗,我的心就会轻松一些,我把这些星星都送给了丫丫,她收到了吗?”
“哦!丫丫收到了。”我打断了大鹏。“我收下了你刻的每一颗星,还有那颗最大的丫丫星。”我看见大鹏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原谅他了,我用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抹去他的泪,就象小时候,他替我抹泪那样。那地下室的日日夜夜不堪回首,我不愿看到他伤心,我转移了话题,问他,“为什么你获得自由时不来看我们呢?”
“从学校带罪发配回老家时,我已知道你大姐和山子结婚,并有了孩子。我能打搅他们吗?我何尝不想见到你们?但我有这个资格吗?我了解山子很爱很爱你大姐,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同学,山子的心,瞒得住你们却瞒不了我,我们是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我们相互看得很清楚。我出事后与山子郑重地谈过一次,我告诉了他我和你大姐之间的一切,我对他说:‘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照顾她一辈子,我很担心,她能否承受这一切。假如我就此完了,失去了一切,你能替我照顾她吗?如果你不在意我们的过去,我就拜托你了。如果你在意,请别……,她是个敏感易碎的女人,她需要安宁的生活,周到的关心,真挚的爱情。那样她才会有生命力,否则,她会枯萎。’山子肯定地对我说,他会给她这一切的,我信得过山子。”
大鹏可能以为,我说大姐生活得不好,是骗他的气话。我也不做解释,说实话,我也解释不了,我说不清楚大姐和山子是怎么了,不知他们在哪儿错过,不能同舟。
我不再与大鹏谈论大姐的事,我急于问他我想了解的事,“你居然另外有两个儿子?什么时候生的?”
“傻丫头,有这么说话的吗?我只有两个儿子,不能说成我另外有两个儿子,亏你姐姐还是语文老师,也不教教语法不通的妹妹。”
他又把我当成小丫丫,用手拧了一下我的脸颊,作为惩罚。我真想马上告诉他,你就是还有个可爱的儿子。但是我忍住了,我太想听他的故事。就在那个满天星斗的晚上,我们并肩坐在树下,仰望天空,觉得自己也融化在这一片静寂的苍穹之中,说不出地舒坦。他象第一次边说,边用手语给我讲风的故事那样,缓缓地给我讲了他的故事。那故事不象风的故事那么优美,那故事是悲凉的,但却动人。


2

大鹏回到家乡时,被揪斗得遍体麟伤,身心疲惫不堪,住在弟弟的家里。弟弟已有一个男孩,弟媳又挺着大肚子了。弟弟、弟媳对他关心备至,用亲情温暖着他。他们不让他干重活,用家乡的草药为他疗伤。弟弟为了可怜的哥哥,加倍努力干活,常常早出晚归。
一天,弟弟出门后,很晚很晚还没有回家,一家人非常焦急。大鹏叫上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举着火把去找寻。他们喊呀,喊破了嗓门也不见回应。大鹏预感事情不好,心急如焚。他们一寸一寸地搜寻着,终于在山坡上的岩石边发现了不省人事的弟弟。显然他是失足摔下,被岩石挡住的。
大鹏把弟弟背回家,连夜渡河,送进县医院。弟弟在医院里昏睡了三天三夜,终于睁开了眼睛,并马上认出了一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的哥哥。看到弟弟醒了,认得自己,还能说话,大鹏高兴得发疯。还没来得及把好消息告诉挺着大肚子,在家干着急的弟媳,残酷的事实又把他的情绪从沸点降到零点。弟弟的腰椎摔断了,腰以下的部位不能动弹,没有知觉,医生说他将终身残废。
从此,大鹏肩负起家庭的重担。他下地干活,上山砍柴,象个机器人似的没日没夜地干。他麻木了,没有痛苦,没有快乐,甚至没有思想。
家里虽穷,但每天回家吃饭时,弟媳总替他留着热腾腾的饭,没有好菜,但那一大碗饭总是盛得满满的,结结实实的。要是以前无论如何吃不下这么多饭,但那时不知怎的,就是能吃。三扒两扒,要不了几口就能把那一大碗吃得颗粒不剩。弟媳总是坐在一边,用满足的眼光看着他狼吞虎咽。
有时他也会问:“你们怎么不一块儿吃?”
弟媳总说:“孩子等不及,我们先吃了。”
开始大鹏并不在意。有一天他吃饭时发现小石头死死地盯着他的碗,看着他吃饭。边看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口水沿着指头往下流。他端着饭碗走到石头身边问石头:“小石头,饭饭没吃饱?”
“妈妈说,石头饱饱,饭饭大伯吃。”石头说话时眼睛始终不离开大鹏的饭碗。
大鹏严厉地看着弟媳。弟媳抱起石头说:“小孩子吃饭不知饱,哪有个够?”匆匆忙忙把石头抱进里屋。
大鹏怀疑了。第二天,他特意早早地收工回家,躲在门外看着他们一家开饭。弟媳打开锅,锅里烧了一些米饭,她用碗把烧好的米饭满满地盛了一碗放在一边,显然是留给大鹏的。锅里所剩无几,她在锅里放上水,又放进一些番薯、野果和不知名的野菜,这就是他们一家的饭了。她捞了一大碗比较干的,给瘫痪在床的丈夫吃,又尽量把能捞的全捞出喂石头,轮到她自己吃时,锅里只剩下一些些汤水。她盛进碗里,连筷都用不着就喝了。然后她用舌头把自己的碗,丈夫的碗,儿子的碗添干净,倒一碗清水在锅里,把锅底沾着的菜末、粘液全荡涤在水里,把那水也倒出来喝了。
大鹏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目睹了贫困与饥饿,目睹了纯朴的农家女的坚韧与奉献。大鹏在屋外的墙角下坐了很久很久,他的心渐渐复苏,不再麻木,一股带着浓浓暖意的甜蜜与苦涩袭上心头,他流泪了。他曾以为自己不再会流泪,经过这么多的磨难,他的心早已干枯。但是此刻泪如泉涌,他忽然觉得身边有这样的亲人,再苦再累也心甘。
他大步走进屋里,弟媳象往常一样进厨房端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饭,饭上还有个剥了壳的熟鸡蛋。家里养的鸡下的蛋是舍不得自己吃的,攒起来卖钱。农家一年到头,只有年终分红才能见到一些钱。平时就靠养鸡、养鸭,搞点副业换些小钱,以维持油、盐、酱、醋的日常开销。弟媳把饭碗放在大鹏的手中,还是老一套地说:“我们没等你,先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大鹏端过饭碗,二话没说,走进厨房,把那一大碗饭,连同菜和蛋一起倒进锅里,加上水,盖上盖,开锅后变成一锅稀饭。大鹏分四碗盛起,一碗给躺在里屋的弟弟,一碗给石头,把带鸡蛋的一碗给了弟媳,自己捧上一碗慢慢地喝着。弟媳端着碗的手颤抖着,她轻声说:“他大伯,你这是怎么了?我们都吃过了。”
大鹏不言语,头也不抬继续喝他的稀饭。
石头高兴了,捧着碗咕嘟咕嘟地吃,也不用妈妈喂。
弟媳仍端着碗不动弹,她呆呆地看着大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大鹏吃完自己碗里的稀饭后,走近弟媳的身边,握住她端着碗的颤抖的手,把那碗稀饭送到她嘴边,温和地对她说:“吃吧,我全看见了。我们是一家人,应该一起渡过难关,不能只苦你一个人。我对不起你,从没有好好关心过你。”
弟媳的眼泪无声地流着,她是和着自己的泪水吃完那碗稀饭的,但还是把鸡蛋留了下来。大鹏没有再强求她,他知道这就是农家女,那只鸡蛋装进谁的肚里都比装进自己肚里舒坦。
大鹏开始操心家用,没钱可真是度日如年那!瘫痪的弟弟需要化钱吃药,临产的弟媳也该为即将出生的孩子添置些必需品。那时的大鹏满脑子就是为挣钱,哪儿有能挣钱的活,他都干。他把从城里带回家的手表啦、毛衣啦……,能换钱的都卖了,苦苦地撑着这个家。
弟媳也真是个能干女人。大鹏说,有一种考验叫生存考验,部队里很时兴,弟媳就是最能经得住考验的人。她能变着法儿,哪怕不化钱也能让家人吃上饭。她土生土长,知道哪条溪边长着什么植物,哪道山坡长着什么果子。她知道哪些植物的根好吃,哪些植物的果充饥。她知道用什么法子可以逮住小家雀,哪个洞口可以抓住野兔子。田里的棉花卖不出去,她可以用家里咯吱吱的旧纺车、旧布机,让它们变成布。她喝薄粥汤也能维持生命。她夜里纺纱不睡觉,白天照样干活。她从不诉苦从不言累,永远无怨无悔,用她特有的宽容与温和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
由于操劳过度,弟媳早产了。那夜她忽然肚子剧痛,弟弟知道情况不妙,高声把大鹏叫醒。事先,大鹏已与弟弟弟媳说定,到了预产期就提前把弟媳送到县医院去生孩子,不能让农村的接生婆胡摆弄,在接生婆手里死过产妇。弟媳怀石头时,就是大鹏又寄钱又写信地让弟媳一定上医院生孩子,不能省钱,不能因小失大,石头是在县医院出生的。此时弟媳要生产,大鹏也束手无策了。农村不比城里,去医院要渡船要乘车,别说深更半夜没船没车,就是有,怕也来不及,生在路上更糟糕。大鹏咬咬牙,只能去请接生婆。
接生婆带着工具上了门。打开工具袋,大鹏吓了一跳。脏巴巴的毛巾布,带着锈斑的剪刀……,既没有酒精,也没有药棉。接生婆拿起工具要往屋里去,大鹏阻止了她。
“去!生火烧一锅水。”大鹏显得镇定了,他指挥着接生婆。接生婆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服从了他的指挥。
大鹏回自己房中,从箱底翻出了没用过的新毛巾,扔进水锅里,然后就往弟弟、弟媳屋里去,这回是接生婆拉住大鹏:“你怎么能进去?不行!”
大鹏理都没理她,甩开她的手就进了屋。屋里弟媳痛得大汗淋漓,但是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大鹏先上前背起急得没了主意的弟弟:“你先到我屋里躺着,别着急,她不会有事。”弟弟信任地点点头。
到了自己的屋里,让弟弟躺下,大鹏又问:“我曾带回家的高度白酒,你喝光了吗?”
“没有,在柜里放着,留着等你回来一起喝。”
大鹏疏了一口气,忙取出白酒,凑合着把它当消毒酒精用。重又回到弟媳的房中,接生婆谎谎张张地紧跟在大鹏身边。大鹏生气地对她说:“跟着我干嘛?去把毛巾和开水端进来。”
大鹏走进弟媳身边,轻轻握住弟媳的手,擦去她脸上的汗,问她:“能信任我吗?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帮助你吗?”
弟媳是封建、闭塞的农村妇女,她会点头还是摇头,大鹏心里也没底。但是他已想好,无论如何必须尊重她本人。
弟媳严肃地注视着大鹏,她的目光是坚定的、无畏的,她紧握了一下大鹏的手,轻声说了句:“别离开我!”
大鹏和接生婆一起忙乎开了,大鹏严格监督接生婆的消毒卫生工作。弟媳的肚子一阵一阵地痛,越痛越紧,越痛越厉害,孩子就是下不来。接生婆也没辙了,干脆坐在一边不动弹。
弟媳痛得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她依然一声不吭。大鹏看出来了,她平时忍饥挨饿,身体极度衰弱,这么长时间地疼痛耗尽了她的体力,她根本没有力气生孩子。她的眼睛开始失去光泽,她的生命开始往下沉,她费劲地对大鹏说:“我要走了,你……更苦了!”两行热泪沿着眼角滑落下来,她无力地合上双眼。
大鹏紧紧握住弟媳的双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凤!”这是大鹏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农村里的女人是不用名字的,有名字也用不着。在家做姑娘时,被大丫头、二丫头、小丫头地挨着叫。出嫁后,丈夫名字的后面加上“屋里的”就是她的名。生了孩子,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妈”就是她终身不变的名字。这时大鹏不知为什么没叫她“石头妈”,而是直唤她娘家的小名“凤”。也许希望能因此唤醒她少女时代的美好回忆,能激发她对生的渴求和依恋。
“凤!”大鹏声声呼唤她:“睁开你的眼睛看着我,你不能死!你不会死!你有很强很强的生命力。请不要放弃!为了孩子,为了弟弟,也为了我。这个家没你不行,我一个人撑不下去,不要离我们而去!……”
大鹏的泪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大鹏见有了希望,立即用力紧抓她的双手,用力过猛,几乎把她拉了起来。这时接生婆倒有点机灵,见她的头离开了枕头,忙用手托住,干脆让她半躺着靠着自己。
大鹏鼓励她:“对!这样很好。来!我们一起努力,把我们的宝宝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他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用力使劲。也许真是大鹏的活力灌进了她的体内,孩子的头顶露出来了。看来她真是拼命憋足了劲,人已精疲力竭,就象死了一样。当看着两条生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时,还有什么不能割舍,还有什么可顾虑呢?大鹏毅然接近了女人的隐秘处,用手把孩子拉了出来。
小东西一来到世上就哇哇大哭。是为母亲所受的痛苦而伤心,还是为自己将要开始的艰辛人生而哭泣?
经过那一番生死搏斗之后,婴儿的哭声对母亲来说是最动听的音乐。她闭上眼睛,面带微笑,就象人们陶醉在优美的乐曲声中,安心地沉沉入睡。
因为早产,再加上母亲的营养不良,孩子长得很小很小,大鹏为孩子起名叫“点点”。乡下人虽然向往过富贵日子,但是给孩子起名时都不愿起大富大贵的名字。宁可叫“石头”绝不叫“宝玉”。他们说名字贱好养活,叫“狗娃”就象小狗似地容易养大。“点点”这名字也算贱了,所以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
小点点是可怜的,妈妈没有足够的奶水喂养他。当他咬住母亲的乳头,吸不出乳汁时就哇哇大哭。这可急坏了大鹏,家里哪有钱买奶粉喂孩子?大鹏用米熬粥,用那浓浓的粥汤喂孩子。下河捞些小鱼小虾,炖汤让弟媳喝,指望她能下奶。天无绝人之路,弟媳养的母羊居然下崽了。小点点喝了羊奶,也长得白白胖胖的。
大鹏对点点倍加喜爱,这孩子是他拼足精神力气帮着她妈妈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的,就象是他自己生了这孩子。为了让心力交瘁的妈妈得到充分休息,大鹏常把孩子背在自己背上去干活。点点与大伯也特别有缘,只要一靠上大鹏的背,就乖乖地睡觉,不吵也不闹,那儿比母亲的怀抱更坚实、更安全。
接生婆在产妇生死交关的时候顾不得多思量,大人小孩平安无事了,便大惊小怪地嚼起了舌头。在那闭塞的村庄里,大伯为弟媳接生,不轰动才怪,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热点新闻。见到大鹏,没一个不指指戳戳。好在大鹏受过高等教育,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依然坦坦荡荡地背着点点干自己该干的活。
村里的娃娃都是女人带,哪有男人身上常背个娃,更何况还是个未婚男子。于是闲话升了级,“点点是石头妈与大伯偷着生的。”越说越没谱了。
大鹏忽略了,自己不在乎闲话,弟弟却在意。哥哥帮妻子接生,尽管知道哥哥救了妻子儿子的命,但心里不免那个。弟弟是没受过太多文化教育的庄稼汉,不可能冲破旧观念的框框,他的男子汉的自尊受到了挫伤,他开始变得脾气暴躁。在哥哥面前,他仅以沉默表示内心的不满。哥哥不在时,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对妻子发脾气。妻永远缄默不语,用不变的温和与宽容对待丈夫。
当弟媳的健康恢复,又开始操持家务时,弟弟终于忍不住对哥哥开了口:“你走吧,离开我家。”
大鹏无话可说,他了解弟弟的心情。他环顾这父母留下的破旧的家,凝视着石头和点点,最后把目光沉重地落在了弟媳的身上:苦命的女人,我走了,谁帮你支撑这个家?弟媳深深地埋下自己的头,没有抱怨,没有挽留,只有沉默。
大鹏开始收拾行装,他并不知道这世界哪儿是他可以去的地方,内心是悲凉的。
弟媳咯吱吱的纺车布机声整夜地响。大鹏整夜地睁着眼睛听那咯吱咯吱的声响,如泣如诉,令人心伤。多想多想起身走进弟媳的身旁,轻轻说一句:“请别为我忙,你的身体还很弱,早点休息吧。”十几年的文明教育此时在他身上显得如此苍白,他也迈不出这无形坚实的框。
几天后,大鹏打点好了一切,把家里该干的活全抢先干了,把自己的稍稍值钱的衣服物品全部留下了,包括大姐亲手为他编织的毛线长围巾。
弟媳默默捧出几天来连夜为他赶制的棉衣、棉鞋,放进了他的行囊。她的神情木讷,脸色憔悴,她的眼睛始终低垂着,她害怕一抬眼会从里面飞出什么不该出来的东西。
大鹏难过地对弟弟弟媳说:“你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照顾了我,给了我亲情,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我谢谢你们!我却给你们一家带来了麻烦,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可以远走高飞的地方,我原本只想照顾好弟弟,照顾好这个家,让九泉之下的爸爸妈妈放心。这个家也给了我温暖,让我难舍难分,……”大鹏潸然泪下,继续说:“我从小就不知道我的亲爸亲妈在哪儿,他们不要我了。谢谢养父养母给了我一个家,还有亲如手足的兄弟。也许‘家’对于一般人是与生俱来,唾手可得的,对于我却是一个梦,一个总想抓住,却总也抓不住的梦。”
“哥哥!”弟弟满脸是泪地叫着,大鹏走进弟弟床边把他抱起。弟弟紧搂着哥哥:“原谅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信不过你们,我能信不过自己的哥,自己的妻吗?我是心里难受!我整天堵得谎,我不是男子汉呀,哥哥,看着你们吃苦受累地苦撑苦渡,我帮不了半点忙,我是你们的累赘,……”
大鹏堵住了弟弟的嘴:“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手拉手就没有过不去的沟,迈不了的坎。”
弟弟象个孩子似地抱着大鹏呜呜地哭:“别走,哥哥,咱家不能没有你。”
弟媳依然低垂着双眼,但是那低垂的眼帘还是没能关住,两颗清冷的泪珠从眼中滴落。
一家人重又过上了安定的日子,虽苦,却也其乐融融。弟媳自从吃饭的花招被大鹏识破后,全家人严格按大鹏的规定,统一伙食标准。只是偶尔能吃上一些好东西的时候,弟媳绝不肯沾口,她固执时就象块石头。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天午后,弟弟突然昏迷不醒。弟媳着急地把大鹏找回家,他俩立即把他送进医院。经检查,医生说弟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因心脏突然停跳而昏迷。现在看来,上次从山坡上摔下,很可能是突然发病导致,否则这山坡一路都有可攀抓的东西,不至于摔断腰椎骨。
在医生的抢救下,弟弟终于苏醒。但是医生说,因病情长期未被发现,未能及时治疗,现已非常严重,病人随时有可能发病死亡。
不幸而言中。一天清晨,弟媳起床,做完家务事后,准备伺候丈夫吃早饭,再也没能叫醒他。他死了,死得很安祥,是在睡梦中离去的。他们把他埋葬在父母的身旁。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着。大鹏的为人得到乡里乡邻的一致好评。他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文化人,人们尊重他、信任他。当文革终于结束时,村里又办起了学校。大鹏当之无愧地被大家推举为校长、教师、教务,反正这学校以及这远近的一大批孩子全都交给了他一个人。
他开始重操旧业,也有了微薄的收入,家里、田里的活,只能让弟媳多干些了。他开始很忙,整天泡在学校里,晚上常常很晚才回家。他仍是家庭的重心,无论多晚回家,弟媳总是等着他,一进家门,弟媳就会给他打上一盆热乎乎的洗脸水,然后端上热菜热饭,一天的疲劳和紧张,这时就会松弛下来。他常常边吃饭,边把学校的事、学生们的事告诉弟媳,弟媳总是专心地听着,不插话。听着,听着,脸上会露出满足的笑意。
大伯子、弟媳妇同在一个屋檐下过着平静的生活。如果没有村长的参与,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一天晚上,村长来到他家,弟媳知道他找大鹏,和以往一样,倒了杯茶给客人后便回自己屋去。村长叫住了她,让她也坐下,然后严肃地说明了来意:“和村里的几位长辈商量了一下,我是特意来给你们做媒的。我心里明白,长辈们也看得清楚,你俩都是好人,规矩人,以后一起过吧。这结婚日呢,就定在下月初六,六六大顺么!”
没有卿卿我我的恋爱经历,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郑重求婚,甚至没有征求他们个人的意见,村长为他们订下了一切。
洞房花烛夜,客人散尽后,大鹏对新娘说:“这对你不公平,我还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嫁给我,就我们两人,婚礼按外国人的规矩再来一次。”
大鹏马上一人扮演了两个角色,既是新郎又是牧师。他先充当牧师,问害羞地低着头的新娘:“你愿意嫁给陆大鹏吗?”
是长时间的沉默,这沉默让大鹏感到不安。当大鹏几乎完全失望时,一声“我愿意。”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大鹏继续充当牧师,问自己:“你愿意娶她为妻吗?”
转过身来回答:“我愿意。”
这时,大鹏面对着新娘说:“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大鹏紧张地看着仍然低着头的新娘,他没有冲锋向前的勇气,当新娘终于抬起头,看到新娘羞红痴迷的脸和脉脉含情的眼睛,大鹏再也无法抑制,他紧搂着他的新娘,送上了热烈、温柔、持久的男人的吻。
新娘无声的眼泪象决了堤的水,弄得大鹏满脸满嘴都是。大鹏惊呆了,松开新娘:“凤,凤,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愿意吗?你若不愿意,我不会欺负你!”
新娘重又紧紧地抱住了新郎,仿佛要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他的身体里,她重重地哭出了声。大鹏懂了,他抱起新娘,坐到床边,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任她的眼泪尽情流淌。苦命的女人,她活得太苦太累,她瘦弱的肩承受着太沉重的担子。她把所有的苦难、艰辛、委屈全部存放在自己的心中,从不倾吐,从不抱怨,积压得太久太久了。
大鹏怜爱地抚摸着她因哭泣而抽搐的身体:“我们是夫妻了,我要好好爱护你。我很穷,你还会过得很苦,但我绝不让你的心再苦。”他捧住妻子泪流满面的脸,就象擦拭贵重的瓷器一样,轻轻摸擦妻脸上的泪:“知道吗?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现在你是我的一半,心里的话可以不告诉别人,但一定要告诉我。你可以保持你与世无争、不愿求人的脾气,但是对我可以发脾气,可以提要求。”
妻的眼睛是美丽的,当她大胆而专注地凝视你的时候,能让人心醉。大鹏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妻。妻在他的耳边轻轻提出了,也许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别人的要求:“叫我凤,我喜欢听你叫我凤。”
多么微不足道的要求!“凤!凤!……”大鹏声声呼唤她,她收起眼泪,露出甜美的微笑。
“能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叫你凤吗?”大鹏问。
“生点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死定了,我的身体在往下沉,我的意识在往外飘,我累极了,我已不想再挣扎。对于生我没有太多的留恋,在这世界上我只是一粒小小的尘埃,没人在意我的存在,没人知道我也有喜怒哀乐。我有名,但除了妈妈,没人叫过我的名,没必要叫。对于尘埃,你也给它起个名叫吗?不会的,那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一粒尘埃,那么小,那么轻,随风飘走吧!我彻底放弃了。是你的一声‘凤!’唤回了我对生的渴求。我不是尘土,我是人,起码有人把我当作人。我睁开眼睛看见你焦急、失望的脸,我想,我得活着,为了你要我活。是你那声‘凤!’救活了我和点点。”
“凤,这是你生平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吗?说得多好呵!”
那一夜大鹏搂着妻,久久地轻唤着她的名字,直到妻子沉沉入梦乡。那一夜她的梦该是很甜很甜的。
大鹏和妻的恋爱是从洞房花烛夜开始的。
妻的脸色一天天红润起来,有人说,女人是靠男人滋润着的,也许这话是对的。她还是少言寡语,但是脸上常常挂着笑意。只是她常常迷惘地问大鹏:“这一切都是真的,是吗?”
“为什么不是?”
“太好了,好得不象是真的。我总觉得,有一天一觉醒来,你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我的只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
为了证实这一切不是梦,大鹏紧紧地搂住妻子,在她耳边轻声问:“你一直很爱我是吗?”
妻的脸羞红了,农村女人不会说什么爱不爱的。她实实在在地说:“我不敢。自从你来到我家,我只求每天能看到你,能为你洗衣做饭。那次你要离开我们,我很难过,我觉得身体里仅有的一点活着的东西也要离我而去了,只剩下空空的躯壳。我害怕与空空的躯壳为伴,我害怕我的生命我的灵魂再不属于我。”
大鹏用信誓旦旦的俗套的情话对妻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人,我怎舍得离开你?我若变心,我变小狗,遭天打雷霹……”
妻笑了,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妻的笑容是美丽的,大鹏不愿看到妻悲伤,他希望妻永远是快乐的。如果俗套话能让妻高兴,那就经常俗套俗套也无妨。
我被大鹏的故事深深打动了,我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我心酸,为他们所受的磨难;我感动,为他们相濡以沫的情感。心底深处还有一丝失意、一丝苦涩抑郁着,“你爱她吗?”我问大鹏,我不知道我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同情还是爱情。一直以来我对她有着深深的怜爱,这个不声不响、吃苦耐劳的女人,她牵动着我的心。她说她是尘埃,我知道如果用真心,用爱心去浇灌,尘埃里也会开出花来。是的,她就象尘埃里开出来的花,同样芬芳美丽,也许更持久,因为她不娇贵,只要一点点养分就会光彩照人。我爱她,珍惜她。我同样爱我们的两个孩子,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爱!我再苦再累,只要看到他俩,什么疲劳、烦恼都没有了,他们是我的无价之宝”
“你和大嫂没有再生孩子?”我问。
“点点出生后,我目睹了女人生孩子的恐怖,我再也不要女人为我生孩子。是的,石头和点点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相信,在他们的心里,我就是他们的父亲,无人可以替代的父亲。”
那天我还是没有告诉他安儿的事,我得想想,我该不该告诉他。
我更没有告诉他我自己的事,那是不堪回首的恶梦,就象二姐的临终嘱咐那样,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我心里至亲至爱的求是哥哥。
我没有告诉他二姐的死,因为他还没从自己的故事中走出来,还没时间问及。
我的情绪也还没有完全从他的故事中走出来。天上的星星更多更亮了,是仙女们此刻也空闲下来,悄悄倾听大鹏的故事吗?她们会看透我的心吗?好象害怕泄露什么,我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大鹏也跟着站起来,拉住我的手往回走。
在乡间的田埂上,路很黑,只有天上的星星月亮借点光,大鹏怕我摔跤,紧紧握住我的手。被他搀着领着走路的感觉真好,我愿这小路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天上的星星向我眨眼,用神秘的眼光窥视我的心,它们会怪罪我吗?它们理解我的心吗?我恍恍惚惚跟着大鹏的脚步走,好象在梦里,我希望这梦没有醒来的时候。
很快到家了,大嫂笑吟吟地等候着我们。她把孩子住的屋子收拾干净让我住,床上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和被褥。进屋后我脱下外套,大嫂看到我穿在里面自己钩织的毛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知道她喜欢,干脆脱下来让她看,她知道是我自己钩织的,惊叹不已。我要送给她,她无论如何不要,她说少穿一件衣服会冷的,我说我以后再钩一件送给她,她高兴地点头答应。我们比划着说了这些,她不能完全懂得我用手语对她说的话。我忽然想起,拿出纸和笔放在桌上,写道:“我们写着说好吗?”
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但还是拿起笔写道:“我没念过书。”字写得确实笨拙。
“那你怎么会写字?”我与她笔谈了。
“大鹏教我的。念过书的人真好,说出来的话都那么中听,我很××……”她愣住了,显然不会写想要写的字。
我在她写不出的空格处写上“羡慕”二字,她不住地点头,然后“羡慕、羡慕……”不停地写了好几遍,我看出她是个极其刻苦、好学、认真的学生。
“知道吗?我的哑巴话也是大鹏哥教我的,他还教会我唇语,就是看人说话。所以你不必写,你对我说,我就能看懂。”
她点头,对我说:“你不叫他大鹏哥,你叫他求是哥哥。”哦!大鹏真是什么事都告诉她了。我一时无话。
她见我没在纸上答她的话,又拿过我手中的笔,“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一首唐诗。
“你真棒!还会唐诗。”我夸她。
“每当月光照亮床头的夜晚,那一定是满天星斗的夜晚,大鹏都要起身站在窗前,仰头望天。我知道,他在思故乡了。”她对我说。
“不对,这儿就是他的故乡。”我更正她的话。
她继续说:“他思念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的故乡。我知道,你就是他故乡的人。今天,他带你去看有星星的天了?你该把天那边的事都告诉他,他很想很想知道。”
如果大姐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则是个智慧的女人,她那坦诚、善良的眼神,比天上的仙女更厉害,能让一切都变得水晶般的透明无暇。
二天后,我准备启程回上海了,大鹏要送我一起走。我说不用他送,只要送我上火车,小捣会去火车站接我。上海是终点站,不会因听不见报站而误了下车。他说正好县里让他去上海进修,一直抽不开身,本打算拖到下学期再抽时间去,其实下学期也还是抽不出时间的,这回正好我要回去,下个决心和我一起走,也就一举两得了。我没有再反对。
临行前那天,我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大鹏也要回上海了,他应该和安儿见上一面,要不要告诉他安儿的事?这时我有点想小捣,这两年来已习惯有事和小捣商量。要不回上海后先听听小捣的意见再决定。
也许大鹏看出我心神不定的样子,晚饭后他来到我屋里。“丫丫,你有心事?”他开门见山地问我。
“没有!”我的眼睛都不敢朝他看。
为了转移话题,我把小捣塞在我包里的钱拿了出来。本打算走时悄悄留下,回上海再写信作说明的。我把钱交给大鹏,大鹏没有接,笑着问我,“哪来这么多钱?抢银行了?”
我认真地回答,“这钱是干净的。”
大鹏严肃地看着我,他还是要弄清楚,这钱是怎么来的?
我把捣家近年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从捣奶奶的死,到小捣如何赚了大钱,都如实叙述。
他依然严肃地问我,“你看这钱我该拿吗?我凭什么要拿小捣的钱!原来你这次是被派来积德行善的。我陆大鹏过得很潦倒很可怜是吗?需要有钱人的施舍!丫丫,你没有过过穷日子,你不了解穷人的心……”
“够了!”我拍了一下他的手掌,气愤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过穷日子!哑丫在菜市场刮鱼鳞,被人欺负,与人打架,你知道吗?大姐怀孕要死要活时,上哪儿去找你?是的,你在地下室受苦受难自顾不暇,但你也别以为我们过得很快活!这么些年哑丫已懂得什么是穷,起码比你更明白什么是穷,真正的穷人是不会清高的,一般人可以用钱买清高,而穷人必须用钱买命。这些钱不是我要给你,是小捣让我给你的。在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候,曾受到小捣的鼎力相助,我很感激他!你愿不愿意接受是你的事,但是你得相信,这钱是干净的,小捣的心是真诚的。”我不再理他,站起身来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大鹏抓住我的双手,不让我干自己的事,仿佛想从我的双手中重温刚才那段话。他让我坐在他身边,紧张地看着我,“丫丫,你的很多话我不明白,难道我对你的手语生疏了?我理解错了?”
“是的,求是哥哥,也许我们多年不见,相互生疏了。”我很冷漠地回答他。
“不!谁都可以和我生疏,就是丫丫不能!丫丫是有特殊功能的小精灵,能在梦里与我交流,不管我们相隔多远,梦是没有距离的。”
我无法继续装作冷漠,我被感动了。
大鹏接着说,“你来我家这两天,总是我在讲故事,你一直没告诉我你们的事。是的,我也没问,不是我不关心,不是我不想知道,只是我心里害怕,我不知道我怕什么。”
他提起我的双手,然后又轻轻放开,“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我求你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被他提起的手,好可怜的手,它要代替嘴巴去诉说那些难以诉说的往事。
我不再犹豫,面对我的求是哥哥,象小时候一样,我如实地告诉了他大姐的一切,我们曾经过过的苦日子,还有二姐的死,除了我自己的那个无法启齿的恶梦。看完了我的诉述,他什么话都没说,走出我的房间,走出屋子。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我不知他要去哪里。他的步子跨得很大,我追不上他,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他还是来到第一天晚上他带我来过的河边,还是依着那棵大树干坐下,还是抬头仰望天空,只是今天的天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空的,就象被谁掏空了。
我也挨着大鹏坐下,大鹏的脸上毫无表情,就象蜡像般地一动不动地仰头坐着,仿佛他的心如这天空般也被掏空。我着急地提起他的双手要他“说话”。他终于象梦醒似的回过神来面对我,“对不起,我让你们受了那么多苦。”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受了那么多苦,都过去了,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大鹏苦笑着,“小时候我常坐在这棵树下,望着远方的路,盼望我的父亲回来。父亲走时说过,他会回来的,赚了钱就回来接我,我等呀等,一次一次地失望,直至绝望。那时我想,我要有了儿子,我一定不会离开他,再苦再难我也要把他带在我身边。命运真会作弄人那!”
我把手放在他的脸上,我不愿看到他苦涩的笑,我意图抚平他脸上让人心酸的笑纹,我宁可他流泪。
他握住我的手,看了许久,“它们确实不是一双小姐的手,我能想象它们曾经有多苦有多累。它们支撑过你大姐,它们爱抚过小安儿。丫丫,当我第一次见到你大嫂,那个不声不响的女人时,我就感觉那是长大了的丫丫。她们是草不是花,但她们却常青常绿,有着难以想象的生命力。”
“哑丫是不能和大嫂比的,哑丫不该生在城里,哑丫要一直是个乡下丫头该多好!没有那不堪回首的耻辱。”大鹏是不会理解哑丫的心的。
大鹏也不会了解,不起眼的哑巴丫丫,从小就崇敬地仰视着他,渴望得到他的重视。分别后魂牵梦绕地思念他,默默地为他祝福。再见他依然依然深爱他,无情的岁月也抹不去呵,那样地刻骨铭心!佛说:修百世方能同舟。许是我修行不够吧。
我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悲哀之中,大鹏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从我泪水蒙蒙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他沉重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起床后,我发现大嫂早就起床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桌上放了一大锅煮鸡蛋,一大叠烙饼,还有几只杀好洗净抹上盐的鸡。我一看可着急了,这下倒好,我简直象强盗一样,来一次把他家的好东西全卷走了。
大鹏笑着告诉我,这是妻的一片心意,其实城里人是不稀罕这些东西的。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现在他常常不自觉地把乡下的他们和城里的我们划上一条沟。
大嫂比划着对我说:“我们家现在的日子已过得很不错了,你们城里人也是很不容易的,我们不能收下你们那么多钱。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大鹏让我先拿着,否则城里的朋友会生气,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她见我完全看得懂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此时她的脸上带着忧郁:“我知道,大鹏是属于城里的,早晚要回城。见过你我放心了,大鹏城里的朋友都是象你一样的好人。他呀,就是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要拜托你们多关心了。”
大鹏着急地扳着她的肩问:“你想哪儿去了?你不信我?”她默默低下头再也无话。
我和大鹏一起上了路,大嫂送了一程又一程,仿佛我们将一去不回。送我们过了河,送我们上了去火车站的汽车。汽车缓缓地启动了,大嫂仍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目送着我们。我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大嫂伫立风中的孤独身影,我动情地使劲向她挥手,我想告诉她,大鹏是属于她的,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大嫂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热泪滚滚而下,泪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象颗颗钻石,我这聋子仿佛听见了泪珠撒落在地,铮铮作响的声音。大嫂,你就象坚韧闪烁的钻石,埋在土里也会发光,大鹏会珍惜的。我无法表达我心里所想的,我只是不断地挥手,用手语告诉她,“大鹏会回来的,一定!……”直至汽车飞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我才坐下。
这一路有大鹏同行,我觉得回去的路程短极了。我看出大鹏是心神不定的。是呀,这一次我给他带来太大的意外,他毫无思想准备,几乎无法招架。我问他,“大嫂知道这一切吗?”
他摇头回答,“我自己心乱如麻,还没理出个头绪,暂时无法告诉她。但她是极敏感的,不用我说,你也感觉到了。她不会问我什么,永远不会问,她的心能包容一切,她就是这么个女人。”
“我不如她。”我忍不住这么想。我好羡慕那个被大鹏唤作“凤”的女人,她是贫穷的,但她也是最富有的,她拥有世界上最无私、最厚实的爱,她拥有深深知她懂她的男人,她没什么可担心害怕的。
儿子对于男人来说,也许有着特殊的意义,是生命的延续,是力量的象征。大鹏对于自己意外地有了亲生儿子,激动不已,他不止一次地问我,“他象谁?”
“象我。”我逗他,“爱听风的故事,一样会用手说话。”大鹏笑了,好象他的沉静的小安儿就在他眼前。

3

是小捣来车站接我们的,大鹏事先给他发了电报。当我们下了火车,我看见小捣身后悄悄露出一张嘻嘻笑的小脸,安儿!“你怎么把安儿也带来了?”我惊奇地问小捣。
小捣嬉皮笑脸地回答,“我哪愿意带他来,这不又多了一件大行李!听说我要来火车站接‘出差’回来的哑姨,他非闹着要跟我来。我不依,他耍赖。你奶奶护着他说,带上吧,孩子这几天都想死哑姨了,就麻烦你多受点累吧。有什么办法呢?再说,我也同情安儿,咱俩……”他至此打住,我知道他想说“咱俩同病相怜”。
大鹏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儿。安儿象小鸟似地向我扑来,投进我的怀里,指着心窝告诉我,“安儿好想好想哑姨!”。
我把安儿抱起交给大鹏,安儿不认识大鹏,搂着我的脖子不放,怕羞地低着头。小捣对他说:“安儿叫大伯,他是你哑姨的大哥,你捣叔叔的老师。”
安儿也许不完全明白小捣的介绍,起码他看出大鹏是哑姨和捣叔叔熟悉喜欢的人。他抬起头,看着大鹏,叫了声:“大伯!”也许父子间有着无形的线牵连着,四目相对后,安儿竟然不再怕羞,不再认生,象是认出了对方似的,乖乖地投进了大鹏的怀抱。大鹏紧紧搂抱着儿子,刚开口叫声:“安儿”眼泪夺眶而出。
小捣开玩笑地说,“我怎么象在看故事片。”我制止了他,让他免开尊口。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一对是亲父子。
小捣让大鹏住在他家,他已把家里的阁楼收拾干净,俩人一块睡阁楼,可以聊一宿。大鹏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专程送丫丫的,是来上海进修的,教育局会安排住宿,小捣不再坚持。
分手时,安儿与大鹏已很亲近,安儿抱住大鹏的脑袋,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悄悄话。大鹏微笑着点头,在安儿的小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感激地看着我。不知这父子俩捣了什么鬼。
我叮嘱大鹏安顿好后,一定记得给小捣打电话,让我们知道他住在哪儿,别让我们再一次找不到他,大鹏直点头。我又吞吞吐吐地问他,“你会来看望大姐吗?”他没有回答。
小捣站在一边,双手插在裤袋里,耐心地看着我们没完没了的告辞。我不好意思太耽误小捣的时间,匆忙向大鹏挥了挥手,领着安儿拉着小捣往回家路上走。
这时,我才紧张地问小捣,“家里没事吧?我去找大鹏没被穿绷吧?”
小捣神气地说,“有小捣在就不会有问题,只是你可别让你家小祖宗坏事。”他对安儿说:“安儿,记着,什么大伯,不是啦,是哑姨一块儿出差回来的同事。”
安儿也是小机灵,举起小手重复地打着“大伯是哑姨一块儿出差回来的同事”的手语,让我放心。
这大小三个“哑巴”边走边聊很引人注目,我不再发问,不好意思拉他们下水,明明是正常人,让人以为他们也是聋哑人。这大小两个男孩还满不在乎,就象是他们比别人多懂一国语言似的,挺得意。
家里确实风平浪静,没人怀疑我。大嫂让我带的鸡呀、蛋呀、饼呀,我分了一半让小捣带回家,余下的交给奶奶,说是买回来的土特产。
奶奶唠唠叨叨地说:“傻丫头,这鸡这蛋哪儿不一样,算什么特产?带着累不累?”倒是大嫂自己烙的饼,奶奶反而说是特产,哪儿都烙不了这么好吃。好在奶奶全都一样一样收了起来,等大姐下班回家时什么痕迹也没有,少了不少麻烦。
晚上,我把安儿领到我的房里,悄悄问他,“今天你对大伯说了什么悄悄话?”
安儿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我对大伯说,哑姨说,只要让谁亲一口,谁就永远忘不了你。我让大伯亲我一下,我想大伯还会来看我,我怕大伯会忘记我。”
“小坏蛋!”我跺着脚假装生气地骂他,“你想让人亲就人让人亲,干嘛要告诉人家是哑姨说的!”
安儿委屈地说,“哑姨说的是真的,安儿就是因为亲了哑姨,才老是想念哑姨。哑姨不在家,安儿好想好想,安儿想得好难过。”安儿神色黯然地说,“安儿以后再不亲别人了。”
我感动了,抚摸着安儿的头,告诉他,“哑姨没有生安儿的气,安儿没有错。”

第八章

1

大鹏这次来上海,还是在大姐和山子之间引起了波澜。大鹏原打算先和山子见面聊聊,但是上海的老同学老同事们包围了他。白天上课进修,晚上不是这个找就是那个约,一直不得空闲。文革前,大鹏在教育界的圈子里就小有名气。好久不见踪影,突然出现,谁都想见见他,大家都关心着他。对于老朋友们的约会确实不能推却。
大姐也许也听到了关于大鹏的消息,变得非常沉默,下班回家与谁都不搭话。那晚,山子回家吃晚饭(山子和大姐离婚后,遵循着约定,没告诉奶奶,维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奶奶把我带回来的熟鸡蛋全部剥了壳,煮成酱油蛋端上桌。大姐从没见奶奶煮过这么多蛋,就说奶奶太偏袒哑丫,哑丫爱吃鸡蛋,也不能由着她一下子煮这么多。
奶奶忙说:“哪是我要煮这么多,是哑丫出差带回来的熟鸡蛋,是当地的土特产,我怕坏才全部重煮了一下。”
安儿见到我带回来的鸡蛋,想起了大鹏,问我,“大伯怎么还不来看安儿呢?”
大姐忙问安儿:“哪个大伯?”
安儿有点怕妈妈,语无伦次地说:“捣叔叔说,大伯不是大伯,是和哑姨一块出差回来的同事。”然后还悄悄打手语问我,“我这样说对吗?”
我苦了一下脸,小祖宗!真是被小捣不幸而言中了。大姐看了我一眼,我忙低头吃饭。
大姐见我没反映,又继续问安儿:“那么,捣叔叔说他不是大伯,捣叔叔称呼他什么呢?”
安儿老老实实地说:“捣叔叔叫他陆老师。”
看见安儿小嘴巴里蹦出了“陆老师”,吓得我低下头再也不敢抬。大姐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拍了拍我的肩,我只好抬起头面对她。
我知道惹麻烦了,很害怕。大姐咄咄逼人,气得顾不上打手语,直接开口骂我,我不敢正视她,不知她在骂什么。
山子对于大发脾气的大姐毫无顾忌,他故作轻松地对我打手语,“你得理解你大姐的心情,她不象你真实坦白,心里挂念着,就去看望。她要瞒着、藏着,好辛苦。你就让她发泄一下。不过……”这时他不再面对我打手语,慢慢转向怒气冲冲的大姐说:“哑丫这次替你做了大好事!失去的,帮你又找了回来,你可以如愿以偿了,何必发这么大火。我已还你自由,你不必口是心非,身不由己了。”
“告诉你,我就是身不由己才嫁给你,这辈子我想嫁的只有他!”大姐简直疯了,也不顾忌奶奶在场,谁也没提防,她手里的饭碗随着嘴里的“想嫁他”一起扔向山子。山子的额角立即流出血来。
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我顾不上管孩子,用手紧紧捂住山子的伤口。山子脸色苍白,他的神情让我看着心痛,好象流血的伤口不在额上而在心里。小时候听大人说“心在流血”,我总想那一定很疼很疼,我们有病痛忍受不了时,会叫嚷:“痛到心里去了。”何况心直接在流血呢!我凝视着山子,忍不住眼里溢满了泪水。
“对不起,山子哥哥。”我在心里对他道歉,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很难过,都是我的错,我捅的漏子。
山子一句话都不说,没有责怪,没有叫骂,只有沉默,可怕地沉默着。
奶奶无奈地领着两个吓坏了的孩子离开了饭桌。奶奶对于大姐和山子间的事从不多说也不多问,她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清楚。
大姐目瞪可呆地看着山子,一动也不动。我让她去把红药水、纱布、胶带拿来,她都看不明白我的话。我只好拖着山子到我屋里去,山子也默默地顺从了我。
还好伤口不太深。让山子在我屋里的椅子上做好,帮他涂上红药水和止血粉 ,用一小方纱布盖住伤口,血已基本止住。我以为大姐会跟着我们进来,但她始终没来,我有点失望。大姐今天的举止也反常,简直不象是她,粗暴、泼辣,倒象是霸婆娘的妹子。她到底怎么了?她真那么仇恨山子?我不明白。
山子仍沉默着,他开始吸烟,深深地吸着,不舍得往外吐,好象要把这缕缕白烟吸进肺里,吸进心里。烟也能象酒一样麻醉心吗?我不知道。山子久久地在我屋里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确实无处可去,这儿是他的家,却没有真正属于他的一方天地。我忽然非常害怕山子的沉默,我找话安慰他,他对我的手语视而不见,根本不答理我。我只想打破沉默,那怕他只对我说一个字。我为他倒了杯水,放在椅边的小桌上,指望他对我说声谢,他也象没看见,一口都没喝。过了不知有多久,他终于站起身往外走,我紧跟着他下了楼。出家门时,我紧紧拉住了他,不松手。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若不撂下一句话就出门,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看见了我的担忧,看见了我的悲伤,他终于温和地对我说,“回去吧,哑丫,放心,我死不了总要回来的。”
他转身走了,望着他孤苦零丁的背影,我的心酸酸的。他为什么要说死呢,他不该这么说,我的心情更沉重了。上楼回自己房间时,我抬头看到大姐站在三楼楼梯口向下望着,我装着没看见,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里仍留有山子的烟味,我推开窗户,站在窗前,窗下小捣家的院子彻底荒芜了,曾经有过的妈妈种的果实累累的石榴树,捣奶奶辛勤耕作的“农田”,都成了无法寻觅的过去。此时,我有事过境迁的感慨,更有人亡物不在的哀伤。山子哥哥不会再与大姐和好了,家最终要散。大姐和大鹏有安儿,他们还会死灰复燃吗?我不知道。真希望能看到小捣出现在院内,心里的烦恼可以与他聊。没心没肺,油嘴滑舌的小捣有时真会让人忘记烦恼。这么晚了,谁还会没事在院子里受凉?我只能抬头仰望上苍,愿苍天保佑他们三人平安度过这一关,谁也不要伤着谁。那天的夜空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众神仙们都忙别的事去了吗?总有人值班管人间的事吧,愿我的祈祷奏效。
老天爷真管不了那么多人间事,更没把微不足道的哑巴丫丫的祈求当回事,不愿发生的
事还是发生了。
第二天早晨早餐时,见大姐接了一个电话,接完后仍见她手里搭拉着听筒呆呆地站着。奶奶忙上前问:“怎么了?”大姐一把抱住奶奶哭开了。
我感到事情不妙,丢下饭碗,着急地上前问大姐,“发生了什么事?”大姐哭得更厉害。
哑丫真可怜,听不见,弄不清究竟怎么回事,心里急得要命。见奶奶伤心欲绝的样子,知道事情严重,心里更难受。
小捣可能听到楼上有动静,赶了上来。还是小捣把事情告诉我,山子摔伤了,伤得很重,现在正在医院救治。小捣留在家里照顾安慰奶奶,我跟着大姐匆匆去了医院。
在山子伤重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全都忙乱地围着山子转,顾不上其他事,这里又发生了多少事,我的思绪有些乱,让我好好理理,慢慢叙述。

2


那晚山子被大姐砸破额头,离家时的情景,我是不会忘记的。我看到的是真正的哀,那种无言无泪的哀,让人心疼,让人不忍。
虽然山子与大姐离了婚,但他的心并未死。他给大姐完全的自由,让她有机会有时间重新考虑自己的感情问题,他依然满怀希望地期待着。昨晚大姐的那一句:“这辈子我想嫁的只有他!”毁灭了他的期望,那一砸更砸碎了他的幻想。也许坐在我屋里的那段时间,他仍希望大姐能进来看看他,大姐始终没来。哀莫大于心死,离家的那一刻,他的心彻底死了。
那一夜,他没有睡觉,坐在办公桌前抽了一宿烟。第二天一早,当职工陆陆续续上班时,只听见外面闹哄哄的,有人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快!王厂长,有人上了房,想自杀!”他冲出办公室,向出事地跑去。
厂里打扫卫生的一名清洁工,原本就有精神病史,可能是突然犯病,爬上锅炉房的平顶。那房子也有二、三层楼高,摔下去也会致命。那家伙见厂长匆忙赶到,更来劲了,站在平台的边沿,指着山子大叫:“王厂长,你别再往前走,我不怕你,你要再过来,我就往下跳。”
山子忙停下,那家伙只顾着对厂长喊话,脚下没注意,一不小心脚底打了个滑,真得摔了下来,幸亏手抓住了平台边缘的突起处,悬在空中大叫“救命!”,原来,即使是想死的人,当真正面临死亡时,还是会本能地拼命求生的。
山子指挥工人架上梯子,自己奋不顾身地爬了上去。他抱住那家伙,让他站到梯子上,牢牢地抓住梯子,不知怎的自己反倒摔了下来。
当我和大姐赶到医院,山子已被送进手术室。医生见病人家属来了,忙把我们带进办公室。医生对大姐说:“病人处于昏迷状态,必须马上开刀,取出脑内淤血。开刀后的结果很难预料,有生命危险,也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请家属签字吧。”
医生的讲话是理智的,甚至有点冷漠。大姐受不了了,她哭着向医生哀求:“救救他,他不能死!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大姐支撑不住,快要倒下,她拿笔签字的手颤抖着,根本无法写,我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签下了她的名字。
我用力抱住她,把她拖出医生办公室,坐在手术室门外的长椅上。我们紧盯着手术室那扇紧紧关闭着的门,山子还能完好地从那扇门里出来吗?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他,我只有一个劲地为他祈祷,求上苍保佑他,山子哥哥是好人,大好人,苍天有眼就不应该让好人遭难。我相信宇宙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能把人们的意念,祝福或者诅咒聚集起来,形成正力或反力再施加于人。因此才会有“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的说法。我不停地虔诚地为山子祈祷祝福,意图尽我的微薄之力多多为山子增加正力,我太害怕太害怕山子真的有所不测。
几小时过去了,直至下午,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依然紧闭着。大姐几乎崩溃,我也紧张得手脚发麻。我们没有吃完早饭,也没顾得上吃午饭,我们不觉得饿。
大鹏和小捣一起匆匆赶到,他们让我陪大姐回家休息,大姐执意不肯离去。见此情形,小捣拉着我一起回家,免得奶奶挂心。留下大鹏和大姐,在离别那么多年后,竟然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他们相对无言。
“对不起!安娜,……”大鹏打破沉默,想对大姐说些什么,但是刚开口就没话了,平时很会说话的大鹏此时不知怎么说,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
大姐的眼睛紧盯着手术室紧闭的门,她对周围几乎没有感觉。曾经令她梦绕魂牵,使她几乎放弃生命的人,此时近在咫尺,她却视而不见。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对大姐来说也许是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大姐飞奔过去,山子安祥地睡着。医生告诉大姐,手术很成功,但是病人必须在24小时之内醒来,才能证实手术是真正成功的,24小时内不醒很有可能病人不再醒来,成为植物人。
山子被送进病房,天色已很晚,这时大姐开口对大鹏说了第一句话:“我想单独和他在一起,你先回家吧。谢谢你!”大鹏默默地退出病房。
当我和小捣重又赶回医院时,只见大鹏独自低头坐在病房门外走廊的长椅上。
“他好吗?”见到大鹏,我焦急地用手语询问山子的情况。大鹏轻轻点头,用手指指病房。我推开病房的门,只见大姐握着山子的手,坐在病床边。山子一直有失眠的毛病,这时却睡得很沉很沉,好象决意要把这辈子欠睡的觉都补上。大姐凝视着他熟睡的脸,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怜爱。真希望山子此刻能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也许他从未感受过他的妻对他如此深情。
我想起了大鹏告诉我的,当他的妻处于生死关头时,他紧握她的手,把生命的活力传递给她,把她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大姐也会的,她会用全部的爱,用整个的心去唤醒山子。
小捣跟我来医院,是准备替换大姐守夜,山子和他也是很好的哥们。我知道此时大姐不可能离开山子。我把奶奶炖的汤放在床边柜上,示意大姐喝汤。大姐的手仍握着山子的手,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山子,就象凝固的蜡像,在昏暗的病房里发着圣洁的光。她好象没看见我,我也不想打扰她,我悄悄退出病房。
奶奶炖的汤是给山子喝的,奶奶并不知道山子的伤有多重。中午我和小捣一起回到家时,是小捣轻描淡写地向奶奶汇报的。他告诉奶奶山子的伤并不重,只是脑袋里有些淤血,需要在医院静养,待淤血被自然吸收后就可以出院了。
奶奶说,山子平时太忙太累,不注意身体,趁此机会休息休息,多做点好菜好汤让他补养补养。奶奶为孙子在厨房里忙乎了半天,我心里很不好受,责怪小捣不该骗奶奶,山子根本一口不能吃,让奶奶白白受累。小捣说,此时老太太忙着绝对比闲着好,忙着就不会东想西象,越想越担心。吉人自有天象,山子不会有事,他不是骗奶奶,只是把事情的结果提前告诉奶奶而已。
我和大鹏、小捣并排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大鹏还是搭拉着脑袋,“别难过,山子哥哥肯定没事。”我安慰他,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小捣让我和大鹏先回家,他说,陆老师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别耽误了,这儿有他尽管放心,他会照顾好山子和大姐的。我很感激小捣,他总能实实在在地帮助人。

3

我和大鹏一起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没有谁提出要坐公交车,我们便漫步往回家的路上走。我们的心都是沉甸甸的,我不由自主地拉住大鹏的手,象小时候他带我出门时一样,让他温暖的大手牵着。牵住手就不能相互说话了,我们一路沉默无语。走了好长时间,经过一家冷饮店(现在叫休闲餐厅),大鹏停住了脚步,示意我进去坐坐。小时候只要和他一起上街,经过冷饮店,我非拉着他进去请我吃冰淇淋不可,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我都要吃。有时天气太冷,他怕我吃了胃不舒服,不肯买给我吃,我就耍赖,只要大姐不在身边,他总还是依了我的。今天我有点不想进去,今非昔比,我怕他囊中羞涩。大鹏看出了我的心思,象小时候我赖在冷饮店门口不肯走时一样,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了句:“坏丫头!”自顾自地走了进去,我也只好乖乖地跟着进去。
坐在餐厅里又仿佛回到了童年,人要不长大多好!大鹏永远是我可亲可爱,可以耍娇可以依赖的求是哥哥,没有那么些苦涩、心酸、压抑、无奈。是呵,我很难说清久别后再见他的感觉。
他买了一大盘雪白雪白的香草冰淇淋放在我面前,他还记得馋丫头不爱吃巧克力的,不爱吃各色带果味的,只爱吃雪白的香草冰淇淋。只买了一盘,他自己不吃,光看我吃。
冰淇淋的味道好极了,两口一吃心情也不那么沉重了,不由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他看着我大吃,目光里闪动着一种光泽,这光泽包含的不只是亲切、关爱,还有一种我完全说不清楚的东西,令我心安,也令我心动,我在其他男人的脸上从未见到这样的目光。在父亲的脸上,在山子的脸上,在小捣的脸上都不曾找到过。真希望那目光永远不离开我……。
忽然觉得不管不顾一个人大吃有点不好意思,我把冰淇淋盘轻轻往大鹏面前推了推。他摆摆手,又推还给我,“看着你吃就是一种享受,你的吃相没变,还跟小时候一样‘好’。别象大姑娘似地不好意思假客气,让我找不到从前的小丫丫。”
吃完一盘,他见我意犹未尽,又来了一盘。我没敢再客气,我想吃这两份冰淇淋,很可能吃掉了他家好几天的伙食费。吃第二盘时,我忙比划,“可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你们全家要喝西北风了。”
“你在我家随手一掷,足已保证我家二、三年内喝不了西北风,我这是借花献佛,你就放心吃吧。”
餐厅的环境很好,顾客很少,安安静静的。肚子已吃饱,我明显地放慢了吃的速度,开始和大鹏聊天。
“求是哥哥,你很难过是吗?其实不是因为你来了,山子才出事的,大姐和山子哥哥一直不要好,吵吵闹闹地,我和奶奶都习惯了。”
大鹏摇摇头,“不对,他们很相爱,以前我只知道山子爱你大姐,今天我才明白,你大姐也爱山子,很爱,很爱……”
“爱得令人感动,爱得令人羡慕。”沉默许久他说,说这话时,他没有打手语,而是自言自语地,我看懂了。
“你难过,是因为你失落。”不知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手不听使唤地把这想法如实地说了。
大鹏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说了我不该说的,知趣地低下头,专心吃我的冰淇淋。
大鹏的手抚摸着我低着的头,那意思是他没在意我刚才的话。我抬起头来,他极缓慢地打着手语对我说,“这次来上海,我害怕见安娜,我不知道我们见面后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甚至担心安娜会把握不住自己的感情。我错了,原来时间是可以改变一切,带走一切的。”
大鹏此刻有着无法言传的复杂心理,“剪不断,理还乱”。
“丫丫,为什么不用嘴巴说话?”大鹏转换了话题。
打那恶梦过后我再也不开口说话了,想到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今生今世也抹不去的阴影。大鹏没有觉察,继续说,“我这次来上海觉得奇怪,他们不叫你丫丫,都叫你哑丫,你还挺乐意!”
“你不喜欢哑巴丫丫了,是吗?”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已经做了十年无声无息的小哑巴,特别是那场恶梦以后,我觉得自己更卑微更孤独了,我有什么资格在乎别人称呼我什么?在单位里我没和同龄人做朋友,年轻人爱说爱闹,谁愿意劳神费力地与一个小哑巴涂涂写写、比比划划地交流?有时我感觉自己好象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枯井里,寂寞得让人发疯,却无法走出。
大鹏注视着我,认真地对我说,“我喜欢爱飞的小丫丫,更喜欢长大了的哑巴丫丫。”他总能觉察我的情绪,我的感受,继续用熟练的手语对我说,“据说有这样一口深井,只要沉入一颗钉子,一根树枝,或者随便什么不值钱的东西,过些日子,它们上边便会生满许多白色结晶,变成真正的艺术品。人的孤独也是如此,心灵这口井,谁沉入得越深,谁就汲取得越多。丫丫,你因失聪而孤独,因孤独而变得深沉美丽。
还记得风的故事吗?风是勤劳、善良的姑娘,丫丫有个太好太好的大名叫风儿,丫丫就象故事里的风一样。风的故事是小时候妈妈讲给我听的。”
说起妈妈,大鹏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纯真的笑容,“我已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模样,但我忘不了妈妈给我讲的《风的故事》。我感觉妈妈一定长得很美,就象她的故事一样美。小时候坐在乡下河边的老树下,被微风轻抚的感觉真好,就象妈妈的手在爱抚着我,带我入梦。那时我就想,妈妈就象风一样,总有一天她会吹到我身边,带我去天国花园。
丫丫,从第一次见到丑小鸭的你,我就感觉好亲切,刚巧你的名字就叫风儿,我以为你是妈妈送来慰藉我心灵的小东西。”
大鹏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此时此刻我很感动也很满足。我忽然领悟,原来孤独也是美丽的。无爱的心灵不会孤独,未曾体味过孤独的人也不可能懂得爱。我的心里充满了爱,多想象正常人一样呼唤一声:“呵!求是哥哥……”,象正常人那样宣泄感情,那样用语言表达一切。但是我不能,我低垂下我的头,免得让大鹏看见两行止不住往外流的眼泪,原来心被装满后,往外溢出的也是泪。
大鹏把我送到家门口时已经很晚了。厨房的灯亮着,显然是捣妈妈还在厨房干家务。捣妈妈辛苦了大半辈子,默默地独自承受着家庭生活的重担,直至小捣有了出息,能赚些钱了,捣妈妈才退休。
捣妈妈没退休前,我们几乎见不到她,她家在搬进我家堂屋前,全家都挤住在小亭子间里,家里没有她睡觉的地方,她上班在厂里,睡觉也在厂里。每天厂里家里赶出赶进,难得能见到她。现在退休了,她接替了捣奶奶,包揽了全部家务,整天在厨房里院子里忙来忙去。
院子里捣奶奶荒芜了的菜地,在她手里变成了花园。她种了好多好多不知名的花,春天一到,五彩缤纷,争奇斗艳。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微风会带入阵阵花的幽香。因此我喜欢开着窗户睡觉,这阵阵幽香袭入梦中,还真以为自己置身于天国花园,呼吸着天国花园里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气。那样的梦真美!
捣奶奶爱说话爱唠叨,捣妈妈正好相反,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即使她整天在家,屋子里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家奶奶对捣奶奶的菜地感兴趣,对捣妈妈的花草就不那么感兴趣了。白天我们都上班,屋里就剩她俩,但她们各干各的事,并不窜门闲聊。倒是安儿与捣妈妈投缘,我不在家时,他常在楼下捣妈妈身边玩耍,帮着捣妈妈种花、浇水。晚上我不在家时,也会赖在楼下等哑姨回家,等着等着就在捣妈妈床上睡着了,我回家再把他抱上楼。
这么晚了捣妈妈还在厨房,一定是安儿又在楼下睡了,捣妈妈边干着厨房里的活儿,边等着我回家。
我拉住大鹏,一定让他进屋。大鹏表示时间太晚了,不能影响我休息。我问他,想不想见安儿。提起安儿,他的眼睛发光。我相信,男人比女人更在意儿子,那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是他们的自豪,是他们的希望。大鹏乖乖地跟我进了屋。
在厨房里,捣妈妈和大鹏四目相对,相互对视了好长时间。他们是初次见面,相互还不认识,我刚想作介绍,大鹏已开口向捣妈妈作了自我介绍:“你好!小宝妈妈,我叫陆大鹏,曾是小宝的老师。”
捣妈妈收回了紧盯着大鹏的目光,微笑着说:“哦,是陆老师,小宝常提起。”然后轻轻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真象!”
“象什么?”我问,我看懂了她的口型,但她却看不懂我的手语,或许懂了也不想回答我。她转身进了屋,抱出睡熟的安儿交给我,大鹏忙从她手中接过安儿,抱着跟我上了楼,把安儿轻轻放在我床上。安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不是哑姨,翻身坐起,睁大双眼寻找哑姨。我忙走到他身边,指着大鹏问他,“不认识了?”他看着大鹏露出了微笑,叫了声:“大伯。”倒头又睡着了。大鹏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儿子,好象他要用眼睛把儿子锁进心里。
许久,我用手推了一下大鹏,大鹏这才把目光转向我。“想要回安儿?”我直截了当地问。
“不!”大鹏摇头,“今天在医院和安娜在一起,很想对她道声谢,谢谢她给了我可爱的安儿。但是我没说,我有资格说吗?安儿是我的吗?不是!是山子挽救了他们母子的生命,是你给了安儿更多的快乐,是奶奶为孩子操心忙碌。我为孩子做过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孩子的存在!”
大鹏神色黯然,如果我耳朵不聋,大鹏不是用手语,而是用嘴巴对我说这些话,我想他此刻的声音一定有些嘶哑。
“我没有资格要回安儿,我更不会带走安儿,我知道妈妈对儿子意味着什么。失去妈妈的孩子,也就失去了童年的快乐,童年的梦想。我不会让安儿象我一样,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妈妈。梦里的妈妈总也不肯走近你,总也不能看清她的模样。”
大鹏的眼光又转向了睡熟的安儿,那目光充满了父亲的慈祥,他轻轻在安儿额上吻了一下,起身告辞了。我送他下楼,捣妈妈还没睡,听到我们下楼的声音,从堂屋出来为我们开了楼道灯。大鹏微笑着说了声:“阿姨,谢谢!”捣妈妈没有应答,呆呆地目送着大鹏,直到我们出了门,她仍站在楼道里看着他。
大鹏回过头来,向捣妈妈挥了挥手,又说了声:“阿姨,再见!”捣妈妈这才象梦醒似地对大鹏微笑了一下,转身进屋。
“阿姨好面熟。”大鹏也有些发楞,在努力回忆着哪儿见过她。我提醒他,“是不是参加过小捣的家长会?”
“也许吧。”大鹏有点惶惶惑惑地离开我家。

4

惦记着医院里的山子,天不亮我就起了床。奶奶早已在厨房忙了半天,做了好几样菜,等着我起床后带着上医院。见我这么早起床,奶奶心疼地比划着对我说:“哑丫太累,再去睡会儿,不用这么早去医院,过会儿奶奶叫醒你。”我了解奶奶的矛盾心情,既放心不下医院里的山子,指望我早早去医院,又担心我的身体,怕累坏我。
从小我就是奶奶的跑腿,奶奶是旧式家庭妇女,年轻时就不爱出门,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更加足不出户了。奶奶习惯我替她跑腿办事,我是聋人,奶奶从不把我当残废,依然信任我,依赖我,我办事她放心。其实奶奶了解我,知道我一定会早早起床去医院的,所以比我起得更早,把什么都准备好了。
出门前,奶奶端出一碗早就为我盛好的鸡汤,里面还放了两只鸡蛋,让我吃了再出门。端着温热的鸡汤,看着奶奶憔悴的脸,微驼的背,我很想哭。奶奶老了,早该享清福了,现在仍要为我们晚辈操心忙碌,我们真是不争气。我感动地看着奶奶,我不会说话,我只是埋头吃下奶奶给的那碗汤,很鲜美的汤。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了一下奶奶,出了门。
从昨天手术完毕到今天,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山子仍在熟睡中。大姐也仍象昨晚我们离开时那样,紧握着山子的手,好象这一夜她就没有动过,变成了真正的雕塑,只有那双不时眨动着的,充满血丝的眼睛,表明她还是大活人。
小捣见我来了,忙接过我手中的菜盒,把奶奶做的汤倒入杯中,拿到大姐面前,大姐摇摇头,表示不想喝。小捣也不理她,硬把杯子放在大姐的嘴边,大姐也就乖乖地喝了,那汤很好喝,喝着,大姐主动接过小捣手里的杯子,一口气喝个精光。
“大姐口渴了,昨夜她对着毫无知觉的山子哥说了一夜话,这会儿也许是口干舌燥说不动了才住嘴。山子哥要能听见多好哇!”小捣告诉我。
“不要打搅他们,让他们继续谈话。”小捣把我带出病房。
我俩坐在病房门外的长椅上,“大姐又在对山子哥说话了。”小捣竖起耳朵听着。
“说什么?”我打着手语问。
小捣摇摇手,是听不清,还是让我别打搅,我不知道。我是聋子,我无法踏进正常人的有声世界,我只能揣摩和猜测他们的一切。
大姐能唤醒山子吗?时间过得飞快,拖都没法拖住,24小时快到了,山子依然熟睡着。医生不时地进病房观察,大姐无助地拉住医生,祈望医生能有办法让山子醒来,医生也无可奈何。
大鹏来了,山子工厂的同事来了,大姐学校的老师也来了,山子的病床边围了好些人。24小时早已过去,医生也许已经失望,不再象刚才那样不停地进出病房。人们心情沉重地围站在病床前,此刻的病房就象我的聋人世界一样寂静无声,怕是连呼吸声都没有,因为我感觉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指望出现奇迹。
忽然大姐就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忽然一把抓住山子的衣领,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山子提着坐了起来,然后左右开弓拼命抽打山子的耳光,象泼妇骂街似地一边打一边骂:“你敢不理我,你敢抛下我,我打死你!我那么低声下气,掏心掏肺地求你,你竟能无动于衷,我打死你!我想死时,你不让我死,现在你竞想死,我绝不答应!我打死你!……”
奇迹真的出现了,山子忽然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凶神恶煞发疯似的大姐,他满脸凄楚,什么话都没说,重新闭上眼睛,不再看大姐一眼。大姐呆了,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竞象根木头似地傻站着。
倒是小捣激动地搂住大姐:“大姐,你真行,你真行!山子哥醒了,山子哥被你打醒了!山子哥没事了!”
大姐这才回过神来,大姐的身子本来就弱,不知是无法承受山子奇迹般苏醒的兴奋,还是无法接受接踵而来的山子的冷漠,或许是因为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大姐突然晕了过去。
医生们忙坏了,又要忙着为山子做检查,又要忙着护理大姐。好在大姐的问题不大,医生说只是因过度疲劳、紧张和饥饿引起的,打一针葡萄糖,睡一觉就会很快恢复。
山子因腿部多处骨折仍需静养。在确诊头部完全没问题后,大姐嫌医院的环境嘈杂,坚持把山子接回家休养,山子也没反对。
山子回家了,仍睡在离婚后大姐割让给他的后房间里。安儿和囡囡高兴极了,难得有爸爸天天在家的日子。囡囡从托儿所一回家,就在父亲床前缠住父亲撒娇。
那些日子,安儿不找哑姨,也不去楼下玩耍。安儿大了,隐隐约约地感到父亲是失而复得的,孩子内心害怕失去父亲,因此懂事地守在父亲身边,给父亲端茶送饭,用小手替父亲揉因不能动弹而发麻的腿。
山子看安儿的眼神也越来越慈爱,特别当安儿用不安的眼神久久凝望他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搂住安儿问:“安儿想什么呢?”
安儿是个内向的孩子,不爱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
“你的眼睛真美,又黑又亮,象你妈妈,可是你妈妈却没有你这样让人感动的眼神。”
“你不喜欢妈妈?”
“是你妈妈不喜欢我。安儿,如果有一天,妈妈把你带走了,你会不会想念爸爸?爸爸真怕,怕安儿忘了爸爸,安儿长大了,不再认识爸爸了。”
安儿靠在父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安儿乖,爸爸坏,爸爸惹安儿哭了,等爸爸腿好了,带安儿出去玩,给安儿买好多安儿喜欢的好东西,对了,安儿喜欢和捣妈妈一起种花,爸爸给安儿买好看的花,让安儿种在捣妈妈家。”
“安儿不要爸爸的腿好,爸爸的腿好了就又不回家了。安儿宁可爸爸的腿不好,不能出门,永远留在家里了。”
“傻孩子!”山子一声叹息,他无法跟孩子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忧伤。
看着孩子和父亲在一起乐融融的样子,大姐的脸上也常情不自禁地挂着笑意。自从山子回家后,大姐天天下厨,凡是山子吃的、喝的都由大姐亲手做。山子胃口不好,大姐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让山子多吃一些。我第一次发现大姐如此具备做好女人的潜力。山子无法抵抗大姐不断变换的美食的诱惑,胃口一天比一天好,人也渐渐地胖了许多。
奶奶看着心里高兴,说孙子因祸得福了。奶奶是知趣明理的人,心里清楚孙子和孙媳之间有问题有矛盾,但她从不多问多说,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俩和睦相处,奶奶的眉结就松开,他俩一吵嘴,最可怜的是奶奶,奶奶变得战战兢兢,好象家里就要大难临头似的。奶奶的愿望很小,只想有一个安安逸逸的家。我心疼奶奶,我真想求大姐,为了奶奶别闹了!但是,是大姐的错吗?不是,大姐何尝不想有个温馨和睦的家。
这些日子,大姐完全放下了架子,卸掉了矜持傲慢的面具,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山子。帮山子洗脚,帮山子擦身。
大姐第一次解开山子的衣服,准备帮他擦身时,山子害羞地拒绝了。他们已不是夫妻,有很长时间没有那种肌肤之亲了,也许在山子的心里,大姐已成了一般的陌生女人。
按大姐一贯的脾气,她是受不了别人,特别是山子的拒绝的,她会扭头就走,然后三天不会对你再说一句话。
这一次,大姐只是手足无措地呆呆地坐在山子的床边,神情是那么凄楚。她没有流泪,但是心酸、失望、苦痛,尽从那双黝黑清澈的大眼中撒落。
山子不由地轻呼一声:“哦!安娜。”他被感动,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他的妻,忽然他又打住了,闭上双眼,把眼前的一切,不管它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全都摈弃在眼帘之外,不看不想。
“爸爸,我来帮你擦。”安儿接过妈妈手里的热毛巾,替父亲擦身。
“妈妈,你别呆坐着,帮帮我吧。”
大姐看着懂事的儿子,就象傻木头人似的,不说不动。
山子重又睁开双眼,冷静地看着大姐,关闭过的眼帘很快地抹去了眼里的丝丝激情,缕缕感动。他对大姐说:“对不起,安娜,这些日子你太辛苦了,我不好意思让你干医院护士干的活。”
“假如你允许的话,我愿意是你的护士。”许久,大姐强忍不争气地不停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说了这样的话。然后,拿起安儿手中的毛巾,重又放在热水里搓了搓,认真地为山子擦身,山子乖乖地听任大姐摆弄。
我说过,那些日子我才发现大姐如此具备做好女人的潜力。大姐的手脚是不轻不重的,她清楚山子身上的每一处伤,她不象护士小姐那样不时弄疼山子,她小心翼翼地轻抚那些带伤的部位。
山子又闭上了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又被燃烧,害怕眼睛里流露出不该流露的东西,苦了别人,更加伤害自己。
单位里来看望山子的同事,来了一批又一批,大姐俨然以女主人的身份热情大方地接待他们。他们离开时都会不约而同地对山子说一句:“你的妻子真好!”。有一个家伙更是开玩笑地对山子说:“王厂长,艳福不浅哪!怪不得把你的那一位藏得那么牢,平时看都不舍得让我们看,你要不生病,我们到现在还见不着嫂子呢!”
山子总是微笑着不说话,那笑容有一些欣慰,更有一丝苦涩。显然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那是他的“前妻”。
那个和山子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小王姑娘也来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来的,大姐用温和的微笑接待了她。当她亲亲热热地坐在山子的床边时,大姐离开了。说是积压了两个班级的作文本没功夫批改,今晚一定要改好,明天要发给学生,她把自己关在我俩过去同住的小屋――现在充当饭厅的亭子间里一宿没出来。小王姑娘走得很晚,大姐没出亭子间的房门,小王也没向大姐告辞。
第二天,大姐还是很早下了厨,为山子做了可口的早点。当她把早点端给山子时,山子看着她带血丝的眼睛问:“昨晚为什么没进里屋睡觉?和哑丫一起睡了?眼睛红红的,没睡好吗?”
对着山子一连串的问话,大姐低下头没有回答,许久,她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山子说:“这些天把工作拉下了,昨夜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安安静静地干了一夜,把该做的都补上了。”
山子的目光缓缓地从大姐身上离开,那移动着的目光里聚集着失望。他希望大姐生气、吃醋、象泼妇一样与他大吵大闹。大姐没有,大姐是那么平静。
也许真是大姐的功劳,不久,山子就能下床,柱着拐杖行走了。医生说,山子营养吸收好,腿骨痊愈得特别快。
一天晚饭后,大姐和往常一样,端着盆热水,准备为山子清洗时,山子拒绝了。他礼貌
地说:“我好了,自己能行,这些天辛苦你了,谢谢!”
“我……”大姐欲言又止,她轻轻放下脸盆,把捏在手里的,被她搓洗得雪白的毛巾,
象小孩迭手绢似的,认真地、慢条斯理地迭好,搭在盆边上。也许在这长长的迭毛巾的过程
中,她在考虑,是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还是咽下去,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山子拉住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床边:“安娜,我真得很感谢你。这么些年,我没对你说过一句动听的话,我说感谢是真心的。我的脾气很坏,我知道我不太讨人喜欢,特别不讨女人的喜欢,你能容忍我这么多年是很不容易的。这一回死里逃生,也算让我看清了我自己,我好强,我自负,但是我却那么地不堪一击。我居然还心存幻想,不自量力,安娜,我害怕了,我怕我再也经不起挫折。这些日子,你让我体会到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知足了。你不欠我什么,不要总象做错事的小媳妇似的,去吧,带上安儿,高高兴兴地去找大鹏,他应该拥有你们。明天,我搬到厂里去住,我打算上班了,厂里一大堆事等着我做呢!”
大姐心如乱麻,茫然不知所措,语不连贯地说:“住在厂里……,谁为你做饭,谁帮你洗……,哦!她会……”大姐的眼里聚满了泪水,为了不让山子看见,她低下头,不再多说一句话,进了里屋。
那天夜里,也许天公也为这对虽在同一屋檐下,却被一张薄板隔开的男女婉惜、哀伤,竟然雷鸣电闪地下起大雨。就象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大鹏迟归的那个雨夜,安儿就是在那个雨夜里悄悄走入他们中间的。
她还和从前一样害怕雷鸣,她可怜地卷缩在床头靠墙的角落里,嗦嗦发抖。隔壁山子感觉到了什么,他轻唤:“安娜,你睡着了吗?”,没有她的回答,似乎有轻微的抽泣声。
山子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看见她象孩子似地缩着身体,捂紧耳朵,他心疼地一把抱住她,她的身体冰凉,不住地颤抖着,山子紧紧搂着她,就象抱着他的女儿囡囡,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别怕,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她的身子渐渐被他焐热了,不再发抖。他轻轻推开她说:“你睡下,我不走,坐在床边陪你。”
她忽然紧紧搂住他:“别离开我,抱着我,我要你抱着我。”他抱紧了她,她紧紧依偎着他,好象要钻进他的身体里才安心。
他咬住她的耳垂,她不觉得疼,相反把他搂得更紧,亲吻他的脸颊、脖子。他咬牙切齿地对她说:“安娜,我是男人,我会管不住自己,我要……”
“哦!山子,我也要,我爱你,爱你,是的,爱你……”
他沸腾了,三下五除二地去掉了她身上的一切,闪电扫射在她身上,那洁白的胴体就象玉石雕塑的一样,在他的眼前,象幻影,稍纵即逝,随着电光的消失而消失。他抑制不住自己,吻遍了她的全身,他温热的大手在她的胴体上游移,他喃喃地说:“安娜,也许此刻的你只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不管真实也罢,不真实也罢,我已满足。哦,美丽的幻影是属于我的,她的身心全部属于我。”
“是的,属于你。”女人的全部激情被他激起,她呻吟着呼应着他,她柔柔地乞求着;“给我,我爱你,我要你,我要……”
那夜,她做了他的女人,全身心地做了他的女人。其实,在她的感觉里,她只做过他的女人。
同样是雨夜,第一次大鹏给她留下的只有羞涩和痛楚。那时她就象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麻木地昏睡着,大鹏唤醒了她,却没能激活她做女人的感受。倒是山子醉酒的那夜,她把他骂作“畜生”的那次,她才真正尝到了做女人的滋味。
山子是真正的男人,他的肆无忌惮,他强有力的占有欲,他毫无理智的疯狂,激发了她做女人的激情,让她领略了人生的真谛。
那一次,她忽然明白她是他的女人,她只能是他的女人,她爱他!第二天清晨醒来,她害羞得无法面对他,于是早早下了厨房,想用行动表达她无法启齿的昨夜的感受,得到的却是一句淡漠的“对不起”。
她困惑了,她不知道男人究竟是什么?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在她看来,男人就象他们叼着香烟的嘴里吐出的烟,那么飘忽不定,琢磨不透。看着它厚厚浓浓的,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上一大把,一眨眼功夫变得稀薄稀薄,继而什么痕迹都不留,留给你的是不知不觉被烟催落的泪。
此刻,她为他敞开着,就象刚从娘肚里出生的婴儿,赤身露体,毫无保留地敞开着她的身心,没有做作,不加掩饰地表现着她自己。她是那么热烈又那么柔情,那么奔放又那么缠绵。剥去所有伪装,她是地地道道的女人。
山子痴迷了,疯狂了,这是他暗恋多年一生钟爱的女人,这个小女人深深伤害着他,带给他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创伤,他不后悔,他觉得值。哪怕再有更大的痛苦,他还会爱她,他知道这辈子他不会象爱她那样,爱上别的女人。他用他全部的生命吻她,爱她。此时此刻,他恨不能把她融入体内,咽进肚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屋外的暴风雨猛烈地下着,雷霆万钧,屋里排山倒海毫不逊色,她就象一叶小舟,被他的狂风热浪一会儿抛向浪尖,一会儿压进浪谷。她气喘吁吁,但却把他越搂越紧,贴紧他,追随他,和他一起乘风破浪。
她柔声唤着他,那声音仿佛没有经过嘴巴,直接从她心里飞出,没有经过耳朵,又直接飞入他的心窝。用心听到的呼唤令他心醉,他不能自己,用他全部生命的激情回应着她。哦!这个娇媚柔弱的女人是他生命的全部,失去她,生命对他毫无意义。
当暴风雨过去,风平浪静时,他的心依旧无法平静,他知道她终究不再属于他,禁不住泪如雨下。他是硬汉,在他的记忆里,他不曾流过泪,再苦再难,他总能把泪往肚里装。为了眼前的女人,他居然克制不住自己,仿佛要把这一辈子蓄着的泪,全部倒出来。
她疲惫地依偎着他,闭着眼睛,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感觉从未有过的安宁、满足,不禁昏昏入睡。他的泪撒落在她的额上,从额头流入唇边,涩涩咸咸的。
她惊讶了:“你怎么了?”没有回答。
她摸索着想打开床头灯,他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开灯。他不想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亮处,暴露在她的眼前,他永远是铮铮硬汉。
“为什么?”她继续问,仍然没有回答。
她想抚摸他的脸,被他阻止了。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把刚才的热度驱散,她侧过身去,远远地离开他,闭上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睡。
许久,她听到他熟睡的鼾声,轻轻打开床边灯,她看见他带着泪痕的脸。他真得哭过了,为什么?她不知道。在他俩那般如胶似漆后,在她那么全身心地投入后,他居然哭了!为什么?谁能给她一个可以让她心安的答复。
她从未见他流过泪,打小就没见他哭过。被同桌同学冤枉偷笔,他气得脸色发白,嘴唇打颤,让人看着心痛,他也没掉泪。
去年,奶奶重病一场,家里大大小小哭成一团,以为奶奶要去找捣奶奶了,唯独没见他流泪。他夜夜守着奶奶,眼睛熬得通红通红,但干枯得没有一点潮气。他说他没有泪腺,她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哭。但是,今夜他泪如泉涌。为什么呵?没人能给她答案。
看着他带泪熟睡的脸,那么温顺、柔弱,就象一个需要被母亲保护的孩子。结婚这么些年,真没见过他还有如此软弱的一面。
她爱他,他不完美,有着严重的性格缺陷,但是正是这些缺陷点缀了他,让他显得那么有血有肉,那么丰富精彩。此时,她明白了,为什么维纳斯的断臂无人能装,因为那是无人能取代的缺陷美。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她停住了,她没办法骗自己,他并不爱她,但是他却能那么疯狂地给予她,他真是“畜生”吗?她觉得他又变得陌生了,她害怕继续想下去,关上灯,默默走出房间,睡到隔板原先他睡的床上。
被褥上仍保留着他身体的味道,抱着他的被子,闻着熟悉的他的气味,她又有了安宁踏实的感觉,不多会睡熟了。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手中抱着他的被子,身上暖暖地盖着自己的被子。她一骨碌翻身起床,跑进里屋,床上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起床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走了,枕边放着一张纸,上面写到:我回工厂去了,我害怕面对你,我害怕再被称作“畜生”。

第九章

1

山子又回到他的工厂去了,家还象从前一样无声无息地过日子。没有男人的家缺少生气,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点空落落的。大姐变得沉默寡言,山子在家的日子里,脸上升腾起的红晕和活力渐渐消褪。山子走后,家务活还是奶奶和我承担,几乎不需要她插手,但是她反而显得疲惫不堪,人也日渐消瘦。
“病了吗?安娜”奶奶担心地问她。她只是无精打采地摇头,连句话都懒得答。
“或许是山子病的那些日子把你累坏了,好好歇着吧。”奶奶心疼地说。
山子走后,大鹏再没来过我们家,好象他又把我们忘了。好几天没有他的消息,我心神不宁,下楼想问问小捣。
捣妈妈在厨房见我下楼,猜想是要去他们家,忙从厨房微笑着迎了上来,为我开了房门,把我请了进去。
自从上次,我把大鹏带回家,在厨房遇见她后,她对我变得特别客气,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她没退休前忙于上班,我们都不常见得到她,对她比较疏远。
小时候,她来我家与我妈妈闲聊,夸奖大姐二姐,指望她们做儿媳妇,把我当作烂苹果、酸咸菜搭配,我一直有点耿耿于怀,也就格外疏远她。
一进屋,她就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问我:“这些天,陆老师怎么没来?”
小捣哒啦哒啦地拖着木屐板,从院子里走进屋来,对着他妈说:“你不用这么夸张,把嘴巴张这么大说话,哑丫能看懂你说什么。你问她陆老师怎么没来,她哪知道?我估计她也是找我来问同样问题的。你刚认识陆老师才几天就牵挂他了?他可真有女人缘,不光有小女人缘,还有老女人缘。”
这个死小捣说话这么难听,我狠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嬉皮笑脸地对着我。
“其实,我几乎每天都去看望他……”他开始用手语和我说话。
捣妈妈着急了:“不行!不行!不能这么说话,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呀!”小捣打断了她,“别瞎掺和了,陆老师的事与你无关,别刚退休就象爱管闲事的老太太,东家长西家短地打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边说边把捣妈妈往厨房里推。
捣妈妈拿他没辙,边走边回过头来对小捣说:“陆老师哪天有空,你请他上我们家来作客,记得,一定请他来。”
小捣心不在焉地说:“知道了,你别再罗嗦了!”
捣妈妈不在屋,小捣的神态变了,不再嬉皮笑脸。他目不转睛地认真看着我,还是用手语问我,“你想他了?”
我诚实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小捣接着说,“他说他不再来你家,不再见你大姐了。”
难道也不再见我,不再见安儿了?我心想。
小捣继续说,“他说走前会和你联系的,他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说完又沉默了。
我慢慢站起身,准备回楼上。他突然一把抓住我,激动地说,不再用手语,看样子象是在喊:“难道除了关于他的事,你就再没别的话要听我说了?”
我被他抓疼了,有点生气地对他比划,“别对我嚷!什么听你说?我听不见,谁的话我都听不见!”
“有一个人的话你能听见,无论他离你多远,你都能听得见,你会用你的心去听,你的心在他那儿。”
“是的,从小我就把心给了他,让他牵动着。因为他曾给过我那么多,他的美丽童话,他的彩色铅笔,装点了我的童年,带给我梦想,带给我欢乐,让我知道,原来世界是那么美,生活不是单色的而是五彩缤纷的。你有过会飞的感觉吗?我有过,他曾让我飞,当我被他高高举起,在石榴树的上空旋舞升腾的时候,心和天融合在了一起,心变得象天一样的敞亮洁净,没有阴影,没有瑕疵,因此我才能坦然地面对今后人生的艰辛。当我变成残废人后,是他拼死拼活地把我从无望的泥潭中拔起。有谁能不厌其烦地一连几小时重复一句简单的话语,最终让一个聋子看懂你们正常人的每一句话,能平等地走进你们中间。他给了我许多爱,也教会了我怎样去爱,否则我怎能在无声世界里活得如此安宁、充实?这一切难道你不能理解吗?”
小捣的神情从未有过地严肃,“我是文革的产物,文盲加流氓,我哪懂得那么多?我很想学习他,但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你走吧,我不说了,再说要让人讨厌了,我还不想令人生厌。”
当我诚实地把心里话告诉小捣后,我心里并不舒服。人是贪婪的,心已被充实得满满的了,却仍害怕失落什么。离开小捣家,我有着深深的失落感。

2

自从捣妈妈退休在家,安儿老往楼下奶奶屋里钻,他称呼捣妈妈“楼下奶奶”。弄堂里有人说,安儿长得象捣妈妈,捣妈妈更得意,就象安儿是她亲孙子似的,常把安儿带在身旁。
安儿爱听故事,捣妈妈就跟安儿讲狼外婆的故事,讲田螺姑娘的故事,讲小矮人的故事。安儿对捣妈妈说,这么多故事中还是哑姨讲的故事最好听。捣妈妈假装生气地说,再不讲故事给安儿听了,除非安儿把哑姨的故事讲给她听。让她比比是不是真比自己的故事好听。安儿一本正经地对捣妈妈述说了《风的故事》。
捣妈妈听呆了,没等安儿讲完,她一把拉着安儿:“去!找哑姨去。”
安儿有点害怕,不知自己哪儿错了,赖着不肯挪步。捣妈妈激动地,语无伦次地对安儿说:“安儿乖乖,我只想知道,很想知道,你哑姨怎么会讲这个故事的?”
安儿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孩子最爱听的故事,这是他的故事,我从没对别人讲过,哑丫怎么知道,我要问问她,问问她。”
安儿一溜烟飞奔上楼,进了我房间,不管三七二拖住我往楼下走。走到楼下,见捣妈妈站在楼梯口,正准备上楼。见到我,把我拉进屋里,劈头就问:“你怎么会讲的?你怎么会讲的?”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安儿用手语对我说,“我给楼下奶奶讲《风的故事》,楼下奶奶不爱听,安儿没有哑姨讲得好,哑姨讲给她听。”
“安儿胡闹,我的手语故事只有安儿看得懂,楼下奶奶才不要看呢!”我呆呆地看着捣妈妈,不知这一老一小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捣妈妈渐渐平静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旁。她和蔼地看着我,还是生怕我看不明白她的话,极缓慢地、动情地说:“哑丫,你仔细看着我,我给你讲故事:‘风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她整天无忧无虑地在空中飞舞、跳跃。有一天她飞过荒野,荒野里有个小茅屋,她很奇怪,谁住在里面呀?她飞了进去。里面住着个小男孩,小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他常常很寂寞,没有人同他玩,没有人同他说话。风同情他,也很喜欢他,无论如何,只要风经过小茅屋的时候,总要溜进来同他说话。……’”
哦!捣妈妈讲的与大鹏一字不差。那神态那表情那目光与大鹏一模一样。她讲故事时显得很美很美。
大鹏告诉过我,他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模样,但却忘不了妈妈讲的《风的故事》。感觉妈妈一定长得很美,就象她的故事一样美。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世界真小!“我知道你是谁的妈妈了!”我忘情地紧紧搂住捣妈妈。
她看不懂我的话,把目光投向安儿。安儿向她做了翻译,然后又对我解释,“哑姨,她是捣叔叔的妈妈呀,你怎么忘了?”
小家伙,他哪知道,这是他的亲奶奶,血融于水,难怪他们那么投缘。
捣妈妈用她颤抖的手抚摸我的头,紧张地盯住我问:“他,他,在哪儿?你知道的。”
我很激动,很想发出声来告诉她。那废弃的嗓子就象口废弃的枯井,怎么也冒不出水来。我着急了,无声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捣妈妈用手轻轻抹去我的眼泪,然后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我明白了,我用手指在她的手心写了“大鹏”两个字。
“大鹏,不,他应该叫大朋,”捣妈妈边说边用手指在我手心写了大大的一个“朋”,“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呵!”她掩面痛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捣妈妈的哭声惊动了捣爸爸,捣爸爸从阁楼上走了下来。捣爸爸一直身体不好,得了矽肺病,有时整夜咳嗽不止。他们全家住小亭子间时,捣爸爸半夜咳嗽怕影响家人休息,就悄悄搬着凳子跑出来,披衣坐在弄堂的过街楼下,一坐大半宿,天亮了才回屋睡觉。
搬进我家堂屋后,他整天躺在阁楼上,阁楼装了门窗,也算多少能隔些音,捣爸爸就不再半夜往外跑了。
此刻阁楼的门开着,捣爸爸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朋儿有消息了吗?好事呀!别哭,别哭……”捣爸爸因激动一阵咳嗽,看他咳嗽的样子很难受,弯腰曲背,好象使着劲儿要把五脏六腑往外吐。
捣妈妈不再哭泣,她站起身扶着捣爸爸坐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捣爸爸被拍打着似乎轻松了许多,渐渐平息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哑丫,你认识朋儿?请你帮帮忙,让他妈见见,这么多年了,她妈忘不了他,想呀,真是可怜。”捣爸爸伤感地摇摇头。
正巧,小捣和大鹏一起从院门进来,一进屋小捣就朝着他妈嚷:“听你的命令我把陆老师请回来了。”
众人的目光全部投向大鹏。捣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是喜?是悲?她说不清。魂牵梦绕了三十年的儿子居然近在咫尺,是梦?是真?她分不清。
她只是一个劲地死死的盯着大鹏看,大鹏被她看得怪不好意思的,捋捋头发,拉拉衣服,不知自己身上哪部分出了问题,引来她如此异样的目光。他腼腆地走近捣妈妈:“阿姨,您……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关于小宝吗?”
捣妈妈木然地摇摇头。
“那么,您……”
没等大鹏往下说,捣妈妈一把握住大鹏的手,用对孩子说话的缓慢(我看得出)、轻柔(我能感觉)的语气,说起了那个我听过无数遍却怎么也听不厌的故事:
“风是个勤劳、善良的姑娘,……”
听着,听着大鹏的眼睛湿润了,颤动着嘴唇叫了声:“妈妈!”,妈妈紧紧地搂住了自己的儿子泣不成声。呵!妈妈的声音,妈妈的气息,妈妈的目光,妈妈的容貌,曾无数次地出现过。
清晨,坐在老槐树下,听那潺潺的流水声,就象妈妈絮絮叨叨的叮咛。
晌午,躺在草地上歇息,青草的清香夹着泥土的芬芳沁人肺腑,就象妈妈身上散发的气息。
夜晚,推开窗户,被皎洁的月光笼罩,就象妈妈的目光凝视着,妈妈的凝注布满了整个天空。
梦里,妈妈总是离得那么远,她的容貌永远蒙在玫瑰色的雾气里。
此时此刻,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切!还有妈妈的眼泪,妈妈的体温,妈妈脸上细细密密的皱纹。
当大鹏从母亲的怀抱中抬起头来,注视他的铁匠叔叔时,他简直不敢相信,时间竟然那么可怕,可以把人变得面目全非。他再不是他记忆中的威武、壮实、浑身是劲的铁匠叔叔了,他变得那么瘦弱、苍白,只有眼睛里闪烁着的慈爱、宽厚的目光仍象从前一样,从那里还可以找到铁匠叔叔的踪影。
“叔叔。”大鹏动情地叫了他一声。
“朋儿,还能记得我?记得你铁匠叔叔?”捣爸爸激动地问。
大鹏点点头,他上前握住捣爸爸的手翻弄着,那双曾经布满硬茧,象铁疙瘩一样的大手,曾给过年幼的大鹏多少依赖,多少支撑!如今,这双手变得骨瘦如柴,干枯无力,再也不能支撑什么,反而更需要别人的支撑。
对于眼前轰轰烈烈的一幕又一幕,小捣似乎有点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他悄悄走近我,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告诉他些什么。
“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我用手语把这层关系准确地告诉他。
他的表情迅速地变化着,从问号——怀疑,变成惊叹号——惊奇!又一个惊叹号——惊喜!最后他张大嘴巴傻笑着,活象一个大句号。他一把搂住大鹏呼叫着:“哥哥,哥哥……,我有哥哥了!”原先悲悲切切的场面被他一搅和,一个个破涕为笑。
不知大人们之间发生什么事的安儿,开始有点害怕地缩在我的身后,此刻看到一个个的笑脸,特别是楼下奶奶舒心的笑容,他兴高采烈地走到她身边。
捣妈妈弯下腰抚摸着安儿的头,满脸慈祥地看着他,对大鹏说:“朋儿,你离开我时就安儿这么大,这孩子真象你小时候!看到他,我就想起当初的你。”
大鹏听了母亲的话只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言语。看着这一屋子终于走到了一起的一家人,我感慨万分,人生的变幻莫测,生活的精彩纷层,原以为只是作家在小说中构筑的梦,岂料现实真是这样。
我悄悄地离开小捣家,把这一片温馨的空间,留给这一家子尽情享受。

3

进修一结束,大鹏就准备回乡了。教育局安排大鹏回原中学任教,并且答应按政策让家属进户口,配住房。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捣妈妈简直高兴极了,临行前对大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早点回来,大鹏也一口应允。
他没有特意来我家与大姐告辞,也许因为这次分别是短暂的,也许更因为他仍无法面对大姐,无法理清缠在心里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尽管他一再谢绝我们为他送行,临行前我和小捣还是坚持要送他。火车是清晨就要发车的,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下楼,准备叫上小捣一起出发。下了楼发现大姐带着穿戴整齐的安儿,静静地在厨房等着我们,她已为我们做好了早饭。我以为大姐要和我们一起去火车站送大鹏,其实她只是让我们带上安儿。
我理解了大姐的心意,什么话都没说,带着安儿出了门。倒是小捣嘀嘀咕咕:“这么早,火车站又不是好玩的地方,带个孩子去干嘛?你们家的人个个有点莫名其妙,看不懂!”
我瞪了他一眼,让他少罗嗦,少说我们家人的坏话,他也就乖乖地不吭声了。
大鹏临上火车,深深地亲了一下他的儿子,我知道,他也相信安儿告诉他:“只要亲谁一口,谁就永远忘不了你。”那句话。他感激地看着我说:“谢谢你带着安儿来送我。”
我告诉他:是大姐让我带安儿来的。他看了我的话,神情是极其复杂的。然后他深情地看着安儿,我的第六感觉忽然告诉我,大鹏不是小别,这次走后,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傻丫头,哭什么?我不马上又回来了吗?别搞得象生离死别似的,又让小捣笑话去。”不知什么时候,他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大家把小宝叫成小捣。
我固执而坚定地对他“说”,“不!你不会回来的!你心灵的归属不在这里,那里才是你的灵魂真正可以歇息的地方。那里的任何一座山峦、一道河流、一幢旧屋、一棵老树、一扇窗户、一盏灯火都和你的心牵扯在一起,更不要说一个个健在的或故去的人,你割舍不下那一切。它们是你生命里的港湾,是你思绪中的曲子。在那里,你疲惫的心涧总能淌出一股清澈的泉水,温暖你的身心。你可以与其他一切别离,你也不会与它们别离。”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滴,我不停地重复着“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的手语。
他看着我无力分辩,久久地沉默着,最后竟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你不是小仙女,你简直是小巫婆!”
隆隆的火车带走了大鹏,尽管上海那么多的亲朋好友盼着他调回上海,他终究没有回来。他给我来过一封信:

小巫婆:(他就是这么不客气地称呼我!)
你真是能掐会算的小巫婆!我已回到了家乡,走进了我熟悉的没有窗玻璃的简陋的教室,站上了用土堆砌的讲台,看着一张张被山风吹得黑红黑红的稚嫩的脸,一双双充满渴望的坦诚的目光,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上海了。请相信我,在我离开上海时,我并没有作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想欺骗糊弄你们大家。
我回家的那天特别顺利,由火车换乘汽车,一下汽车,码头上就有渡船,按理应该再等二个小时才有。船夫见到我特别高兴,乐呵呵地对我说:“我们知道你一准回来。”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当渡船驶入岸口时,我惊呆了,沿岸站满了我的学生。他们静静地伫立风中,翘首望着河中的渡船。当他们终于见到我时,雀跃非平,发出了一片欢呼声。我一上岸就被他们团团围住,寸步难行,那股亲热劲让我感动。回家的感觉多好哇!那一刻我意识到你在车站“说的话”有多正确,这儿才是我的归属,我真正的家。
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我没有将归期告诉他们,包括我的家人。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今天一定回来?也能掐会算吗?
原来自从我离开后,他们每天都站在岸边守侯我的归来。从开始二、三个学生,增加到二、三十个,渐渐地到全体学生都加入。
从上海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每天只有固定时间一班火车。他们很清楚火车到点的时间,总是从火车到点时,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岸边,一直站立到渡船到达时,不管刮风下雨,天天如此。
船夫被孩子们的行为感动,为了让这些小傻瓜在风中雨中少站些时间,他自告奋勇地为我乘坐的车到点时间增加了一班渡船,每天按时接站,不管接着接不着都按时把船撑回来,给孩子们一个交代。难怪见着我时他也那么高兴,他是在为孩子们高兴呢。
“你们怎么这么傻呢?如果我真的不回来了,你们天天去等候,准备等候到什么时候呢?”我问我的孩子们。
“我们一直等下去!我们害怕失去老师。大人们都说,老师是大城市里下来的文化人,现在人家要把老师要回去,老师回去后就不会回来了。我们不信,老师是我们的老师,一直是我们的老师,永远是我们的老师。老师不会不要我们的是吗?”
我只有拼命点头。
他们继续不停地说:“我们平时不懂事,调皮贪玩,不努力学习,惹老师生气。老师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们都后悔死了!我们怕老师生气不再理我们,不再要我们了。我们天天站在岸边,对着蓝天向老师保证:我们一定听老师的话,努力学习、努力上进,只请求老师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相信,我们和老师不管离得多远,还是同在这一片蓝天下。老师一定能感受到我们的诚意。老师,你都听到我们的保证了是吗?你相信我们的保证才回来的是吗?”
我仍一个劲地拼命点头。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羞于在这些兴高采烈的孩子们面前落泪才忍住。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时间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最富有的人。
这一路我被前呼后拥着,煞是威风!终于见到了自家的老屋,石头、点点象小鸟似地从屋里飞出来,扑向我。一边一个抱住我的脚,让我迈不开步。
我笑着摸住他们的脑袋说:“是不想让爹爹回家了吗?”他们这才松开我的腿,拉住我的手,一路喊着:“妈!爹回来了!爹回来了!”
学生们见到石头、点点的亲热劲儿,懂事地说了声:“老师再见!”便停住了脚步,目送我们进了家门。
妻坐在织布机边织布。见到我,她停住手里的活,呆呆地看着我。没有起身,没有让座,也不把我手里的旅行袋接过去。倒是孩子们抢着抱走我的旅行袋,翻弄着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笑着问她:“怎么?不欢迎我回家吗?”
她什么话也不说,仍傻傻地看着我。
我上前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想我吗?”我感觉得到她“砰,砰”的心跳。
她久久地,一动也不动地依偎着我。看着织布机上织好的细细密密的布,真不知妻又在织布机旁熬过了多少夜。她的思愁、她的忧伤、她的情感不在言语里,不在脸面上,甚至不在情绪中。她心底深处的一切,都被丝丝缕缕地织进了布里。我抚摸着布机上柔滑的布,就象触摸着妻子深情但又脆弱的心。
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回来了,我不能不回来,因为我早就化作了你手中的丝丝缕缕,被你细细密密地织进了你的布里。”妻无声的泪沾湿了我的衣襟。
你说我能割舍得了这一切吗?割舍不了呵!但是上海的一切我也难以割舍。
安儿的出现给了我太大的震动,从见到安儿的那一刻起,我感觉生命对于我又有了新的意义。我感觉自豪,感觉充实,感觉振奋……,他给了我很多从未有过的新感觉,因为他和我血脉相连,是我生命的延续。如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这将是何等幸福!我难道不该有这样的奢望吗?
从小到大,永远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母亲,竟然无意中真正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也能实实在在地依偎着母亲,感觉母亲的抚爱。难道我不想重新找回失去的母爱吗?
还有你,我的不会说话的小仙女、小精灵、小巫婆,你就象是从我生命中分离出来的,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时你还是丑小鸭,但是你的小手里牵着一根线,这根线牢牢地缠着我的心。
你爱“飞”,我把你高高举起让你“飞”的时候,你手中的线也带着我飞了起来,我和你一样感觉到了飞的愉悦。
你爱梦想,看着你用彩笔涂鸦你色彩斑斓的梦,好象你的小手搀着我一起走进了你的梦中。
你失聪了,你不说话,但是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见里面的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割舍你就等于割舍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很疼。
我感谢上苍对我的厚爱,给予我太多太多,我的双手握满了上帝的馈赠。但是我无法永远抱紧双拳,你父亲的教诲是对的,人还要学会“失去”,这其中的取舍就是上帝留给人生的曲折磨难。哲人说:失去的,才是一生的追求。
丫丫,你能理解我吗?我不指望得到别人的谅解,但希望你能理解。请代我向大家问好,告诉我妈妈,我一定还会来看望她的。

你的求是哥哥

第十章

1

尽管早就料到大鹏不会回来,一旦知道他真的不再回来,心里仍很不是滋味。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干编织活。小捣的客户越来越多,要求也越来越高。小捣总是指手划脚地把客户的要求传达给我,让我按要求出样,我出的样一般都能使客户满意,小捣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没哑丫不行!”几乎成了小捣逢人就说的口头禅。
尽管我很累必须按时去铅笔厂上班,但是我对小捣交给我的编织工作极有兴趣,努力做好他交给我的每一项任务,他总是眉飞色舞地对我直竖大拇指。
小捣见我又要上班,还要忙着为他赶做编织活,很有歉意。自从有一次他拿了一张五位数的存折放在我面前对我说:“辞职吧,别去小铅笔厂受累,钱我给你!”我与他翻脸后,他再也不敢重提此事,更不敢再提一个钱字。他总带着恳求、关切的眼神看我,常常欲言又止的样子,很不象一贯风风火火、无所顾忌的小捣。
我的孔雀开屏的披肩、双龙戏珠的滑雪帽深受国内外客户的喜爱。小捣的客户们都知道小捣背后有一位聪慧、灵巧的哑巴姑娘,她的双手可以变幻出色彩绚丽的编织艺术品。
一天, 我早班下班回家,刚进弄堂,迎面走来一位穿着得体的年轻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
居然用手语问我,“你是哑丫吗?”我点头。
他又问,“我们找个地方聊聊行吗?”
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对于陌生男人,我条件反射地害怕,低下头就往前跑。他一把拉住我,我害怕极了,拼命挣脱他。他顾不上打手语,着急地对我说:“请别走,请听我说几句。”
看他还象个正派人,我勉强站住,离开他二、三米远,不许他靠近我。他困难地打着手语对我说,“你很有天份……”看他手语水平实在太差,我告诉他,不必打手语,我能看懂他的话。
他这才松了口气,对我说:“我在进出口公司工作,我认识王小宝,是小宝的客户,见过你很多作品,简直妙极了!你很有天份,你是艺术家,你不能被埋没。我们公司总经理想调你来我们公司设计部工作,我们是大公司,工资待遇肯定比你现在高。”
我摇摇头,他以为我没看懂他的话,着急地又打起了连我都不太看得懂的手语,搞得满头是汗。我忙告诉他,我懂他的意思,只是不想去他们公司工作。
他确实懂点手语,看懂了我的话,对于我的拒绝,很不理解。他以为许是说话离我太远,我“听”不清,走近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话还没说完,冷不丁小捣从我后面冲上来给了他一拳,他不及防,一个踉跄后退几步,仍没站住,摔了个大元宝。小捣进弄堂回家时,听到他的话气坏了。小捣挥动着拳头还想打他,我一把拉住小捣。
小捣开口就骂:“混蛋!想打我哑丫的主意,我揍扁你!”一边骂一边还想打人。
我见制止不了他,也开了骂,“你才是又粗又野的混蛋!狗改不了吃屎,都这把年纪了还动不动拔拳头。谁是你的哑丫?他和我说话关你屁事?”小捣一下子象斗败了的公鸡,搭拉着脑袋默默离去。
我觉得有点言重了,忙去追赶小捣。那个糊里糊涂挨了小捣揍的年轻人,好象并没明白为什么挨揍,继续跟在我后面。我回头向他摆手,示意他别跟着我,我是不会去他们公司的。
回到小捣家,小捣仍不理我。我向他表示“对不起”,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捣妈妈看出我在向小捣道歉,就数落小捣:“你这个犟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就好了。人家哑丫好好的,又哪儿得罪你了?这么不依不饶。你的脾气要有半点象大鹏,我就省心了。”
“大鹏!大鹏!一天到晚听你叨叨大鹏,我是不如他,谁让你生我出来的!”小捣对他妈妈抢白了几句就上了小阁楼,谁都不理,我只能自讨没趣地回家。
不知为什么,想到那个说我是艺术家的年轻人着急着请我去他们公司上班,心里居然美滋滋的。一个哑巴姑娘能和“艺术家”沾边,也能被人看重,被人欣赏,这是老天爷对我的厚待,我感激上苍,不过,我更感激小捣,是他创办的编织组给了我展现自己的机会,使我可怜的人生也有了价值。想起小捣,我心里有点沉甸甸的,我不该在陌生人面前伤他的自尊心,有机会我还要向他道歉。
这时,小捣推开我的房门,看着我,不主动进门,依在门边,用指关节敲了两下门,以示礼貌。小捣居然也学会了绅士风度,我忍不住笑了,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小捣进屋,不象以前那样好象怕踩脏了我的地板,小心地挪把椅子坐在房门口,而是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他用手拍拍床沿,示意我在他旁边坐下。我听话地坐在他身边,仍傻笑着。
他嘟起嘴巴说了句:“傻丫头!”便苦笑着打手语问我,“你要去国营大公司了,是吗?”
我摇头。
他说,“去吧,你不是爱飞吗?这就是你展翅高飞的好机会,飞出束缚你的小圈子,你会看见更新更广的天地,在那里更能施展你的才能。”
“天哪!小捣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富有诗意,这么绅士风度了?我都快不认识了。”
“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竟永远是粗野的吗?刚才打人是我不对,我冲动了。那一刹那我害怕失去你,对我而言,失去你就等于失去了一切。也许我是很自私的人,我不该不为你考虑。那样的大公司,一般人是想进都进不去的,要么有熟人有门路,要么有学历有本事,你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弃呢!你会很有前途,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艺术家,跟我干没什么出息。去吧,我是真心诚意的,你可以无忧无虑地离开你并不喜欢的小铅笔厂了。”小捣说完无精打采地低下了他的头。
我用手让他抬起他的头,目的是让他看我的话。
我说,“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只是难以与正常人沟通的哑巴。在陌生人中我孤单、害怕,会迷失方向、迷失自己,只有跟着你干,我才安心、踏实,才会有灵感、有创意。
我爱飞,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意义的飞。听过这样的故事吗?有两个人去野外露营,半夜醒来甲问乙:‘你看到了什么?’乙说:‘我看见了满天星斗,看见了皎洁的月亮,看见了浩瀚的苍穹,多美的夜空啊!’乙反问甲:‘那么你又看到了什么?’甲说:‘我看见我们的帐篷被人偷了。’”
小捣收起他那无精打采,满目凄楚的怪样,嘻嘻哈哈地笑了,又变回了从前的小捣,对我说,“如果那是我们俩,肯定我是甲,你是乙。”
“原来你是了解我的,我是充满幻想,极不现实的人。我只能飞翔在自己构筑的梦想中,而绝不可能真正的展翅高飞。你能,你健康、实际,有智慧、有实力,只要努力,你可以到达任何你想要达到的高度。”
“但是我却无法飞进你的梦中。是的,我永远是只能看见被偷帐篷的凡夫俗子。”他仰起头,眼睛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就象眼大无光的盲人一样,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更看不见苍穹的浩瀚。”
“但是”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还是恢复用手语说,“我能看见你,不管你在不在我身边我都能看见你,看见你灵巧的双手,看见你飘逸的身影,看见你无言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我无法从脑海中赶走你。也许这就是我的不幸,即是凡夫俗子,却不能一俗到底,附庸风雅妄想沾点仙气。”他的眼睛湿润了。
哦!我一个貌不惊人的哑巴姑娘,何德何能竟惹小捣伤心,我的心颤抖了,但我却装着惹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什么时候在你的眼里变‘雅’成‘仙’了呢?我是出了名的刮鱼鳞的小哑巴,文化革命一来,连个中学都没念成。在奶奶那里学了点钩针活,托你的福,派上了用场,总算是个有用的人了。你别把属于大姐、二姐的‘雅’啦、‘仙’啦的形容词套在我身上。我只是有点爱做梦,从小就爱做梦。”
“别难过,”我用手抹去小捣脸上的泪,“小捣不哭,小捣应该是快乐的,永远快乐,哑丫喜欢看到嘻嘻哈哈的小捣。”
对于伤心的小捣,一丝心痛,一份怜爱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轻轻搂住他的头,象母亲安慰孩子那样,轻抚着他的头发。忽然,他毫无顾忌地亲吻了我,很奇怪,我没有产生那样的恶心,只觉得他的唇烫烫的,灼热得让人火烧火燎,我的脸颊飞红。我没有反抗,顺从地附和着他,他忘我地吻着,我不知不觉地被他按倒在床上……。色狼对我的那一幕,突然象雷击一样,直刺心窝,受不了那么强烈的刺痛,我粗鲁地用力推开小捣,小捣不及防,一下子从床上滚到地上。
我迅速地一骨碌翻身坐起,不敢正视小捣,不敢想眼前正在发生什么,深深地低下我的头。原来那心灵的创伤竟然那么深,那么深,时间也无法抹去。我知道我已做不了真正的女人,潸然泪下。
许久,当我抬起头时,小捣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父母亲住过的这间大房间,此时显得特别大,特别空,心也一样被膨胀得大大的却又空空的。

2

哑丫编织的孔雀开屏的披肩居然得奖了,得大奖了!那天当小捣风风火火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时,简直把奶奶和大姐乐坏了。奶奶搂着我又哭又笑,我对奶奶说,“这个奖应该属于奶奶,没有奶奶手把手地教哑丫,哪有哑丫的大奖呢!”
奶奶这回是完全看懂手语了,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连点头:“师傅也有功,所以师傅也得意呀!别的孩子学习是用脑子在学,而哑丫是用心悟的,所以哑丫学什么都比别人学得好。这编织活呀,奶奶不知教过多少人,都是依样画葫芦,哪象哑丫那么心灵手巧!”
我被奶奶夸得脸红了。我知道,哑丫的创造力来自童年大鹏留下的梦,梦幻般的童话故事,梦幻般的飞的憧憬,美丽的彩笔又让这一切披上了绚丽的色彩。
最高兴的还是小捣,他激动对我说,“我们编织组办一个哑丫编织艺术个人展销会,我发动组里的女人们加加班,把哑丫所有的作品重新加工出来,归归类,也正而八经地分分系列,起个好名字。”
奶奶听小捣这么说可来劲了,打开橱柜,把我所有的钩针活都拿了出来,有囡囡的小衣服、有安儿的鞋帽、有大姐的披肩、有奶奶的外套……,还有钩得自己不满意,没拿出去随意扔在橱里的各式各样的编织品。
小捣象个行家似的(他确实也应该算个行家了)翻翻这件,扯扯那件。“这些可叫‘这花那花,你开我开’。”他指着钩有各种花卉的编织品说。
他拎起一件钩着单调波纹的奶奶的外套说:“这应该叫‘麦穗稻穗,你翻我滚’。”
大姐听了不住地笑他,他毫不在乎,继续指着虎头帽、虎头鞋说:“这些就叫‘大虎小虎,你打我闹’。”
大姐敲着他的脑袋,制止了他,更正道:“名字应该这么起,花卉类的叫‘争奇斗艳’,波浪形的叫‘麦浪滚滚’,虎头类的叫‘虎视眈眈’……,不就规范了吗?”
奶奶在一边说:“我倒觉得还是小捣起的名字中听。”
小捣不好意思地摇着头说:“大姐是语文老师,我那是瞎扯蛋,我没大姐那么多文化,我是文化大革命产生的一代大文盲,说话俗!”
我一本正经地说,“俗点好,编织组的姐妹们文化都不高,名字就让她们起,就象小捣那样起名,很不错的。”
小捣感激地看着我,哑丫的赞同对小捣竞那么重要吗?我心想。
筹备开展销会的那些日子,我可真成了大家的中心。哑丫从来就是听别人使唤的,这一回大大地让别人围着我转了,那滋味真好。
编织组的阿姨大姐们简直离不开我,用什么针法,颜色如何搭配都要听我的意见。小捣这边也老是拉住我商量如何分类、如何摆设。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干事业吗?我也有自己的事业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展销会是成功的,定单多如雪片,小小的编织组根本无力应付。小捣的情绪一下子从颠峰落进了低谷,一筹莫展。
这一回我也是真正投入了,客户就是上帝,不能将上帝拒之门外,我忽然想起了大鹏乡下的妻,那位聪慧的大嫂,她一定能帮上忙,在她那儿再组织一个编织组,不就解决问题了吗?我拉上小捣心急火燎地上了路,都没来得及向单位请假。
大嫂果然鼎力相助,她串联了一大批心灵手巧的姑娘,村里空荡荡的谷仓立刻变成姑娘们聚集干活的地方。
那些日子,我真忙得恨不能象孙悟空一样有分身术。幸亏大嫂是位领悟力极强的女人,见我忙不过,边做学生,边同时做了老师。我和大嫂几乎天天凑在一起,她和我一样显得特别兴奋,特别精力充沛。是的,我们都属于弱势群体,当发现自己对别人有用,被别人重视时,一种感激之情充满胸膛,变得充实、满足、精神抖擞。
我忙得根本没有时间与大鹏交谈,大鹏总是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忙忙碌碌,就象看着他勤奋上进的学生,笑容里透着关爱、慈祥和满意。
编织好的成品渐渐堆积成山,小捣乐得简直合不拢嘴,冲我直竖大拇指,“好样的,哑丫!”他忙着发货、运货,慷慨地把手头所有现金都拿出来发工资,口口声声说:“老乡们辛苦了!得犒劳犒劳大家,我可不能象地主老财似地剥削成性。”
姑娘们从小到大,没人给过这么多人民币,一个个兴奋得脸蛋红红的,就象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小捣这些日子可是整天穿梭于“花众”中,整天得意地接受着姑娘们对他的殷勤微笑。
当姑娘们捧着他发的钱,不自信地问他:“这真是给我们的吗?确实归我们所有吗?”他简直就象救世主似的,深沉地点头微笑。
大嫂也拿到了一笔钱,当然比姑娘们更多,因为她的贡献更大。象旧式家庭妇女一样,她恭恭敬敬地把钱交给丈夫。大鹏握住她的手,把钱捏进她的手心,对她说:“这是你自己挣的钱,它是属于你的,你想怎么支配就怎么支配。”
大嫂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钱,自言自语地说:“我会挣钱了,我真的也会挣钱了吗?”
“你会的,你从来就是自己养活自己的,你有极大的创造力,你能创造生活,创造一切美的东西。”大鹏对妻说。
大嫂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她还不习惯当众被丈夫夸奖。
对于大鹏的话,我有一份感动,更有一份羡慕。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如他那般细腻,关心别人的处境和尊严。大嫂是幸运的,被笼罩在细心和爱心中生活的女人是幸运的。
我们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大鹏对小捣说:“知道吗?小捣,你为我们穷乡僻壤带来了生机。以后你的生意做大了,就到我们这儿多发展一些加工点,这儿的姑娘心灵手巧,这儿的小伙身强力壮,不会让你失望的。多好哇!我们家乡的人也会渐渐富起来。”
这些日子大鹏和小捣很默契地亲兄弟般地相处着,小捣对大鹏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亲热。大鹏没有把他和小捣间的关系告诉妻,因为在妻的心里,大鹏完全是被她拖累在乡下的,如果让她知道丈夫在上海找到了亲妈,她的心里会更多一份忧虑,一份内疚。
我知道大鹏已死心踏地把那穷乡僻壤当作了自己的家乡,听他口口声声我们家乡这样,我们家乡那样地,还有谁有力量把他从家乡拖走呢!家乡是母亲、妻子、恋人混合在一起的代名词,是捏住风筝线头的那只手,任何力量都不能与她抗衡。

3

都说:“乐极生悲”就在我们忘乎所以的时候,大姐带着安儿意外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见到大姐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大姐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就风风火火地赶来。
当我用惊奇的眼睛死死盯着大姐时,大姐连个委婉的开场白都没有,直截了当地把一封信塞在我手里。
是辞退信!我被铅笔厂以违纪旷工的名义辞退了,我毫无思想准备,两眼发直。在那时候一只铁饭碗对人是至关重要的,特别是象我这样的残疾人,失去了政府照顾你的铁饭碗,等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小捣虽曾大言不惭地劝我辞职,但这时震动也很大,看着我欲哭无泪的难过样,拼命地对我说:“哭吧!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我真的想大哭了,怕别人看到,我迅速躲进房间,眼泪象决了堤的洪水,那种伤心是无法形容的,没有了前途,还没有了面子。那时“跳槽”的词汇还没有发明,被单位辞退就是被开除,被开除的人必不是好人,永远被人指指戳戳,永远没有别的单位再敢要。
大鹏悄悄走进我的房间,他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哭,等我哭够了,他才跟我说话,“很难过?”我点头。
“当初为什么选择进铅笔厂?”
我取出带来的行李,打开旅行袋,从袋底取出一只小口袋,里面用报纸方方正正地包着一盒东西,把左一层右一层的纸去掉,原来是一盒24色的彩笔。那是小时候大鹏送我的,每一支都还有大半截没用完,盒子依然完好如初。
大鹏笑了,他象抚摸珍贵的丝绸一样,轻轻抚摸彩笔盒,叹息着,“你竟收藏得这么久,这么好!就是这盒彩笔,让你走进了铅笔厂?”
“是的,小时候它是我梦寐以求的,你让我得到它后,它带给我太多太多色彩斑斓的梦,是这样的梦在我失聪后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勇气,它伴随着我闯过了孤独,闯过了耻辱。”我没有告诉他,看着它我总能想起你,想起你为我描述的精彩的童话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你和我。
我继续对他说,“这次我带上它想送给你的石头、点点,让他们也能拥有自己的彩色世界,但是我最终怎么也舍不得拿出来,送走它,就好象送走了我心里一大片芬芳的净土。”
呵!求是哥哥,你怎么也想不到,哑丫被玷污了,洗不净了,只有心里还存在着一片净土,那儿是你耕耘种植的,如今依然花茂叶盛。因为有了它,哑丫才挺得过那么多坎坷,那么多不幸。
大鹏见我沉默着迟迟不再“说话”,握住我的手不再让我“说话”。他深深地看着我,他的眼不大却令人陶醉,目光坚定,毫不偏移,就象我还是刚练习读唇语的小丫丫,慢慢地对我说:
“丫丫”,虽然发音时口型一样,但我知道他从不随大家叫我“哑丫”,他喜欢在郑重对你说话前,先亲切唤你一声名字,最不熟悉的人也会觉得一下子和他贴近了。
“因为这盒彩笔带给你太多的梦想和希望,所以你选择了铅笔厂,你想在它的家乡寻找更多更美的梦想。你失望了,彩笔可以涂抹你绚丽的梦,但它的家乡却与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里的工作又脏又累,那里的工人简单实际,你无法与他们沟通。在那里,你疲惫,你孤独,你被人疏远,受人忽视。你也清高,不屑与他们为伍,你们徐家三位小姐都有这个通病。你不要摇头,你是哑巴,你是有些自卑,但是潜意识里,你依然傲气。就象文化革命人人会背诵的小红本毛主席语录里说的,这叫‘阶级烙印’,烙在你们的骨子里,无论你们经历多少磨难和不幸,都抹不掉烙在你们骨子里的傲气。在铅笔厂工作你不愉快,那份工作也不适合你,放弃就放弃,有什么可留恋,可伤心的?”
他握着我的手,目光如电,直射我的心:“你有一双灵巧的手,这双手能创造一切,有了它们还在乎什么铁饭碗呢?你看你大嫂没有铁饭碗不也生活得很好吗?路总是会有的,擦去你的眼泪,昂起头,挺起胸,走自己的路,让大家看看,我们丫丫还是好样的。”
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唇,感受他炽热的目光,我的眼泪没有了,有一股力量倾注进我的体内。我明白了,在过去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就是这样的力量支撑了我。只要有它在,哑丫不会倒,哑丫会昂起头,挺起胸,面对一切。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大鹏微笑了,他总能从我极微小的动作或表情中看出我心里的一切。
大姐带着安儿的到来,出乎大家的意料,连大鹏都不能应付自如了。好在安儿和石头、点点一会儿就熟,亲亲热热地玩到一起。看着安儿和石头、点点一起做着乡下娃娃的游戏,大鹏慈爱的笑容中透着做父亲的满足。孩子间的融洽缓解了大人们的紧张,看着天真无瑕的孩子,大姐的脸上也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就在孩子们嬉戏玩耍时,大鹏和大姐把自己关进房间单独谈心。
小捣见我们都已平静,忙着赶他的运输任务去了。
大嫂仍和我坐在堂屋编织。见到新来的上海客人,大嫂显得分外紧张,好象有第六感觉告诉她,今天的客人非比寻常,她有些战战兢兢,大姐进屋时,她给大姐端茶的手都有些颤抖。
大鹏和大姐在屋里已呆了很长时间,大嫂深深地低着头干着手里的编织活,这么长时间她没有抬头和我交换过一个眼神,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见她手里的活不停地出错,不停地编了拆,拆了编。
终于大鹏和大姐从屋里出来了,见我俩低头干活,也不和我们打招呼,他们手里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把正玩得起劲的安儿从石头、点点中带走,石头、点点不乐意,闹着也要跟着他们出去,被大鹏阻止了。
大嫂更加心神不宁,我也受了影响,再也坐不住了。我拉起大嫂,意思是我们一起看看他们干什么去了。大嫂轻轻摇了摇头,不愿和我同去,我只好一个人出去,我确实想知道大鹏带着大姐和安儿干什么去了。
不知不觉地来到大鹏曾带我来过的河边。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河面上,树丫上,草丛中到处飞舞着、停留着他们放飞的纸燕。我认得它们,那是我小时候充当免费邮差时不断替他们传递的,那里有他们的青春,有他们的热情,有他们共同的理想、憧憬和未来。
这么些年,他们不约而同地保存着,今天带着他们的安儿一起放走他们的纸燕。纸燕飞了,轻巧地飞了,乘着风,趟过河无牵无挂地飞了。
安儿以为父母在与他做游戏,穿梭于纷飞的纸燕间追逐着,雀跃着,大鹏和大姐的脸上也挂着孩子般天真舒展的笑容。
我忽然明白,他们就象两朵带雨的云,命运不允许他们汇合在一起,他们各自走得那么沉,那么累,那么小心翼翼,惟恐不经意撒落了什么。今天他们终于卸去了重担,带着雨的云把雨点洒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从此不再沉重。
我不想打搅他们,独自一人回家。家里只有石头、点点在玩耍,问他们妈妈呢?都对我摇头。她去了哪儿?今天她的情绪异常,我有点不安,我得找到她。
姑娘们聚集编织的谷仓里没有她,姑娘们都说没见她来过。
附近的田野里、山坡上也没有她的踪影。
转悠了好半天再回到家,她还是没回来。我急得坐立不安,刚想出门告诉大鹏,他们三个正巧跨进家门。
大鹏知道后,脸色严肃,他看了看大嫂的织布机,这些日子大嫂帮着我们忙于编织,根本无暇去碰她的织布机,织布机上已结了薄薄的一层灰。我知道大鹏也看出妻子心情不平静,大鹏深知他的妻,无论心有多苦,唯一排解的办法是织布,织布机没被碰过,显然非同寻常了,他转身出门去寻找。
许久大鹏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进门就问:“回来了吗?”,大家都沉默着。大鹏蹙紧眉头,自言自语地说:“她去哪儿了?她还能上哪儿去?”忽然,他一拍脑门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要往外走时,大嫂低着头踏进家门。
她进屋也不抬头,拿起围裙就准备下厨房,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是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了。大姐站起身来,拦住低头往厨房走的大嫂,轻轻夺过她手中的围裙,大嫂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她们四目相对,此时大嫂看大姐的目光是勇敢的,那目光里有欣赏,有羡慕,更有一丝淡淡的哀愁,终于她还是低下了头。大姐握了握大嫂的手说:“你歇会儿,晚饭我来做吧。”
“那哪成呢?你看我糊涂得,一出门就忘了时间,回来晚了。”大嫂带着歉意,更带点羞涩对大姐说。
大鹏的眉结仍没打开,他很严肃,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把妻子拖进了里屋。一进屋他就问妻:“去你娘的坟头了?”
妻深深地低下了头。
“你说话呀!”大鹏有点急躁了。
妻缓缓地抬起头来:“我去问我娘,我该怎么办?”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抿着苦涩的泪,妻继续说:“我娘对我说:‘闺女,你该知足了,你不能要得太多。’我想我太幸运,我是拥有得太多太多,包括那些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是时候了,得还给人家,我很难过,我怕我支撑不了,趴在我娘的坟头上,求娘给我力量。”
大鹏紧握妻的手:“你呀你,你怎么就那么敏感呢?知道吗?你不是要得太多,而是给得太多。你给了我情,给了我爱,给了我做人的勇气,给了我生活的力量。你给我的一切的一切,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是的,有些事我不该瞒你,瞒你只为了不让你忧虑,我希望你活得轻松,活得快活。没想到,你反而沉重,反而忧伤,这都是我的错。”
看着妻泪水蒙蒙的眼睛,握着妻的手,大鹏对妻缓缓地讲述了他和大姐的故事。
妻动情地听着大鹏的故事,忍不住地说:“她是那么高贵,那么美丽,我怎么比得上她呢?她是属于你的,你应该拥有她,拥有你们的孩子。在我娘的坟头上,我都想明白了,我再不能拖累你,人要懂得知足,跟了你,我总算尝到了做人的滋味,真正做过了一回人。我应该很满足了,你总爱说要给我幸福,其实我并不懂什么叫幸福,但是我认定,这么些年跟着你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幸福,多少乡下女人这一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滋味。我很满足,不能太贪心,不能要得太多,这就足够了,带着你们的孩子走吧,别担心我,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我的傻老婆,你总算没有白跟我这么些年,也学会了谈幸福。你信吗?时间带走了我和她之间的一切,如今,我和她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尽管她找得十分辛苦,但是她深信那才是她要找的幸福。这次她带着安儿来,是想把安儿还给我。安儿是她的儿子,是他们的儿子,就象石头、点点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一样,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们从我们身边带走。她为我把安儿带到这个世上,我万分感动,我感激她就象感激上帝,创造了如此美好的生命。但是,我绝不把安儿从他妈妈身边带走,我想你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和她在不一样的世界生活得太久,我只能属于你,我的傻老婆,属于这一片乡土,属于这些土里土气的孩子们。”
妻子傻傻地看着他,蠕动着嘴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傻老婆,你想对我说什么呢?说吧,我是你的丈夫,是属于你的另一半,不用拘谨,什么时候我在你的眼里看不到那一丝疑虑,一丝忧伤呢?否则我永远算不上一个好丈夫。”
“我……,我感觉我很……幸福。”
“哦!相信我,我要给你很多很多……幸福,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妻子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她的丈夫,她的上帝,她心中的天,永远不会离她而去,只要能看着他,听他说话,为他洗衣做饭,她就是幸福的。
大姐带着安儿走了,尽管安儿是那么依依不舍,还是高高兴兴跟着妈妈走了,就象飞出去的小鸟,无论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总还是要归巢。临行前没对别人说依依惜别的话,只是拉着我的手,要哑姨和他一起回家。在他的心里,有奶奶,有爸爸妈妈,有囡囡妹妹,还要有哑姨的地方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看着固执地抓紧我手的安儿,我忽然感觉有安儿在的家是不会支离破碎的,永远坚固,永远都能为我们遮风挡雨。
大姐轻轻拍着安儿的头,她的神情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那久久留在心底的丝丝缕缕都随着放飞的纸燕飞走了,风把它们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心里留下了一块空白。这是一种精神代谢,就象一个只管进食,不会排泄的病人,一贴良药让她恢复了正常的新陈代谢。
安儿看着面容和蔼的妈妈,以为拉住哑姨一起回家,得到了母亲的默许,把我抓得更紧了。
小捣象个孩子似地对着安儿较起真来:“你哑姨是我带来的,得跟我一起回家。哑姨又不是你们王家人,倒让你管上了。”
安儿忽然松开我的手,严肃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告诉他,哑姨和安儿是一家人。还没等我“说话”,小捣不依不饶地对安儿说:“哑姨不是你家人,哑姨早晚要出嫁,会有个好男人把你哑姨娶回家。”
安儿依然看着我,那眼神几乎不象孩子,显得凝重而哀伤,两行热泪慢慢从他双眼中滚落,“哑姨不嫁,谁也不能把哑姨带走,安儿不让哑姨走。”他用小手对我说着这样的话。
“哑姨听安儿的,不嫁,谁都不嫁。其实哑姨没处可去……”我开始有点伤感,“说”不下去了,安儿怎么能懂得我心里的苦呢?谁又知道我心里的苦呢?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把所有试图向外涌动的苦涩全部吸回去,埋进心底。
小捣就象闯了祸的孩子懊丧着脸说:“开个玩笑,怎么一个个都象真的似的。”
我恢复了平静,轻轻拿开安儿抓住我的手,“安儿乖,先跟妈妈回家,哑姨帮着捣叔叔干完了活就回家。”
安儿看着我,那眼神告诉我,他相信我全部的承诺。乖乖地跟妈妈走了。

4

在乡下的那些日子里,我们都很忙,活儿干得很顺利,那里的姑娘确实心灵手巧,按时按质按量地完成了所有定单,把小捣乐得嘴都合不拢。更让小捣打心眼里得意的是姑娘们对他献殷勤,这让他很有满足感。
我们走的那天,姑娘们送了一程又一程,这个靠近小捣一阵嘀咕,那个拉住小捣一番嘱咐。小捣不时用得意的眼神瞟我一眼,小捣高兴我也跟着高兴,我微笑着看着他们。那段日子,紧张的工作使我忘了自己的烦恼,工作中的成就感冲淡了我对被辞退后暗淡前途的恐惧。
因为送行的人多,我们没让大鹏和大嫂送我们。大鹏近来常常头疼,但是他从不休息。学校到目前为止仍只有他一个老师,听说县里要再派一个老师下来,光听打雷不见下雨,至今还是没来。所以大鹏无法休息,没人替他的课,他也撂不下他的学生。
我常留意他人前强打起的抖擞精神和不被人注意时不自觉流露出的疲惫。我很为他担心,我曾要求他和我们一起回上海看看医生。他告诉我,他没事,只是时不时犯点小毛病,吃点止疼药就好。为了让他多点时间休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要他送行。小捣还油腔滑调地对大嫂说:“难得有这么多姑娘围着转,小捣也算交了一回桃花运,请大哥大嫂留步放一马,别搅了小捣的好运。”
当热热闹闹的送行人终于留步,只剩下我俩时,小捣得意洋洋的神态突然消失了,一路上他没有与我交流,只管想他自己的心思。原以为独自默默地发呆走神只是我聋哑人的专利,没想到小捣也会。
这一次小捣成功了,大大地成功了!一下子赚了很多钱,而且客户又增加了许多。我反正已被铅笔厂辞退,没地方上班,也就全力以赴跟着小捣干。小捣租了办公楼,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取名飞天工艺品有限公司。他说,他能有今天靠的是哑丫的支撑,哑丫最爱梦想飞上天,就象中国神话里的“飞天”那么美丽、纯洁、飘逸,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小捣的解释令我生畏,他不了解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重新活一次,不辜负小捣想象中的哑丫的形象。那一杯不为人知的苦水只能悄悄往肚里咽,那涩涩的苦味久久萦绕着,不肯离去。
公司成立后,我们把大鹏的家乡作为主要生产基地。那里的姑娘们勤恳用心,劳动力价格也比城里便宜,更有大嫂的真诚相助,对于小捣真是如虎添翼。
我按照奖勤罚懒、多劳多得的原则,制定了一套定员定额及计件分配办法。改变了小捣以前随心所欲,赚得多心情好时工资多发些,赚不好不顺心时工资少给点。
员工们多拿时高高兴兴,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少拿了自然不服气,平时偷懒,慢工出慢活的人也就算了,不敢说什么,卖力气干活的就会与小捣理论,小捣说服不了人就撒野,拍桌子骂娘。胆小的给镇住了,只能自认晦气。胆大的就和他对骂,骂完了,没别的地方可以干活赚钱,还是骂骂咧咧的继续为他干。
我的那套工资分配办法实行后,改变了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对于出活快,合格率高的好手,工资拿得比以前多,积极性也高,活儿干得更好更快。对于干活差的当然就惨了,有的觉得自己提高不了工作水平,赚不了钱也就甩手不干了。这就优生劣汰,自然而然地留下了好的,淘汰了差的。
实行一段时间后,小捣一算,居然还节省了许多工费。他翘起大拇指夸我是“剥削”能手,问我这一套“剥削”手段得了谁的真传。我告诉他,这不叫剥削,这是马克斯的“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是我混迹于菜场刮鱼鳞、卖葱姜时悟懂了的。
小捣说我那小铅笔厂真他妈有眼不识泰山,那里的厂长应该让我当才对。我听了只有苦笑,也许我这辈子,只有在小捣的眼里才是完美高大的。
小捣发财了,他象跌入飞旋的转盘,飞旋于生意场上不能自拔。整天忙于拉客户、谈生意、通关系,没完没了的饭局、没完没了的应酬。人们开始对小捣刮目相看,小捣变得财大气粗、身价百倍。他身边的姑娘不断,但没见他考虑和谁结婚。生意场上确实少不了漂亮的小姐,饭局中有小姐劝酒应酬,生意容易成,关节也容易通,我想小捣已深谙此道。
我管设计、管质量,安安稳稳地在他那儿做一份我力所能及的工作,心安理得地拿一份他给我的不薄的工资。小捣从聋人美术学校又招来两个搞设计的美工,我们很有共同语言,我觉得日子过得安定、充实而愉快。
随着腰包里金钱的膨胀,小捣的脾气也见长。饭局上的啤酒和油腻把他的肚子鼓圆了,俨然一付大老板的派头,和员工们也不再嬉皮笑脸称兄道弟了。在家我几乎见不到他,在公司也只是有工作问题需要沟通时才交流。
休息天下午捣妈妈心事重重地把我拖进她家,告诉我小捣晚上要回家吃饭,让我帮忙做几样拿手好菜给他吃。他在外实在好东西吃得太多,难得回家吃饭,已尽了最大努力做好的给他吃,他还是对妈妈发脾气,说自己在外那么辛苦,回家连口好饭都吃不上。捣妈妈一听他要回家吃饭就犯愁,大鱼大肉嫌腻味,鲜果蔬菜嫌清淡,真不知该怎样打发他。知道小捣平时愿意听哑丫的“话”,捣妈妈算是搬我这个救兵来了。
我二话没说提起菜篮就上菜场去,捣妈妈忙不迭地塞给我一把钱,我摇摇头表示无需那么多,拿了她一张五元的票子。捣妈妈疑惑地看着我,既然信任我,把做晚饭的大事交给了我,她也不便说什么了。
我进了菜场,什么便宜买什么,青菜、芋艿、胡萝卜、还有已落市的老蚕豆。买了一篮子也没用完捣妈妈给的五元钱。
回到家我把蔬菜洗净切细,蚕豆去壳剥皮,一起放进捣妈妈家从前熬粥的大锅,放入从大鹏家乡带回来的新鲜大米。捣妈妈见情况不妙着急了:“这可使不得!你这不是让他吃‘忆苦饭’吗?他会大发雷霆的。”
“要发脾气就让他发吧,这不是‘忆苦饭’,这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百吃不厌的大米粥。”
捣妈妈无法阻止我,只得回屋,等待挨小捣的责怪。
我一个人在厨房慢慢地熬着米粥,不多时,锅里腾腾冒着热气,散发出浓浓的米香,饱和着泥土的芬芳。
我不由想起大鹏告诉我的心酸往事,在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里,象大嫂那样的农家女整天在农田里辛勤劳作,自己却吃不上一顿饱饭,用舌头添干净盛过粥的碗,把洗粥锅的水喝进肚里,那情景历历在目。我们这些死背着“欲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长大的城里人,永远也不会体会象大嫂那样的农民们的艰辛。
小捣吃多了海鲜、鱼肉,吃多了奶油、咖啡,肠胃变得讲究、势利、难以伺候了。一碗久已忘却的家常稀粥,也许能唤回他肠胃的良知。
当我就着傍晚厨房里昏黄的灯光,像个称职的家庭女主妇似的专心致志地熬着晚餐粥时,我发现小捣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厨房门口。他的双脚交叉着,上身斜靠在从底楼楼道通进厨房的永远不关闭的木门上。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好象我是私自闯入他家厨房的陌生人,引来他异样的眼光。
“我在为你做晚饭。”我告诉他。他没反应,我想他是憋着气没发作。
“做这样的晚饭是我的主意,我想你好久没喝这喂饱喂大了你的米粥了,你一定忘了它的滋味,重新喝上一碗会唤回很多你不该忘却的东西。”就象看不懂我的手语,他还是没反应。
他就这样一直出神地看着我,直到粥熬好了,我端着这一大锅鲜热的粥走进他家,他也跟了进来。
那晚,他什么话也没说,锅里的粥,喝了一碗又一碗。坐在一边先前还在提心吊胆的捣妈妈大大松了口气,儿子的好胃口把她乐坏了。
“好吃吗?”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高兴地问他。
“舒服!”他只简单地做了一个手势,算是回答了我的问话。
完成了捣妈妈交办了任务,我起身要走,小捣拉住了我。他已有好长时间没有闲功夫和我聊天了。我以为他还要与我谈明天的工作,就对他说,“明天的事,明天上班后再谈吧。” 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把我带到院里的小凳上并排坐了下来。
“谢谢你为我做的粥。”
“那是你从小喝惯了的大锅粥。”
“那粥真好吃!我怎么就忘了它的滋味了呢?这么些日子,我的胃从没象今天这般舒坦。今天看着你在厨房暗暗的灯光里踏实平静地熬粥时,我感觉你是那么真实,那么美丽,……”
“小捣,围在身边的女孩多了,奉承话也会说多了。”我打断他的话。
小捣感觉到我的话里带刺,有点无奈地摇了下头继续说,“你宁静地站在炉边,脸上没有浓妆艳抹,没有职业女性刻板的微笑。一张真实的脸,一份真诚的爱,伴着一锅热粥,让我想起了童年、母爱、亲情,让我感觉了家的温馨。没有一个女孩让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如果家里总有个这样的女人,傍晚时伴着厨房温暖的灯光,为我,为家人熬一锅热粥,我会归心似箭,就象远飞的鸟总要回巢。家是熬粥的妻子精心营造的让人无法不留恋的巢穴。”
我感觉有点难为情,低下了头,不再看他的手语。
他用手抬起我的脸,他要我看他继续说话,“我知道你不在意我。在乡下那么多女孩围着我转,我故意在你面前显得高兴,希望你那怕有一丝丝难过、生气,你却陪着我高兴。我就那么微不足道吗?我很难过,我想忘了你,我有钱了,我走马灯似地换女朋友,我以为我已忘了你,但是一锅粥让我明白,只有你最了解我,我可以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你。我身边的那些女人们,她们个个都关心我,在意我,她们陪我上最好的馆子,为我冲最好的饮料,给我买最好的点心,希望讨我的好。她们说,讨好一个男人首先要讨好他的胃,但是她们没有一个想到要为我熬一碗普通的家常粥。如果她们中有谁象你一样,想到为我熬一锅粥,我会什么都不考虑立即娶她为妻。”
说到此,他又一次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不是很可笑,也很可悲。我不敢乞求你什么,我知道,遇到你是我一生的幸运,也是我一生的不幸。”
我无言以对。
“今天你似乎又给了我一丝幻想,我的不说话的小精灵。你注意到围在我身边的女孩多了,你挖苦我会对女孩说奉承话了。这里有没有一些不满?让我仍能存有一线希望?”
“我还是不敢奢望呵,哑丫,”他自问自答,“你看似离我很近,实际却离我很远很远,有时我觉得我快要抓住你了,你却又象梦似的消失了,那么不真实。”
我把头低得很低很低,我不敢再看他的诉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理不清我的思绪,更何况我还有不能对他说,无法向他启齿的往事,煎熬着我,束缚着我。其实我不光害怕小捣向我表达感情,我更害怕其他异性向我表达感情。
记得那个曾动员我去他们公司,挨过小捣揍的,在国营进出口公司工作的年轻人,在得知我被铅笔厂辞退后,又来我们弄堂口堵过我一次。这次他的手语进步多了,他还是真诚地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哪怕能赏脸与他们总经理见一次面也好。我回绝了他,告诉他我已在小捣的私营公司干活。他极认真地问我,小捣是不是我的恋人,我严肃地摇头。他忽然涨红了脸,准确缓慢地对我做了一遍“我爱你!”的手语。我居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被他察觉,他尴尬地向我道歉后就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能有正常人对我说,“我爱你!”我应感觉骄傲、自豪才对,但我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也不能说清这是为什么。
当我终于重又抬起头来看着小捣时,看见了小捣满是失望、沮丧的眼神。我的眼里也满是凄凉:“谁能帮我卸去昨天的重负,驱走缠绕心头的魔影呢?”

5

傍晚,我独自一人从小捣家的院子走出,心里很压抑很难受,我没有回家,漫无目标地往外走,在喧嚣的城市里,选择隐藏在深处的恬静的小街小巷,悄悄地走呀走,任思想自由放逐。或许人在得意时,思想随着脚步走出的是对明天的远瞩,是对美好前途的憧憬。而在失意时心中充满的尽是对昨天的回顾,特别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历历在目。
挥之不去的昨天呵!也许我要把这沉重的包袱背进阴曹地府。二姐不也是背着沉重的包袱走的吗?她那是愧疚的包袱,最后的愿望竟是对老师说声对不起。我不想回家,心里很沉很沉,想卸掉点什么。
我忽然想替我的二姐当面向她的老师说声对不起,好象了却二姐的心愿也会减轻自己的沉重。整理二姐遗物时,好象潜意识里就有这样的打算,我刻意记下了老师的地址。
我的脚步有了方向,好在我曾去过二姐的学校,老师的家离学校不太远。当我乘车换车,终于找到老师家的弄堂口时,我有点不相信,在二姐美如花园的学校附近的角旮旯里还藏有如此拥挤陈旧的平民区。这种地方被上海人称作“下只角”,就是穷街的意思,住在里面的一般都是社会底层的平民,我奇怪老师怎么也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还没等我挨近老师的家,就有一帮大大小小的孩子围住了我,让我无法向前走。
“你找谁?”不管他们七嘴八舌对我说什么,我看懂他们主要是问我要去谁家。
我随手捡起地上的细木棍,在松软破旧的墙上写下:“我找老师。”我一直就没留意老师姓什么,所以我只能笼统称他为老师。
孩子们立即都知道我找谁了,可能在他们这一片就这么个老师。他们为我让开一条道,其中一个小女孩还牵住我的手,亲亲热热地带着我走。
“你不会说话吗?”她明知故问。不指望我回答,她继续问:“他是我们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吗?他也会教哑巴孩子吗?”
她把我带到一间屋前,轻轻推开屋门,这是半间矮平房,只有十来个平米,屋里虽然拥挤,但收拾得很干净,一位戴着黑边眼镜,有着缕缕白发,年纪不轻的男人坐在轮椅上,屋里的灯很亮,是那种奶奶绝舍不得用的一百支光的大灯泡。
小女孩把我拽进屋里。显然轮椅上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老师。老师扶了扶眼镜,仔细看着我,好象他要借助镜片认清我是谁。没等他认出我,我倒先认出了他,没变,是他,二姐的老师,那个害怕失去光明,失去自我的老师。
“你是谁呵?”他仍看着我问。
“她是哑巴,不会说话。”小女孩替我回答。其余的孩子都挤在门外,因为屋子太小,东西又多,有三个人在屋里,就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我注意到了他的眼睛,那目光就象当初被揪上学校礼堂的舞台,被二姐及她的红卫兵战友们批斗时一样,没有光泽,没有焦点。目光是呆滞的,游移的,并没有停留在我的脸上,它找不到可停留之处。
“请你走近我,我的眼神太差,看不清你是谁。”他对我说。
我蹲下身子,靠近他的轮椅,面对面地凝视着他。
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女孩,但还是看不清你的脸,能告诉我吗,你是谁?”
我猜想他的眼睛糟透了,在这么亮的灯光下也只能看见轮廓,连五官都看不清,看来他也不能看见写在纸上的字,如何与他交流?看着他着急无助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
“她是哑巴,老师。”小女孩再一次提醒老师,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我身边的桌子上,端了张小凳让我靠近老师坐下,免得蹲着很累,然后悄悄退出小屋。屋外的孩子们向我挥了挥手表示再见,轻轻关上屋门离开了。
老师抚摸着我的手:“这确实是女孩的小手,但不太细腻,有点粗糙。是下过乡、插过队、干过粗活的手。”
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激动地说:“是徐安琪!一定是!”他似乎望着我,但目光的焦点仍没有停留在我脸上,穿过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也许停留在了文革前,那个静静地坐在课堂里专心听他讲课的徐安琪天使般宁静美丽的脸上。
我不知道我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说话的嘴。
“请原谅,我只记得你叫安琪,天使的名字,我忘了你文革时改的名字,就让我仍叫你安琪吧。哦!你的手在颤抖,你能听见我说话。他们告诉我你是哑巴,不!你不是, 哑巴是听不见的。你为什么不说话?是的,上次你来,我没肯见你,这次到好,你不说话,径自闯了进来。”
他停顿了一下,显然他认定我是二姐徐安琪了。“很高兴你还能来看我。”他继续说,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当年老师被批斗,当我情不自禁地冲上台,对着老师深深一鞠躬,并说:“老师,请让我代二姐说一声对不起。”时,老师的脸上也挂上了这样的笑容。那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我身上,注视着我,眼神是那么温柔,那么深沉,我曾惊叹世上居然有如此生动传神的眼睛。
现在这样的眼神没有了,那双没有焦点的目光再也凝聚不起来。那个健康洒脱、年轻有为的老师不见了,眼前是一位需要别人帮助的衰老的残疾人。心酸、怜悯加之从小捣家走出时郁于心中的压抑、难受,此时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泪点,滴在老师仍然紧握住我的手上。
“不要为我哭泣,孩子,我现在很好,我的眼睛没有瞎,起码我还能看见你是徐安琪,在我的眼里你还是从前那个天使般的女孩。”
我已经不想向他说明,我只是徐安琪的妹妹,他眼里那个天使般的女孩早已带着遗憾,带着深深的歉意回上帝那儿去了。我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继续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专门来对老师说对不起的。其实老师早就原谅你了,上次老师不肯见你,是因为老师也有自尊,老师曾站在讲台上煞有介事地教育你们要勇敢坚强,经风雨见世面,而自己却是那么懦弱,那么不堪一击,面对人生的考验,选择了逃避。
那年头我被关在教学楼五楼平台的小屋里,我想不明白自己何罪之有,我满腔热诚地教育学生,做正直的人,做真正的人,却成了把学生引向歧途的罪人。
什么是正途?正途在何方?我困惑,我迷茫。当我站在教学楼五楼的平台上俯视地面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正途,挣脱心中的羁绊,抖落身上的尘埃,一跃而下,说不定一下子就撞入了没有是非的大境界,那才是我要找的正途。
但是阎王爷不愿意收留我,我被他老人家踢了回来,成了现在的样子,我是不想让你看到老师的懦弱才拒绝见你。
你走后,老师后悔了,知道你是专门来向老师道歉的,却连个机会都不给,让你以为老师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对你不公平,也不是我的本意。多希望再能见到你呵!
谢天谢地,你终于又来了。不该是你要老师原谅,而是老师应该请你原谅。如果我连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不给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现在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这个弄堂里住着很多我们学校的学生,残废后,他们把我接到这儿来住,这里的房租便宜,这里的人也善良热心,我的饮食起居都由左邻右舍照顾着。
我的眼神不好,大概是摔下来时,脑袋出血过多,压迫了视神经,灯开得这么亮是指望能把模糊的轮廓照得清楚些。我都说这么多话了,你也可以开口说话了吧。”
我难过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勇气对眼前真诚善良的师长说明残酷的真相,宁可让他以为哑丫就是那个曾中了邪般自以为革命,却深深伤害了老师的徐安琪。
老师沉默着,他在等我开口说话。此时此刻我多想大声地对老师说一声:“老师,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对着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忽然睁大了他那双失神的眼睛:“你,你不是徐安琪,你是当年不怕挨打给我鞠躬的丫丫!我永远记得批斗会上你那深深的一鞠躬,给了我做人的尊严,让我重新找回了做人的感觉,我永远记得你亲切好听的名字——丫丫。是你吗?丫丫,快告诉我,是你吗?”
我点头。老师颤抖的手抚摸着我泪流满面的脸:“呵,你长大了,孩子,真高兴能见到你,怎么就哑了呢?”
他把他的大手平摊着伸到我面前对我说:“把你想对我说的话写在我的手心上。”说完闭上了他那双无神的眼睛,也许这样更能清楚地感觉我在他的手心里说的话。
我告诉他,天使回上帝那儿去了。我感觉被我握住的老师的手强烈地颤抖着。
为了减轻老师的悲伤,我告诉他,她走时并不痛苦,看起来就象是一种解脱,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进入了一种宁静的状态,那一刻她的眼睛看上去几乎是天真无邪的。每当想到二姐的死,每到我难过得无法自拔的时候,想起她那双眼睛,使我得到一些安慰,我感觉她并没有死,只是从她身体里出去了,飘起来,看着我们,了解我们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还告诉老师,她一直把那本老师用红笔写着密密麻麻批语的作文本带在身边,带去农村,又带回上海,经常翻阅,看着叹息。
二姐曾告诉我,直至父母死后,她才领悟老师的肺腑之言,真切地感觉到老师的话有多么正确。对于父母的亏歉已无法弥补,只想只想对着老师深深一鞠躬,当面说声“对不起!”,请他原谅不懂事的学生,但是老师终究没能给她这个机会。
二姐死后,我打开那本饱含着她终身遗憾的作文本,在老师的红字批语后面,二姐用钢笔工整地写着:题为:《老师,为什么?》的小诗。
老师的眼睛依然紧闭着,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二姐写的话告诉老师,但是二姐那工整的钢笔字已深深刻在我心上,我不由自主地把它们刻在老师的手心里:

老师,为什么心也会流血?
为什么血是红的?
为什么你要用鲜血般的红色,为我的作文写批语?

老师,为什么人要长大?
为什么人要犯错?
为什么犯了错以后,想改都没有机会?

老师,为什么爸妈要离我而去?
为什么我心里爱他们嘴上却说不?
为什么任我千遍万遍地呼唤,他们就是不理我?

老师,为什么时间不能倒流?
为什么我要后悔?
为什么在我做了那么深的忏悔之后,心还是不能解脱?

老师,为什么有这么多困难?
为什么有这么多痛苦?
为什么我不能快乐?为什么我要出生?……

二姐有太多的为什么,至死都无人为她解答,我写不下去了,双眼紧盯着老师,老师的眼睛依然闭着,一颗泪珠从他紧闭着的眼帘中挤了出来,缓缓地沿着他的面颊滚落。那一刻我豁然意识到,生活带给我们的欢乐是那样短暂,而留给我们的遗憾却那样沉重;生活给我们的答案是那样少,而留给我们的问题却要多得多。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第十一章

1

奶奶明显见老了,我都记不清奶奶应该有多大年纪。一天奶奶对我说:“山子好几天没有回来了,我不敢让你姐姐打电话叫他,山子是个臭脾气,说不准又要冲撞你姐姐,两人没事又闹起来。你帮我叫小捣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明天是奶奶九十岁生日,让他晚上回家吃晚饭。”
奶奶肯定是想孙子找借口,她从不过生日,她说过,她不知道哪天是她的生日,户口本上的生日日期是让人随便写上的。
奶奶见我疑惑地看着她,又说:“我是不知道哪天是我的生日,但记得母亲曾告诉过我,生我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园特别亮。明儿是八月十五,就算明儿是我的生日吧,奶奶很想过一回生日。但愿明天的月亮就象母亲生我的那天一样,又园又亮。”
“明天是中秋节,月亮肯定又大又圆!”我双手圈起了一个大大的圆,奶奶看着乐了。
第二天,山子果然一下班就早早回家了。一进门就孩子似地搂着奶奶说:“我的亲奶奶呵!孙儿活到这么大,怎么才头一次听说奶奶八月十五过生日?多好的日子!奶奶莫不是月里嫦娥下凡吧,奶奶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摸着孙子的头说:“你怎么学得象小捣一样油嘴滑舌的,专捡奶奶爱听的话说。你要老能这样对人说话多好哇!”
原来山子还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没见过,我暗自好笑。我发现大姐也在看着山子,忍俊不住偷偷地笑。
小捣听说奶奶要过九十大寿,也特别起劲。推去了应酬,提了个双层奶油裱花生日蛋糕回来。一到家就风风火火地在院子里搭起了大园桌,放好椅子,拖住奶奶说:“这顿生日晚餐一定要在院子里吃,奶奶是冲着月亮过生日的,得看着月亮吃生日蛋糕才有意思。”奶奶高兴地依了他。
圆桌围坐得挤挤的,奶奶请小捣一家都入了座。傻叔叔第一次参加这么象模象样的“生日宴会”,开心得拼命傻笑。奶奶不停地给傻叔叔夹菜。捣妈妈见傻叔叔狼吞虎咽地大吃,不好意思地说:“现在小捣能赚钱,家里不象从前,也算有得吃了,他还是没个够。”
奶奶乐呵呵地说:“吃罢,大家都多吃点,今天我生日,你们吃得越多,我越高兴。”
小捣说:“人家徐家姐妹的烹调手艺就是高超,傻叔叔才不傻呢,他就知道人家做的菜比妈做的好吃,叔叔是吗?”傻叔叔边吃边死劲点头。
我忙指指大姐,告诉他们这桌菜可全是大姐做的,没我什么事。
奶奶叹了口气说:“我家山子能有这么好的媳妇真是福气,山子,改改你的臭脾气,好好珍惜。”
这天,奶奶显得很兴奋,话特别多,说着说着,天色暗了下来,奶奶抬头看,一轮满月悬挂在院子当空,她脸上露出了舒心的微笑,我从未见过奶奶的笑容象今天这般灿烂。
“多美的月亮!真的又圆又亮!”奶奶感叹着。
“哦,奶奶,你怎么变得象小姑娘似的,也喜欢叨叨星星月亮,跟哑丫一样。”小捣说:“别老盯着看那天天、月月、年年都老挂在天上的月亮了,老寿星,该你切生日蛋糕了。”
小捣打开双层蛋糕,点上蜡烛,对奶奶说:“许个愿吧。”
奶奶学着电视里外国人过生日许愿吹蜡烛的模样,认真地做了一遍。
我忍不住问奶奶,“许了什么愿?”
奶奶忙着分蛋糕,没在意我在用手语问她话。大姐接过奶奶分给她的蛋糕,微笑着对奶奶说:“哑丫问您,您刚才许的什么愿?”
奶奶说:“我呀,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我们家和和美美的。山子打小脾气倔,又是个不爱说话的闷罐子,我们祖孙俩日子过得冷冷清清。自从娶了安娜,两家合成一家,又添了安儿和囡囡,这家才热热闹闹地象个家的样子。安娜和哑丫不但孝顺,还对我的脾气,有了说话解闷的人,日子才过得有滋味。我早就向老天爷许了愿,我老太婆活了一大把年纪,从没向他老人家祈求过什么,这次,我恳求他让我家山子和安娜不吵不闹好好过日子,让我们一家团团圆圆、平平安安的。他老人家要允了我老太婆的愿望呢,就在中秋节挂个好月亮在天上。若不允,就别把月亮请出来。我害怕一个人等老天爷的通知,借过生日的名义,把大家一起请出来,陪奶奶等月亮出来。”
奶奶仰望着象明灯似的悬挂在天空的皓月继续说:“月亮出来了!那是老天爷告诉我,别担心,我的家就象这明月般圆满着呢!今天的月亮真让奶奶高兴!”
听了奶奶的话,大姐的脸涨得通红,她低下了头。山子的脸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苍白,他出神地看着大姐,好象害怕有什么东西从眼中撒落,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
捣妈妈边往奶奶碗里夹菜,边对奶奶说:“您这叫杞人忧天,小夫妻免不了磕磕碰碰,不能当回事。山子和安娜打小是邻居又是同学,相互再了解不过了。”
她转过身又对山子说:“山子,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男人以世界为家,女人以家为世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爱家、恋家,用心去营造她们的家,用生命去支撑她们的家。男人可以没有家,女人不行,不管是穷家还是富家,女人必须有家才能活着。山子,听捣妈妈一句话,在家里有矛盾,丈夫让着点妻子,给妻子一个温馨的家,一个完整的属于她的世界。”
山子很郑重很诚恳地点了点头。
“呦!我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一套一套的。”小捣为妈妈斟上满满一杯酒,捣妈妈一饮而尽。
“臭小子,你妈能喝这么多酒吗?”捣爸爸骂小捣:“你以为你妈和我一样也是没喝过墨水的粗人?你妈是上过洋学堂的大家闺秀。你怎么就不象你妈呢?你大鹏哥就象你妈,知书达理,你要有半点象你大鹏哥就好了。”
“你们说的是哪个大鹏?”奶奶吃惊地问。
“当然就是你家的大鹏,”捣妈妈还是随口将大鹏说成是我家的:“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
“捣他妈,你喝醉了吧?”奶奶不相信地问。大姐和山子都睁大了眼睛,就象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捣妈妈。
也许是酒唤醒了捣妈妈记忆深处的东西,捣妈妈述说了她鲜为人知的心酸往事,那是大鹏早就给我讲过的故事,从捣妈妈的嘴里说出来,更心酸更凄凉。我理解了捣妈妈刚才对家和女人的那一翻议论,那是她自己的亲身体会,命运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世界,多少年了,她是在对被拆散的亲身骨肉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中度过的,她渴望有一天属于她的那个世界也变得完整,她终于盼到了。
山子和大姐都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大姐很严肃地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显然她是要我回答:这些事都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发生的。
我如实地告诉她,就在这次大鹏回上海,安儿给捣妈妈讲《风的故事》,让妈妈认出了失散多年的儿子。《风的故事》是年轻的母亲百讲不厌,年幼的大鹏百听不厌的故事,是他们母子俩自己的故事。
“是呵,多亏安儿,让我找到了儿子,我做梦都没想到,日思夜想的儿子居然近在咫尺!”好象捣妈妈猜出我在用手语告诉大姐什么,她流着眼泪补充着我的话
奶奶听了捣妈妈的故事,老泪纵横,她顾不上自己满脸的泪,把手帕递给捣妈妈说:“捣他妈,你不容易啊!总算熬过来了!大鹏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孩子,小捣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该高兴,我也为你高兴。”
说是高兴,眼泪还是不停地掉。奶奶摸着安儿的头说:“怪不得象呢!安儿,叫奶奶。”
安儿乖乖地对着捣妈妈叫了声:“楼下奶奶。”
“不对!”奶奶对安儿说:“就叫奶奶,到你奶奶跟前去叫。”
大姐和山子同时惊奇地看着奶奶,都以为安儿出生的秘密对奶奶瞒得严严实实,奶奶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楚。
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着说:“奶奶今天的生日过得真好,天上的月亮圆圆满满,人间也该是圆圆满满的呀!”
当安儿走到捣妈妈面前,叫着她奶奶时,她抱起安儿哭了,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是抽抽泣泣重重复复的说:“怪不得我们有缘,怪不得我们有缘呢!”
月亮看着人间这一幕幕的悲喜剧,也许感觉比嫦娥奔月的故事更有趣,显得愈发精神愈发明亮了。秋夜凉爽的风带来了一片片落叶,在月光下漫舞,好象是从遥远的天上飘落。
是天国花园里的落叶吗?秋天,天国花园也会在空中凋零吗?还是仙女们被人间的亲情真情感动,撒下了片片祝福?求是哥哥在就好了,在这象征着幸福、团圆的满月的映照下,说实在的我想他,很想他。
山子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和小捣交谈着,谈各自的工作,他们一个是私营公司的小老板,一个则是掌握着几千号人的国营大企业的领导,在一起倒也能谈得很投机。傻叔叔吃饱了喝足了,听不懂别人的谈话,两个哈欠一打就回屋睡觉去了。安儿和囡囡早就坐不住,离开桌子,在月光下捉迷藏。
奶奶不吭声,微笑着看着大家。捣妈妈把最后剩下的一块奶油蛋糕放在奶奶面前说:“你怎么干坐着,什么都不吃了呢?这块蛋糕你吃,今儿你是老寿星,该你多吃一块。”
奶奶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什么,我都看不清她的口型。我问大姐,大姐告诉我,奶奶糊涂了,她说这块蛋糕留着给捣奶奶吃。
今晚奶奶确实高兴,就这么静静地微笑着。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奶奶闭上了双眼,我推了推大姐,示意她晚餐可以结束,奶奶困了,打瞌睡了。
大姐轻轻推了推奶奶说:“奶奶,上楼睡吧,这样会着凉的。”
奶奶一动也不动,泪迹未干的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
“奶奶!奶奶!”大姐紧张了,她站起身来,搂住奶奶,使劲地唤着。
山子和小捣一起上前,抱起奶奶要上医院。捣妈妈镇静地摸了摸奶奶的脉搏,听了听奶奶的心脏,看了看奶奶的瞳孔,摆了摆手说:“奶奶平静地走了,把她抱进屋吧,我替她梳洗梳洗,换身衣服。”
刹那间,我的脑里一片空白,我不能相信奶奶就这样离开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打。我们这个家是靠奶奶支撑的,在我的意识里奶奶就是家。奶奶总是待在家里,从不离开。每天下班回家,我总要楼上楼下地找到奶奶,歪着脑袋给她一个“我回来了”的点头礼,也接受她一个堆满慈爱的微笑,才能安下心来,感觉真正到家了。没有了奶奶的家还会象家吗?
大姐象根木头似地站着,就象丢了魂一样,没有眼泪,没有表情。一切都是捣妈妈和小捣在张罗着。当殡葬车要把奶奶车走时,大姐一下子苏醒了,她发疯似地抱住奶奶:“不行!不能带走!奶奶没死,等等,再等等,她会醒,会醒的。她只是太累了,请等等。”
山子搂住了大姐:“哭吧,安娜,哭出来就好了。”
大姐扑在山子的怀里嚎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那沉淀在心底的悲哀,被翻腾了上来,象决了堤的洪水般涌出,周围的人全都跟着哭了。
小捣为他送的双层蛋糕后悔不已,他哭丧着脸说,“你家奶奶和我家奶奶的死都是双层蛋糕惹的祸,双层蛋糕永远记录着他的耻辱,充满了晦气。”
我说,“不!奶奶看到小捣送的蛋糕特别高兴,临走还带一块给捣奶奶吃呢,捣奶奶吃到小捣的蛋糕也会高兴的。”小捣象个大孩子似的认真地点着头,表示相信我的话。
捣妈妈擦着眼泪对大姐说:“安娜,别太伤心了,奶奶活到九十岁,她满足了,老人总是要走的,她走得那么高兴,那么平静,就是让你们别为她难过。”
大姐泣不成声,笼罩在我们心头的悲哀,不亚于得知父母突然离去的那一刻。山子含着眼泪,轻轻拍着大姐颤动的肩,就象拍着他那爱哭的宝贝女儿囡囡。有节奏的拍打象镇定剂,大姐从中得到了安慰,渐渐平静下来。
那夜山子和大姐在奶奶的屋里,守着奶奶的遗像坐了一夜。他们没说一句话,大姐始终握着山子的手,似乎手传递的温热能给她力量,能减轻她难言的痛苦。
清晨大姐的情绪似乎稳定了,她打破了沉默对山子说:“我想明白了,奶奶为什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为什么暗自许了愿,自认为老天爷允诺了,一天都不肯多活就悄悄离去。她不想看到,害怕看到不符合她愿望的现实。山子,我们是不是能够……,是不是能够……,”说到此,大姐迟疑了,她不知该不该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山子的眼光一整夜始终停留在奶奶的遗像上,此时,慢慢转过来看着大姐问:“你想说什么?我们能够什么?”
“为了满足奶奶的愿望,我们是不是能够重新一起过。”大姐终于把要说的话从嘴里挤了出来。
“一起过,仅仅是为了满足奶奶的愿望。”山子依然看着大姐说,但那眼光的焦点,已不在大姐身上,飘忽着,去了很远的地方。“安娜,我知道你活得不轻松,不必为一个死人的愿望,让自己活得更累。”说完,他放开大姐的手,继续说:“单位造了职工楼,我也分到了房,不必为我担心,我有住处了。”
大姐低下了头,她不想让他看到,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要求遭到拒绝时的尴尬和羞愧。更让她感到难过和绝望的不是山子的拒绝,而是山子看她的目光,那么陌生,那么空洞,她相信此时此刻在他眼睛的瞳孔里绝对没有她的影子。
奶奶的愿望没能实现,山子还是不回家住,下班常回家看看我们,有时和我们一起吃顿晚饭,有时晚饭后回家坐一会儿就走。
我们都不能习惯没有奶奶的家,每天下班回家,我还是楼上楼下地找,当终于明白找不到奶奶时,我就偷偷地躲在卫生间里哭。
一天我加班很晚才回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去了三楼奶奶的亭子间,在房门口,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我心里一惊。奶奶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习惯,每天要抽二支烟,一支是早上起床后出房门前抽的,另一支是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家务活,睡觉前关起房门,做在床边上抽的。
南方的女人一般都不抽烟,公开场合翘起二郎腿,嘴边斜挂支烟的通常被认为不是正经女人。奶奶有这么个小嗜好,她总是难为情地把它深深藏起来,不让人知道。
小时候当我还是会说话的小丫丫时,奶奶常常把我拖到近前,咬着我的耳朵让我去弄堂口的小店里给她买一盒“飞马” 烟。
买来后我总是懂事的偷偷塞给她,不让人看见。我很乐意为奶奶买烟,我把这看作是奶奶对我的信任,奶奶对我的友情,是我们两人共同的小秘密。
大姐和山子结婚,我们成了一家人后,大姐也知道了奶奶的秘密嗜好,不用我操心,大姐总是在奶奶屋里的床边柜里放上几盒烟。“飞马”升级成了“大前门”,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善又变成了“牡丹”、“红双喜”。最近大姐刚买了一盒“红中华”。为了这次牌子升级,奶奶嘀嘀咕咕地和大姐吵,她说:“太铺张了!我的嘴巴又分不出好坏,你何必化大价钱买好烟,一盒‘中华’抵多少盒‘飞马’呵!”
大姐强调不是为了嘴巴舒服,而是好烟比次烟对人体的危害小。尽管奶奶嘴巴上嘀咕,心里还是很高兴,她知道孙媳妇孝顺。没想到没抽完这盒烟奶奶就匆匆地走了。
这时奶奶屋里飘出的烟味让我一下子感觉奶奶就在屋里,我来不及思索,激动地推门而进,桌上奶奶的遗像前燃着一支烟,轻烟飘渺,屋里到处弥漫着奶奶的气味,就是没有奶奶的踪影,“奶奶!”我的嘴巴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大滴大滴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我想我的奶奶,我想她对我堆慢慈爱的微笑。
大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她摸去我的眼泪,对我说,“别惊动奶奶,奶奶抽烟时不喜欢有人待在她屋里,让她一个人静静地抽吧。”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出屋,我留恋地回头,再看一眼奶奶的遗像,在飘渺的烟雾中,我看见了奶奶堆满慈爱的微笑。我相信大姐的话了,奶奶就在屋里,那烟慢慢燃烧着燃烧着,烟灰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终于承受不住,缓缓掉了下来,就象奶奶用指轻弹了一下。
我这才知道自奶奶死后,奶奶的屋里每天点燃二支烟,早一支晚一支,上班前下班后,走过奶奶的房间,闻着从屋里飘出的淡淡的烟味,会感觉奶奶没有死,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这是大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寄托对奶奶的哀思。
奶奶死后,我们才知道,我们原来多么不了解奶奶。通常对于象奶奶这般年纪的从封建旧社会过来的女人,根本就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孙娶进门的是大着肚子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山子以为自己的奶奶也不可能摆脱旧的传统观念,所以把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但是奶奶不一样,她明理、宽容,为了不让大姐有心理压力,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大姐带着安儿去乡下大鹏家,奶奶虽说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却一下憔悴了,老了许多。当大姐又带着安儿回到家,奶奶高兴得就象孩子过节,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做了好多好吃的款待他们母子。是的,多少年了,我们都了解,只要奶奶一高兴就给大家做好吃的,这是她表示自己快乐心情的唯一形式。每当奶奶看着我们好胃口地吃着她做的好菜好点心,她的脸会发光,挂满发自内心的满足,那光彩在我看来足以照亮全世界。
大姐当时粗心了,她没有在意奶奶在他们离家时犯愁,回家时高兴的表现。其实,奶奶是害怕安儿不再回来,害怕家庭的破碎,但是她什么都不说。也许正是她的沉默、忍耐才使我们的家直到现在至少还象个完整的家。奶奶是智慧的,她活着时就象千万个家庭主妇一样平凡,不起眼,死后却给人留下了无穷的思念和回忆。

2

奶奶死了,山子又有了单位分给他的房子,不用再顾忌着奶奶,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一天,山子难得回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饭后还没等大姐把碗筷收拾干净,他突然对大姐说:“我要结婚了。”
大姐低垂着头,没有震惊,没有哀伤,甚至没有抬头看山子一眼,久久地沉默着,那种沉默令人窒息。还是山子忍受不了,最终打破沉默,怯怯地问大姐:“你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我想我知道。”大姐缓缓地答,然后又默默低下她的头,直到山子蔫蔫地走了,她也没有抬起过头。
山子走后,大姐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我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毫无思想准备,木然地看着大姐一个人忙乎。当我醒悟过来时,赶紧随大姐走进厨房,大姐手中的一大叠碗已撒落在厨房的地上。她傻乎乎地看着满地狼藉,突然大喊一声:“不!”冲出门去。
她发疯似地去追山子,毫无顾忌地冲进他单位职工楼的家里。山子刚进屋门,屁股还没坐热,就见徐安娜杀了进来,她满头是汗,满脸通红,一进门就叫嚷:“王越山,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我不准你和那姓王的女人结婚,我绝不答应!”
她那凶神恶煞的架势就象山子在医院里过了24小时依然昏迷不醒时一样,她挥舞着拳头,就差没把拳头落在山子的身上。
“我不要自尊,不再矜持,我不能让你做了别人的新郎。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却无可救药地爱你,相信吗?在你傻乎乎地被人冤枉偷了钢笔时,在你悄悄地站在三楼窗户前用那样令人心悸的眼光注视我和妹妹们嬉闹时,我就爱上了你,是你的冷漠让人无法接近你。阴差阳错,最终我还是嫁给了你,也许在当时特殊的情况下,你为了救人一命,不,是二命,出于人道,出于同情,接纳了我和安儿,但是,从此你给了我依赖,给了我安全,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你更让我……,更让我……”
说到此大姐有些害羞,她的脸涨得飞红,不知用什么词汇来表达她的感受。山子由开始的惊讶变成了动情,他凝视着她,那目光鼓励了她,她鼓足了勇气继续说:“你更让我做了真正的女人,懂得了人生的真谛。但是你却能在疯狂地爱过之后,平静地说声:‘对不起!’,象火一样燃烧之后,落下悲伤的眼泪,你让我感到羞辱,羞辱得无地自容,我是那么那么地在乎自己的尊严。”
山子依然沉默着,但是,此时他的目光正象火一样燃烧着。
“我不再端大家闺秀的架子,我不再要自尊,我什么都不管了,我只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要和你那位姓王的女人斗一斗,我要赢她,我能赢她……” 大姐喊出了这几句话。
山子忽然紧紧拥抱住大姐,用嘴唇堵住了她继续往下喊的话。当他终于松开大姐时,只见他泪流满面:“我赢了!我赌赢了!”他喊着,笑着。
看着大姐懵懂的样子,他才冷静下来,对大姐说:“当我在昏迷中,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时,就是你的甜言蜜语把我拉了回来,醒来后,看见你的凶相,我才以为那只是梦,不是真的,我后悔醒来面对现实,那一刻我真想再回到我的美梦中去,永远和梦中柔情似水的你在一起,听你细语绵绵。后来小捣告诉我,你在我床边对我说了一夜话,你见我醒不过来,急疯了,就是你那穷凶极恶的几巴掌打醒了我,救了我,我想也许那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多么希望那是真的。但是那以后我见到的是一个战战兢兢,为自己赎罪的小媳妇,不是那个梦中的你,但是对于你的悉心照顾我依然很感激,在那些被你照顾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了幸福和满足。雷鸣电闪的那一夜,我又见到了梦中的你,我几乎相信了我昏迷中的梦是真实的,我激动,我快乐,我情不自禁地掉泪,你没有掉过喜悦的眼泪吗?那就是。但是当我醒来时,你已不在身旁,我害怕了,我没有自信,我怕我自作多情,我怕那又是一场梦,我不敢面对你,面对又一个破碎的梦。我悄悄走了,我希望你能主动叫我回去,给我希望,给我面对你的勇气,但是你没有。如果我醒来,你依然睡在我的身旁,如果我走后,你那怕来电话问候一声,我都会立即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爱你,我们就不再会相互折磨。”
山子这一辈子恐怕都没对人说过这么多心里话,此时他好象要把久积在心里的话语全部倒出来,他不容大姐插话继续说:“奶奶死了,我也了解奶奶的心愿,我也想如奶奶希望的那样好好和你过日子。没等我开口,你先主动提出了,你问我:‘我们是不是能够……,是不是能够……’时,我已知道你和我想到了一块,我正准备点头,但你偏偏就是语文老师,不肯把话说一半,你在‘我们是不是能够重新一起过’的前面,准确地冠以‘为了满足奶奶的愿望’。从一开始我就最害怕你对我勉强,无论是为奶奶,为孩子还是为报当初的救命之恩而勉强和我在一起都是我无法接受的,我彻底失望了,我知道没有了奶奶,,失望很快会变成绝望。我不甘心,只有最后赌一把,我说要结婚是假,是我下的赌注,赌我的命运。当我对你说我要结婚了这句话以后,我是那么害怕,我怕你无动于衷,其实我是输不起的,我终于亲耳听到了梦里你对我说过的话,我赌赢了。”
大姐闭上了眼睛,依偎着山子:“你不和她结婚了?”她傻乎乎地问,她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快就把握住了幸福。
“她比你了解我,她知道我除了爱你无法爱别人。她早已死心,半年前就结婚了,她的丈夫在北京工作,上个月她办妥了调动手续随丈夫去了北京。那一次我带她回家是希望看到你吃醋,以此证明你还在乎我,但你没有。”
“我切破了手指。”
“我看看!”就象是大姐刚切破手指一样,山子紧张地抓起大姐的手。
“也不知道是那个朝代的事了,早好了!”但是,因为当初切得很深,伤口的疤痕依然很清楚。
“对不起,我伤害了你。”山子有点沉重地说:“其实我应该了解你,了解你的清高,你的傲气,但是我克服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从小我因为没有父母,又是外地人,被人瞧不起。别人讥笑我说话的口音,我干脆不说话。讥笑我穿得土里土气象个乡巴佬,我干脆不理他们。我用沉默、清高、孤傲掩盖我心里的脆弱和自卑。
我爱你,当你还是我们严肃的小班长时,我就爱上了你。特别是当别人冤枉我偷了钢笔,你挺身为我说话,为我洗冤时,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得在这口爱井里挣扎,无法解脱。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也不会看得上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我自己,我连看都不敢多看你一眼,我用冷漠来武装我自己。
你和大鹏恋爱了,我很失落很难过,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人家,我没有奢望,只有把我的爱深深埋藏。
我的自卑,不!是愚蠢让我错过了太多太多。感谢上苍给了我机会,我娶了你。你想错了,我娶你,不是出于人道,不是出于同情,我没有大鹏高尚,我不会为道义,为情操,为责任,为一切高尚的理由去违背自己的意愿,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娶你,因为我爱你。
我想,你并不爱我,不得已才嫁 给我,我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是我顾不上这些,相信精诚所在金石为开,真诚的爱总会得到回报。但是我一次一次的失望,在你蹲在地上用心一片一片捡大鹏瓷雕的碎片时,在你咬牙切齿地骂我是畜生时,在你向我高喊:我这辈子想嫁的只有他时,我终于彻底绝望了。我为救人从空中摔下来,不是失足,而是一刹那我发现解脱的机会来了,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不算自杀,不会给别人留下麻烦,造成伤害,也给自己留点面子。知道吗?那种绝望的感觉真是生不如死的。”说到此,山子闭上了眼睛,好象那样的感觉又向他袭来。
大姐轻轻地搂住了他,就象小心搂着极易破碎的宝物似的:“你的内心是极其脆弱的,相信吗?如果你死了,我会随你而去的。我爱你,如果以前我还不愿意承认,在你摔伤昏迷处于死亡边缘时,我是无法否认了。文学书上描写人的心情,常用仿佛心被掏空了来形容,我原以为那是文字上的夸张,直至那时,我切实尝到了被掏空的滋味,不但心被掏了,肝也被掏了,肺也被掏了,身体只剩下躯壳,生命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和大鹏几年未见,就在那时我们终于见面了,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你想象的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和浪漫。”
“别说了,我伤害了你,原谅我。”山子握住大姐的手:“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特别不讨女人的喜欢。”
“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吗?”大姐幽幽地说:“从前人是一种圆球状的特殊物体,他有四只手,四条腿,观察相反方向的两副面孔,一颗头颅,四只耳朵。人的胆大妄为使众神忐忑不安。宙斯于是决定把人一分两半,就象我为妹妹们分苹果分西瓜那样,准确地不偏不倚地一切两半。分开之后的每个人不是用四条腿,而是用两条腿走路,这样人就变得软弱一些了。在人的身体被分成两半以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扑向另一半,他们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
说到此大姐停顿下来,她看着山子的眼睛继续认真地说:“我知道这是一个老掉牙的俗套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你,但是我深切地感觉到,你就是我的另一半,不可替代的另一半。”
“哦!安娜,我有多愚蠢呵!我们结婚吧,在这新房子里重新开始我们新的生活。”
“是的,再也不分离。”大姐依偎着山子喃楠地说。
那相依相偎的画面很美,这就是宙斯把人分成两半后产生的尘世间的爱情。


第十二章

1

安儿叫捣妈妈“奶奶”了,冠在“奶奶”前面的“楼下”二字自然地被去掉。就象当初我们叫奶奶“王奶奶”,在共同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去掉“王”字,成为我们的亲奶奶。 当捣妈妈听到安儿甜甜地叫她“奶奶”时,那一脸的幸福,让人感动。都说上帝是公正的,他平衡着人们的得失,有失就有得,有得必有失。捣妈妈年轻时失去儿子,跟着丈夫过着贫困的生活,老了老了,不但小捣让她过上了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还意外地找到了儿子孙子。我为捣妈妈高兴,为此感谢上帝的仁慈。那么我呢?在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奶奶,失去了听觉,失去了童贞,失去了那么多那么多以后,上帝也会把这份仁慈降临到我身上吗?也会让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吗?
我想得到宁静,但无尽的思念笼罩我的心灵。虽然见面是淡淡的,分手也是淡淡的,可是那目光,那身影却象团火一般燃烧在心里。
我想得到幸福,但我却没有任何其他期望,只要他能幸福和安康,我不吝惜付出一切,哪怕以生命为代价。我要默默为他祝福,好人一生平安吧!
我不是上帝的宠儿,就象从小被父母忽视一样,上帝也没把我小小的愿望放在心上。那天我收到了从大鹏的家乡发来的一封信,信封不是大鹏潇洒老练的笔迹,而是孩子般稚嫩的笔迹,我看出是大嫂的来信。不知为什么拆信时我的手有些颤抖,一丝不祥袭上心头。
信是大嫂亲笔写的,写得极其简单:

丫丫:
他病了,想见你,快来吧。先别告诉妈妈他们。



尽管信上没说详细情况,但很明显大鹏得了重病,我心急如焚,没敢告诉任何人,就说大嫂来信,她们做的那批活儿有一些技术上的小问题需要我去解决,买了火车票,匆忙出发了。
当我见到躺在床上形容憔悴的求是哥哥时,我的眼泪忍不住地直往下掉,他是那么的瘦弱苍白,如果不是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依旧让我感觉炽热,我几乎认不出他。
“你好,丫丫!”他微笑着招呼我在他的床边坐下,他的笑容依旧灿烂。
我靠着他的床边坐下,什么话都无法“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那手不似从前我熟悉的那般温热,而是凉凉的。手背原有的象征着男人力量的条条鼓起的血管,全部瘪了下去,变得光滑苍白而无力,好象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尽。
我嚎啕大哭,因为我又看见了死亡的靠近,我曾经历过多少坎坷和不幸,悲伤过,痛苦过,但是那时的感觉远不能和现在的比,歌剧“江姐”有一句唱词:“心如刀绞痛断肠”,我是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心痛,真是被针刺,被刀绞的痛,痛得让人憋不过气来。
“不哭,丫丫。”大鹏用手擦去我脸上的泪,让我能看清他对我说话。
“我想你,很想你,夜夜做梦都梦见你,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让你嫂子写信叫你匆匆赶来,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用手捂上他的嘴,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会死,你会好起来的!”我已忍住了眼泪,我不愿相信死亡就会来临,我不停地打着手语,“你不会死!……”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说:“你不哭多好哇!一路风尘,疲惫了吧,让你嫂子给你弄点吃的,再洗个澡,休息休息,我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
我听话地被大嫂领着去洗了澡,吃了饭。 大嫂流着泪告诉我:“大鹏已病了好长时间,开始每天有低烧,他自己也不重视,等到实在挺不住了,去县医院看病时,医生已诊断为血癌晚期。他不肯去上海治病,他说是绝症到哪儿都治不好,不要去惊动上海那么多人了。文革时也以为自己快死了,是家乡的亲人用家乡的草药救了他,留在家乡吧,说不定家乡的草药还能再救他一次。我说服不了他,只能听他的,我们按照老中医开的方子为他抓药,药房里没有的,我们就自己上山去采。多亏了他的学生们,无论多难找的药,他们都会抢先帮我采来,这些日子孩子们脚上的鞋子不知破了多少双。孩子们流着泪为老师采药,流着泪为老师做手推车。大鹏生病至今没有缺过课,实在走不动了,让孩子们用他们自己做的手推车把老师推到学校。
“有一天,我实在不放心,跟着他们去了学校。当老师被推进教室时,原来闹哄哄的教室立即鸦雀无声。孩子们起立,向老师鞠躬问好后,仍然站立着,一双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老师,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从那些本该快乐,不该忧伤的眼中无声地滴落。
‘同学们请坐。’大鹏的声音是那么微弱,但是依然传遍了寂静教室的每个角落。‘请把课本翻到第19页,今天我们讲二元一次方程。’
‘老师,全班同学请我做代表,向老师说几句话。’班长站起来,眼泪不听使唤地流淌着,他屏息着,试图制止住涌动的泪水,默默站立许久,才继续说:‘从今天起,老师您歇着,我们自习。您过去一直要求我们,要提高阅读能力,要善于自学,现在正是锻炼我们的机会。老师,您安心养病,我们保证不把功课拉下,等您病好了继续给我们上课。老师您的病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只要您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我们就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您会永远在我们身边,教育我们,鼓励我们,看着我们成长的是吗?老师,我们热爱您,为了我们的爱,请加油!请努力!别泄气,别让我们伤心、失望。’
所有的学生都站了起来,用他们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嗓音喊着:‘老师,加油!努力!’
大鹏的眼睛湿润了,他用尽力量站立了起来,前排的同学忙上前扶住了他。‘谢谢你们,孩子们,我一定加油,一定努力,永不放弃!’平时那么会说的大鹏此时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站在教室外面的窗檐下,我感动得泣不成声,原先我那痛不欲生的悲伤,突然得到了升华,我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疲惫不堪的身心,充满活力的‘加油!努力!’的呼唤也同样萦绕在我心间。我挺住了,终于挺住了!”
大嫂说到此,用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我的话你能看懂吗?”
我点头。我清楚地看懂了大嫂说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每句话。
大嫂继续说:“他确实努力了,不管多苦的药,他都一大碗一大碗地拼命喝,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喝了没效果。他已时日不多,我知道他心里除了放不下他的学生外,最在乎的是你。陪他走完最后的路吧,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会感激你的。”
这一切对我太突然了,我觉得我的灵魂好象一下子离开了我的躯体,我变得木然。晚饭时,我好象吃了很多,但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把醋当成酱油一个劲地往面碗里倒,却没吃出酸味,直到大嫂忍不住问我:“你那么爱吃酸吗?”我才发现错了。
我感觉这屋子,连同屋里的空气也象病了似的,没有了生气。以前我来时,这堂屋多热闹呀,现在大鹏在里屋躺着,堂屋只有我和大嫂两人,还有那只老掉了牙的旧木钟,依旧尽职地走着,它走得非常艰难,好象随时都会停下,我仿佛能听到它发出低哑的滴答滴答的悲戚的挣扎声。
“石头、点点呢?”我终于发现屋里少了谁。
大嫂看懂了我的问话,告诉我说:“被邻村的表妹接去了,表妹说让大鹏静心养病。”
“去吧,大鹏在里屋等着和你说话呢。”大嫂不让我帮她收拾碗筷。
我走进里屋,大鹏已坐在手推椅上了。
“丫丫,今晚的天气很好是吗?”
“是的,外面满天的星星亮着呢!”
“推我出去走走,我想看看星星。”
我推着他来到了他最爱来的小河边,大树下。我挨着他的手推车席地而坐,仰望天空,天空博大而深邃,满天忽闪忽闪的星星,就象一串串音符,在我心里奏鸣。城里人没有时间看天,楼连楼屋连屋的,在他们头顶上也没有多大的天,不能感受这天地间的大气磅礴,这是城里人的不幸。仰望浩瀚的天空,呼吸顺畅了,心也敞亮了,心底的悲哀升华了,变得悲壮。眼泪不再往外流,而是流入了心田,使心变得厚重厚重的。
我的头靠在大鹏的身上,又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闭上双眼,这带着温热的气息,仍让我产生安宁、踏实的归宿感,我昏昏欲睡。
“丫丫,”大鹏用手抚摸着我的头,我知道他在唤我。
我抬起头来,他用手语对我说,“小时候你有一付甜美的好嗓子,那首风的歌,你唱得真好,还能唱吗?我想听。”
我点头。一个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因不开口说话,可以对语言生疏,但不会忘记心里的旋律,也许旋律是藏在心跳里的,只要心在跳,那旋律就不会消失。
“我是一阵风,吹进你心中,风儿风儿吹透了心,吹得心儿醉。我是一阵风,飘泊无影踪,心儿心儿被吹醒,随着风儿飞。……。”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我拉开嗓门唱。压抑在胸中的郁闷跟着歌声从嗓子眼里往外冒,我无法听到自己的歌声,但感觉到,歌声带着凄楚的颤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
大鹏闭着眼睛听我的歌,寂静的夜使歌声变得格外动听,仿佛是天籁之音环绕着他,他许久都没把眼睛睁开,就象睡着了一样。我突然间被自己感动,我从未体会过,当旋律在嗓门中尽情地流淌时,感觉竟是如此美妙。我为此几乎落泪,我看见两行泪从大鹏关闭的眼帘中缓缓滴落。
“求是哥哥,别伤心,哑丫陪着你,陪你走完这边的路,再陪你走那边的路,你不会寂寞,不会孤独。你死了,哑丫会随你而去。当哑丫还是小黄毛丫头,第一眼看见你时,就知道今生今世认定了你,以后无论你走到哪儿,哑丫的心都一直跟着你,跟着你快乐,跟着你悲伤,你死,哑丫自然也会跟着你死……”我以为他闭着眼睛看不见我的手语,他却突然握住了我的双手,不让我继续往下“说”。
他顾不上打手语,睁开眼睛着急地朝我直嚷嚷:“丫头,不许你胡说!你是那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和我病老头子一样面对‘死’呢?”
“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爱你,当我还是想飞的小姑娘时,我就梦想着和你一起飞到天国花园,永远陪伴着你。这个梦伴随我长大,无论遇到多大的磨难,都因为有梦的支撑,我才能挺过来。你不能带着我的梦,丢下我一个人走,你不能……”此时眼泪象决了堤的水,奔流直下。
大鹏什么话都不说,轻轻地抱住我。我忽然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问,“你爱我吗?你一直只是把我当作长不大的孩子是吗?”
“我不知道。”大鹏的眼里饱含着忧伤,“当我被关在地下室,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度日如年的时候,你总会带着清纯的微笑向我走来,就象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黑暗中陪伴着我,给我生存的勇气和希望。当我拖着伤痛的身体孤单地回到农村,心灰意冷时,你浓情的注视总是跟随着我,无论我走到哪儿,小河边、树丛中、田野上……,到处布满了你凝注着我的目光,就象清泉流入干枯的心田,不由地让心滴出翠绿。我这才知道,纵然远离尘世,忘掉尘世的一切,可那最初的纯洁与真诚却永远时刻追逐你的灵魂。”
呵!求是哥哥!我就象用心在聆听上帝的声音一样,虔诚地凝视着他的表述。他沉默许久,他的心扉慢慢地谨慎地打开,他继续说,
“我再见你时,你就象天国花园的仙女飘然而至,身上萦绕着令人痴迷的仙气,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温暖的小手放入我手中,一种甜美的感觉使我激动,又象走进了飘渺的梦中,真想在梦中结束一生,有一种声音,象是来自天上的雷鸣,袭击我的灵魂,将我的心唤醒,我不知道我对你的这份情感究竟是对还是错。在长久见不到你的日月里,我心里象失落了什么,在怀念的心绪中我也曾深深地自责。但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不忠于自己的家庭,那仅是萦绕于心中的一份情,至于缘,却不知道能续于哪一生。在人生里,我们只能随遇而安,有时候是不能选择的,这是人生的无奈。并不是要达到怎样的目的,爱才成为爱,无论怎样的爱都是美好的,而刻在心底的爱,因为无私无欲,因为沉默忧伤而更为珍贵。”
“这份爱是永恒的。”我情不自禁地补充了一句。多少年了,我只能把这份爱珍藏于心底,是令人心碎的生死离别才让我“喊”了出来。
“离别并不是坏事,”大鹏缓缓地用手语继续着他的话,“是的,离别使铭刻在心的爱变成了永恒,离别使人又看见了云消雾散后的开阔蓝天。丫丫,我只是蒙在你眼前的云雾,你应该看到更开阔的兰天。你从小失去了父母,姐姐毕竟还有自己的家,你也应该有你的家。还记得我被关在地下室,你偷偷来看我时,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如果丫丫结婚时,我能代替丫丫的父亲,挽着丫丫的手,把她慎重地交给新郎,并对她的新郎说:‘小子,你真有福!你娶了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真希望我能活到这一天,看着那个有福的小子神气活现地娶走丫丫。他会是谁呢?小捣有这福分吗?他很喜欢你,很在乎你,他把他的心思告诉过我。你呢?你能接受他吗?”
“你希望我嫁给他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问。
“是的,”他没有回避我的眼光,“在长辈的眼中,他不是乖孩子,他不那么循规蹈矩,他喜欢调皮捣蛋,喜欢别出心裁,但是他善良、仗义,是一个能依靠有担待的男子汉。他爱你,他会保护你,他不会让你受欺负,不会让你受苦,起码不会让你心苦。
“小时候我被父亲夺走,离开我妈妈时,妈妈是挺着大肚子的,多少年了,我一直想象着我的未曾谋面的小弟弟长什么模样(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妈妈肚里的孩子是小弟弟),妈妈告诉我,那个起名叫小友的小弟弟出生不久就死了,后来才有了调皮捣蛋的小宝弟弟。我喜欢我的小宝弟弟,他比我有朝气有魄力有干劲,他更比我年轻活泼健康,把你托付给他,我会放心。知道吗?我最不放不下的是你。你聋了,你又失去了父母,你生活在正常人的圈子里,被人欺负还不愿向人诉说。是的,你很坚强也很独立,但是,是人就要有支撑,人字的结构就是相互支撑,更何况你还是个残疾人。如果你执意拒绝别人的爱,孤独地生活下去的话,那么在九泉之下我也不能安心。你能给小捣机会吗?”
大鹏的眼睛依然直视着我,他沉默着等着我的回答。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那小心翼翼地深藏于心底的痛,此刻又翻腾上来,带着羞耻的创痛让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大鹏轻轻托起我的头,满目凄楚地看着我,那目光令我心酸,令我心痛,我趴在他的身上放声大哭。呵!求是哥哥,哑丫还有什么资格去接受爱情,寻找幸福?积压在心底的种种忧伤、悲痛一起翻腾,我哭了很久很久……
突然大鹏紧紧地抱住我,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仿佛在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拥抱另一个生命。我感觉一阵昏眩,感觉自己被融化了,化作一阵烟,一团雾,紧紧地缠绕着他。我忽然懂得了,这就是爱。人生拥有过这样的爱,应该知足了,还想要怎样更好的人生呢?
“如果你不想对我说,你就什么也不用说,但是,你得答应我,你要好好地活着。”好象我俩的灵魂拧在一起飘泊了好久,又回到了现实,大鹏抹去我的眼泪后,恢复了他惯有的严肃的表情对我说,“我儿子点点曾问他妈妈:‘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他妈妈回答天真的孩子说:‘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认真地对孩子说:‘你妈说得不对,是妈妈的一个卵子和爸爸的数十万个精子中最强壮的一个结合便产生了你。’‘哦!爸爸,我是最厉害的,是吗?我赢了它们一大群!是吗?’是的,我们能够来到人世,就是因为我们是强者。生命是万物中最强大的,我们应该对自己的生命产生崇拜,不管我们经历的是怎样一种人生,我们都应该对自己说:活着,真好!”
大鹏停顿下来,默默注视着我,那目光是忧虑的,深沉的,凝重的。对视着这样的目光,我想倾诉,把封存在心底的羞耻、恐惧、心酸、苦涩通通倒出。
我记得二姐临终前让我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为了守住这个誓言,人们至今都不知道二姐的死因,在人们的心目中,二姐只是众多在文革中入了魔发了狂的红卫兵之一,自己也不幸地在武斗中遭了殃。山子曾严厉地追问过我,让我说出真相,为二姐讨回公道,我应该告诉他,但我没有。小捣拼了命去寻找二姐的仇人,不惜自己受伤流血,我也应该告诉他,但我也没有。不光是为了二姐临终前的嘱咐,更因为我无法启齿,将那么深的羞耻和创痛往外挖,暴露在别人眼前,我受不了那样的感觉。但是大鹏不是别人,记得小时候我还是会说话的小丫丫时,奶奶教我唱的乡间歌谣:

泥人儿,
好也似咱两个,
一个就是你,
一个就是我,
两下里好个没奈何。
将来打碎了重新做,
重新捻个你,
重新捻个我,
我身上有你呀,
你身上有我……

我感觉我和大鹏就象歌谣里的那两个打碎了重做的泥人,面对他就象面对我自己的一部分,没有顾虑,没有难堪,我第一次向人说出了我不堪回首的往事。
说完后就象耗尽了我浑身的精力,我变得那么虚弱、苍白、无力。大鹏什么话都没说,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又变得象从前一样温暖有力,热力传递给我,心慢慢恢复了平静,变得坚强。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被笼罩在无比真诚的关爱中,我为之感动,轻轻抽出我的双手继续说,“我知道小捣对我好,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我不但是个不健全的聋人,我还是个不健全的女人,在我还没完全长大成人的时候就被恶魔夺去了女人最该珍爱的东西。我有什么资格再去寻求幸福,寻求别人的爱?”
“小捣知道这一切,你二姐安琪死后,他就知道安琪不会平白无故去斗殴送死,他调查了一切,抓来了当时那一群狐假虎威的罗罗中的一个,那个罗罗经不起他一顿揍,说出了一切,他知道安琪是为什么要去拼命的。但是为了你还要面对今后的人生,他只能沉默,于是,带着一帮哥们砸了他们的狼窝,与他们恶打了一阵,算是为你为安琪出了口气。”大鹏告诉我,“小捣没认为你不健全,他认为你是坚韧刚强的,世上没有一个女孩能够象你那样勇敢地面对不幸,面对灾难。你最有资格被人爱,最有资格得到爱。”
大鹏真诚地看着我,“答应我,给小捣一个机会。如果我曾是蒙在你眼前的雾,那么雾就要散了,展现在你眼前的是蓝天,你应该飞向蓝天。”
“不!你不是雾,你就是我心里的天,天是不能塌的。”我非常非常悲伤,为大鹏也为我自己,“我已不是真正的女人,自从那场恶梦过后,只要有男人想靠近我,和我亲热,我就会恶心,会颤抖。小捣也不例外,我曾因此伤害过他,我不想再伤害他。”
“可怜的丫丫,”大鹏情不自禁地轻轻搂住了我,他的脸和我贴得很近,我低下头,他让我抬起头,看着他,他对我说:“丫丫,你很好,你没有颤抖,可我也是男人,这说明你是可以克服的,是吗?”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想回答他的问话。
他放开我,默默地看着我,执著地等我的回答。
我迅速地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大把泥,飞快地捏了两个泥人,然后又用力把它们捏在一起还是变成一团泥,一分二,又做了两个泥人,把其中一个放在他手里。
他看着手里的泥人,动容地说:“明白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呵,你藏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
“所以我能接受你,却无法接受别人。”
“心灵的创伤本来就是最难愈合的,你又把它埋得那么深,任它化脓流血。今天你把它打开是对的,有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我们的丫丫会成为好妻子好母亲的。我已没有其他的奢望,只求老天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活到丫丫做新娘的那一天,我就知足了,瞑目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这是古代诗人的名句,但是后一句说得不完全对,不能生死相许又如何?现代有句歌词叫:“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这也是真情。情是生命对生命的惠泽,在生与死之间,是艰难的人生旅程,能有一份真情,就象头顶上有一盏为你照明,给你温暖的长明灯,人生不再孤独。
“谢谢你,求是哥哥,我会努力的。”我觉得大鹏有点累了,站起身来,准备推他回家。他摇了摇手,微笑地仰望着天空,好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丫丫,记得小时侯我给你讲的故事吗?那里的天国花园多美啊!怎么说来着?”
“天国花园是最美最好的地方,只有诚实善良的人才能住在里面。那儿的空气清新,河流清亮,鱼儿象银子般在清澈的水里穿梭,鸟儿会唱歌,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绝对唱不出来的……”我打手语,大鹏跟着说,他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他的目光是那么柔和。小时候他给我说故事时的低沉而又优美的嗓音,又在我耳边回响。我忽然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哭了。
大鹏拿开我遮住眼睛的手,擦去我的眼泪,依然微笑着对我说:“丫丫没有耳朵,只有眼睛,不能遮住眼睛不听求是哥哥的话呀!我死了,你一定不要伤心,因为我去了天国花园,我在那儿会很快乐的。你看这满天的星星,我死后,如果天上多出一颗星星,那就是我。你想告诉我什么,你就对星星说,我会听见的。哦,对了,丫丫,我更希望听你用嘴说。自从那场灾难后,你不再开口说话,忘记过去的灾难和不幸吧,我希望丫丫还象从前一样会说会唱。相信你还能重新开口说话,那么多的坎坷你都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你都经受了,再也没有你迈不过的坎过不了的关,我相信你。”
“为什么你从容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却牵肠挂肚地关心着哑丫的未来?”他的话让我很难过很伤心,我含着眼泪问。
他抚摸着我刚捏好的泥人说:“因为你中有我呀!”
说了那么多话后,大鹏显然累了,“我们回家吧。”大鹏说。
回家的路上,我仰望着满天的繁星,竟愚蠢地想数清天上的星星,怕以后多了一颗还不知道。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一颗星星在泪花中闪啊闪变成了二颗、三颗,怎么也数不清,我着急了,心在呐喊着:“老天呀!你有那么多的星星,为什么要在乎多一颗呢?可地上只有一个大鹏,大嫂需要他,石头、点点需要他,刚刚找寻到的亲妈妈需要他,未曾相认的亲儿子需要他,哑丫更需要他,没有他,哑丫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求您了,留下他,留下他。”我仰望着深邃莫测的穹苍,虔诚地祈祷着,祈祷着……,禁不住泪水滑落如许。

2

上苍没有接受我的请求,大鹏的身体每况愈下。小捣来了。我借口编织技术上的事来乡下后,一直没与他联系,他不放心,也来了。看到大鹏的情况,小捣伤心极了:“哥,跟我回上海吧,上海的医疗条件好。”
大鹏轻轻摇了摇头。
“哥,妈妈想你,这是妈妈让我带给你的。”小捣边说,边从包里慢慢往外取:“这是咸鸭蛋,这是水果糖,这是苹果……。妈妈不知道长大了的朋儿爱吃什么,但清楚的记得小时候朋儿爱吃的东西。哥,跟我回家吧,好好做一回妈妈的儿子。”
“小捣,我对不起妈妈,早知今日,不如当初我们没能相认,也免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但是终于找到了见到了亲生母亲,对我仍是天大的幸运,我死而无憾了。
小捣,原谅我,我不能跟你回家,生命对我已很短暂,人生的许多梦想与愿望都来不及实现了,但是有一个愿望我一定要实现它:我不能死在病榻上,我要死在讲台上。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希望都倾注在了讲台上。不管是铮亮的油漆讲台,还是粗糙的土砌讲台,我对它们倾注了同样的心血,因为讲台下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睛,有着同样的渴望,同样的期盼。生命的长短并不重要,如果我能够选择怎样死,能够死在讲台上,那是我的福份。请理解我,成全我。”
“哥,我真高兴有你这样的哥哥。”小捣在说高兴的时候,眼泪流淌着。除了捣奶奶没来得及吃上小捣的奶油蛋糕就死的时候,见小捣哭泣过,以后再没见小捣流过泪,小捣说,他没有泪腺,小捣伤心的样子很让人心痛。
大鹏依然每天上午坐着手推车被学生推进教室。在家里他可以疲惫得连眼睛都没精神张开,到了讲台上,他无论如何都能打起精神说上几句。那些日子每个孩子都那么认真地学习,他们一个个好象都突然长大了成熟了,他们的眼睛里凝聚着忧郁,但却有更多的坚定。看着他们凝重深沉的目光,仿佛看见了这穷乡僻壤的希望和未来。
捣妈妈来了,山子和大姐带着安儿来了,是小捣发电报把他们叫来的,他们都是大鹏的亲人,小捣是怕他们不能与大鹏见上最后一面,那将是莫大的遗憾。

3


大鹏平静地走了,正象他所期望地那样,没有死在病榻上,而是死在讲台上。
头天晚上他的精神特别好,来了那么多客人后,大嫂把石头点点接了回来。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大鹏感觉自己精神很好,也起床和大家一起用餐。
那天晚上的气氛特别轻松,就象家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家人和远道来的亲戚们叙旧聊天。安儿从进家门起就不再称呼大鹏“大伯”而是叫他“爹爹”,叫的很顺口,好象他从来就是和石头点点一样叫他爹的。没人对安儿的称呼表示惊讶,只是我在大鹏的眼中看到了由衷的喜悦和满足。
捣妈妈也压下了悲哀,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的儿孙们。浓浓的亲情,浓浓的友情,浓浓的爱情弥漫在小小的堂屋内,让人陶醉,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不再往前走。
那晚,大鹏的话特别多,大嫂担心他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让他少说点,他全然不在意。
他对山子说:“知道吗?我钦佩你,我感激你,虽然我们交谈不多,交往不多,但是我认定我们是相互最理解、最信任、最忠诚的朋友。”
山子无言以对,轻轻地点头,目光因被湿润而变得晶莹。他蠕动了一下嘴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害怕一说话,泪水会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对不起,安娜,我知道你为我受过的苦不是简单的一声‘对不起’就可以了结的。好在岁月带走了应该带走的一切,我真诚地祝福你幸福!”大鹏慈爱地看了眼安儿,继续说:“我深深地感谢你。”说完,他对着大姐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就象当年父亲把大姐托付给他时一样的低头。是道歉?是感谢?是托付?这深深的一低头包涵了一切。
在我看来大鹏的这个姿势更象一个工整的句号。今天他好象执意要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一个个完整的句号。
“妈妈”大鹏一声呼唤,捣妈妈泪如泉涌。
“他爹,别惹妈妈伤心了,你也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大嫂对大鹏说。
“妈妈,我只是想多喊几声妈妈。妈妈,我这儿有一封信,原以为妈妈永远也读不到这封信了,因为世界如此之大,茫茫人海中我哪儿去找妈妈,没想到我是那么幸运,妈妈竟近在咫尺。”大鹏交给他母亲一封信。
这封信飘洋过海,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大鹏的父亲十年前得了重病,临终前写下了这封信,交给他的朋友,让他朋友有机会回大陆无论如何找到他的儿子。大陆对外开放后,朋友一直帮父亲寻找儿子,通过民政局的帮助,上个月这封信终于到了大鹏的手里。
捣妈妈捧着信的手颤抖着:

兰妹:
我还能这样称呼你吗?如果你能读到这封信,说明朋儿已找到你,你们母子已相聚,我在九泉之下也安心瞑目了。但我知道这种可能很小,当初我恶劣到没给孩子留下一张母亲的照片,即使擦肩而过,孩子也认不出生身母亲,更何况茫茫人海何处寻觅?
当海峡把我和儿子隔开后,我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死别的创伤可以由时间抚平,而生离却能够使伤口不停地化脓流血,我才知道我当时对待你的行为有多么残忍。假如人死后真有灵魂,我的灵魂会飞过海峡,冥冥中把我们的朋儿推回到你身旁。
我不敢求你原谅,因为我知道我罪不该恕。我从小在一个封建、传统、富裕的家庭中长大,受父母的宠爱,养成一身坏脾气,自私、骄横,不懂得生活的艰辛,不会为别人着想。当我失去了一切,孤身一人漂泊到小岛上时,我才体会当初你身无分文,孤儿寡母地有多艰难。我恨我自己,我竟能那么残忍地拆散你们母子,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我想我已经受到惩罚了,我这一生是在悔恨、痛苦和思念中度过的。
你好吗?我祝愿你健康,幸福!我有一些积蓄,是给你的,如果你能收下,我会非常高兴。我知道我不能用钱来减轻我的罪过,但是我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请收下吧,收下一个垂死的人深深的歉意。(如果朋儿未能找到母亲,请朋儿替母亲收下。)

一个既没尽做丈夫的责任
又没尽做父亲责任的罪人

捣妈妈泣不成声,“孩子,我不狠他,我从来就没狠过他。”妈妈对大鹏说:“当我十六岁,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小姑娘时,就嫁给了比我大十多岁的他。我敬畏他,依赖他,把他当成天。和他失散后,就好象天塌了似的,带着年幼不懂事的你,我根本不知如何是好,遇到小捣他爸,我们才有了活路,那是我的命,我认命了。孩子,经历过艰苦生活的磨难,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巨大痛苦的人,是不会把仇恨放在心里的,否则熬不过来,人生够沉重的了,如果再压上仇恨,会彻底把人压垮的。现在我感觉很痛,是今生今世都不曾经历过的刻骨的痛,有谁又曾经历过,还没来得及从失而复得的惊喜的颠峰中醒来,却又一下子跌入了将要永远离别的万丈深渊的痛苦中……”捣妈妈悲切得说不下去,大鹏紧紧地搂住了妈妈。
“你累了,进屋躺会儿吧。”大嫂担心大鹏的身体,站起身来,把大鹏搀进屋。
“丫丫,我还有话对你说,晚饭后请到我屋里来。”大鹏转身对我说。
当我走进大鹏的房间时,他并没有睡下,倚着枕头等着我,他拍了拍床沿让我坐在床边。 打着手语对我说:“丫丫,我要走了,不要为我伤心,我最害怕看到你伤心难过,到了那边我会写信给你。”
“求是哥哥,你病糊涂了。”我流着眼泪,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摇了摇头,“只要丫丫相信求是哥哥是去了天国花园,在那儿过着快乐的生活,不为求是哥哥伤心难过,就一定会收到求是哥哥的信。”
我竟然相信地点点头,但是却无法止住流淌的眼泪。他用手摸去我的眼泪,“我相信丫丫是最坚强的,那么多的磨难都压不垮你,你也一定能迈过眼前这道坎。”
我什么话都不说,用手扪着自己的心窝,那里很难过很难过,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它。我看着大鹏,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大鹏的脸显得很模糊,就象在梦里见到的一样,怎么看都看不清楚,而且越离越远,我忽然紧紧地抓住他,我握住了一双温热的手,我知道不是梦,梦里我是抓不住他的。
我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想放开。我怕一放开,他就会象梦一样消失。大鹏累了,他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舒坦的笑容,好象准备迎接更灿烂的明天。我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假如我能抓住他的生命该多好哇!
大嫂进屋来的时候,我已握着大鹏的手,趴在他的身边睡着了。大嫂轻轻拍醒了我,示意我回房间休息,这儿有她陪着。我松开大鹏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大鹏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睁开眼睛说:“别走,丫丫,今晚陪陪我,其实我也害怕,害怕被黑暗包围,有你的手牵着,我感觉好多了,你是天上的小仙女,你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光明。”
我重又紧紧握住了大鹏的手,“大嫂,请允许我陪他一夜,就这一夜。”我恳切地看着大嫂,“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大嫂读懂了我的眼神,默默地点了点头,轻轻掖好大鹏的被子,走出房间,去照顾石头点点去了。
大鹏显然因饭桌上话说得太多累了,闭上眼睛睡着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又做了同样的梦,大鹏离我而去,我使劲地追他,眼看着就这么一段距离,却怎么也追不上。我着急地大声喊:“等等我!求是哥哥。”(在梦里我不是哑巴,喊得可响了!)
大鹏猛然回过头来对我说:“我就是因为嫌你脚步又小又慢,才扔下你私下一个人先到了人间,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早早地把我叫了回去。下辈子我一定等你,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向人间。走完一辈子再走一辈子,永不放手!你如果相信我的承诺就先回去吧。”
我停住了脚步不再继续追赶,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有一种无根的失落感,很痛。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我趴在床边,抓着他的手,睡了一整夜。睁开眼睛,我就看到了他的微笑:“丫丫,你的睡相还是和小时侯一样。”
我想起了小时侯,半夜醒来悄悄睡到他的床上时,那种安宁踏实的感觉,多少年了,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昨夜,握着他的手,依偎着他渐渐入睡的时候,我又有了那样的感觉,那种我把它叫做幸福的感觉。
“丫丫,昨夜,我做梦了,梦见有个小仙女拼命追赶我,我对小仙女说:‘你先回去吧,我答应你,下辈子我一定牵着你的手,和你一起走进人间。’……”
“哦!我听见了,听见了!”
“你听见了?”他特别强调了那个“听”字。
“是的,在梦里我是不聋也不哑的,我也做了和你同样的梦。”
“看来你真是小仙女。”
“假如我是,我就请求万能的上帝,愿用我三辈子的幸福换取你这辈子的生命。”
“傻丫头!如果上帝答应你的请求我就诅咒它。……”
我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巴,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和往常一样,来接他上课的学生已等在门口。大嫂照顾他吃了早饭,便让孩子们推着他去学校。
这一去,大鹏再没有回来,他死时手里还拿着教鞭。那天,上的是语文课李商隐的无题诗。课前,学生们早早地把课文抄在了黑板上: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

大鹏手执教鞭,为学生一句一句地讲解诗词,讲完“春蚕到死丝方尽”,教鞭指着“蜡炬成灰泪始干”时,就象电影里的定格,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实现了他的心愿,没有死在病榻上,而是死在了讲台上。不能选择怎样生,却选定了怎样死。
大鹏死得很安详,学生们把漫山遍野的鲜花都采集来,做成了花床、花圈、花篮,花束,大鹏被鲜花簇拥着,好象安静地躺在天国花园中。孩子们静静地伫立在大鹏身边,就象那次他们在河边守侯他们的老师归来时那样,默默期盼着,等待着……,此去几时归?
好象害怕惊动老师的休息,没有哭泣声,有泪也是无声地流。整个村庄都变得静悄悄的,小孩们懂事地不再嬉闹,大人们走路都蹑着脚步,惟恐弄出声响。也许此时世界对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变成了无声的。
大鹏的葬礼就是在这样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进行的,到处都是鲜花,生长在山野里的鲜花生命力是顽强的,采集后无论被点缀在哪儿都依然显得生机勃勃,散发着一种茁壮的清香,淡泊而悠长。我疑惑自己真是置身于天国花园,一种神圣的感觉压倒了巨大的悲痛,大鹏死前还吟颂的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萦绕在心中回荡,如歌如诉,逐出心中忧伤,心如止水,仿佛走进了一个清凉透明的世界。竟忽然理解,为何大鹏对死毫不畏惧,我们把革命先烈昂首挺胸英勇就义的气概叫做“视死如归”,大鹏也做到了视死如归,“如归”归于何处?我想好人都应该去天国花园,也许他们原本就是从那里来的,归于原位,有何可惧?毕竟“生”过了,“活”过了。
站在大鹏的遗体前,看着他熟睡般的安详,感到死并不那么可怕。生,喧嚣而短暂,死,却静静地永恒。

第十三章

1

安葬了大鹏回家后,我再没掉过一滴泪。大姐、山子和孩子们都搬到新房去住了,奶奶死了,偌大的家变得冷冷清清。我不吃不喝,整天恍恍惚惚,痴痴呆呆的。山子坚持要把我带走,和他们一起生活,我死也不肯去。在我的心里,我还惦记着大鹏生前对我说的话,他会写信给我的,他肯定按现在的地址寄信,我走了,我就收不到大鹏的信了。
大姐见我的模样只会流泪,山子见我固执得不可理喻非常生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那么痴?”
“你不也很痴吗?”我不客气地回敬他。大姐没注意我的手势,山子清清楚楚地看懂了,无奈地低下了头。
许久,他抬起头来诚恳地对我说:“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着。我们不会让你一个人住着,你得跟我们回家。”说这话时,他是斩钉截铁地。
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作出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但是这次不一样,我不可能服从他的决定。山子发脾气了,他平时不爱说话,一旦发起脾气来,话就多了,大概嗓门也很大。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要是我不想听的话,我就只看见人家的嘴巴机械地张合,读不出任何意义。也许楼上的声音太响,小捣匆匆从楼下赶了上来。
了解情况后,小捣对山子说:“你就依了她吧,放心地把她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男子汉可是一言九鼎的,你能……?”山子没有把话完整地说完。
“我想我能。”小捣显然听明白了山子的话,很郑重地点着头回答。
山子沉重地按了按小捣的肩头,他知道想拖住我跟他们回家是不可能的,只能把我托付给小捣了。
就象书的一开头说的那样,我的健康情况每况愈下。我怕对不住小捣,很听小捣的话。小捣让捣妈妈做什么给我吃,我都乖乖地吃下,但是吃什么吐什么。小捣带我去医院看病,我也乖乖地跟他去,医生总是无奈地摇头,开不出特效的药,不到一个月我已经瘦了十斤。医生说照此下去,我的生命只能用天来计算了。
我知道我没病,我就是“痴”,一种前世命中注定,无法逃离的纠缠。“痴”到极处,没有什么道理可说,只是“春蚕到死”而已。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大鹏的来信。亲爱的读者,我不是在说童话故事,我真的受到了他的来信,真真切切是他的笔迹。
信中说:
“丫丫,我过得很好,你呢?我看见了,你过得不好。不要再为我难过,死是自然的规律,有生就有死。死亡只不过是一种休息,我在人世间活得很累很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假期,在这儿,我休息得很好。
你不说话,但你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姑娘,就象一朵带雨的云,走得那么慢那么沉。卸下它吧,把它洒在一直默默仰视着你,希望得到你爱的滋润的人的身上,你会发现卸下重担是一个很大的舒解。
小捣告诉过我,生活条件好了以后,妈妈再也熬不出小时侯熬给他吃的粥了,但是,丫丫你能熬出这样的粥来,这粥,带着太阳的光华,带着田野的芬芳,更带着家庭的温馨,带着亲人的真情。你能再为小捣熬一锅这样的粥吗?相信你会因此得到很多感悟的。”
信的落款是大鹏,没有日期。也许他们那边是没有日期的,那是永恒的世界,要日期干嘛呢?
当天下午,我拖着病弱的身体进了厨房,站都站不住,只得拖了把椅子坐下,才把自己支撑住。我用白米和大嫂送给我的,她自己种的不知名的豆一起放进锅里,开始认真地熬粥。
不一会儿,锅滚了,白米粥在锅里冒着热气,米香夹杂着豆香,弥漫在空气中。我感觉那气味很熟悉,很亲切,就象奶奶、捣奶奶、妈妈、捣妈妈身上的气息,一种家庭主妇特有的朴实温和、心满意足的气息。我想起上次为小捣熬粥时,小捣悄悄斜靠在门边专心看着我,在小捣的目光笼罩中,闻着浓浓的粥香,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满足。
“你是一朵带雨的云”,大鹏信里这样说我,为小捣熬粥时,确实有着“卸下”的舒解感觉,此刻也有,不知不觉精神好了许多。不知小捣还爱吃我为他熬的粥吗?正想着,小捣已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显然他是在自己屋里闻到了粥香才到厨房里来的。自从我生病后,小捣几乎推掉了所有应酬,每天下班都早早回家。
“哑丫,你好了?”小捣激动地问我。
我已好长日子没下过床,每天都是捣妈妈为我送水端药。捣妈妈尽管很伤心,但见到我的模样,更为我着急。见我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变着法子为我做新鲜好吃的,下午,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新鲜东西,说是老城隍庙有卖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小捣把我扶进屋内,把我熬好的粥端了进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象往常一样调皮的微笑。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也给我盛了一小碗,然后低下头,象上次一样香香地喝起粥来。我看着,高兴地微笑了,也慢慢地喝着自己碗里的粥。小捣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我,“哑丫,菩萨显灵,你能喝粥了。我每天早上上班前都去龙华庙里烧香,保佑你身体好起来,没想到菩萨真的显灵了,谢天谢地,我得好好地去谢谢菩萨。”
不信神不信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捣,什么时候成了虔诚的佛教信徒?我心里有一丝感动。
“哑丫,听说临潼骊山顶上有座庙,庙里的菩萨很灵,因为山高,庙离天近,菩萨能清楚地听到人们的祈祷声,再说能爬到那么高的山上烧香的人也不多,所以菩萨对去那儿烧香祈祷的人特别关照,有求必应。”
我斜了一眼小捣,以为他又在开玩笑,也不怕触犯了神灵。
“我是认真的,我要带你去,一定要带你去。我不能那么失败,我小捣再无能,起码我还有血有肉,是个大活人,我不能连我哥的影子都不如,我能把你从它的身边带回来吗?我一定要让你的病好起来!否则……”
我握住了他的手,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我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星星还没有出来。我想今晚的星星一定会多一颗,他不是影子,他是天上的星星,他在天国花园给我写信了,今晚我要告诉他,我收到了他的信,我也照他的话做了,我为小捣熬了一锅很香很香的粥,小捣很爱吃,我也吃了一碗。奇怪,这时才发现,我没象以往那样吃什么,吐什么,我不但没有想吐的感觉,而且觉得很舒坦。
显然小捣也发现了我的进步,因为他看我的眼神中流露着那么多的惊喜。

2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每隔一星期我就能收到一封大鹏的来信,我感到无比欣喜。我没告诉任何人,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和大鹏间的秘密。
大鹏在信中说,在我窗外的天上肯定多了一颗星星,那就是他。他注视着我,希望我仍象他第一眼看到的小丫丫那么快乐,那么无忧无虑。我可以仰望着满天繁星对他说话,他说他能听见,但他不愿看我用手语对他说话,他希望听见丫丫用银铃般的嗓音与他说话。他知道丫丫仍然会说话,只是不愿开口,他多么希望丫丫能悄悄地悄悄地开口向他倾诉。
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便披衣坐在窗前,夜风轻轻地拂着我的脸颊,仿佛是大鹏在鼓励着我,说吧,说吧,求是哥哥在洗耳恭听呢。于是,我对着夜空,对着眨眼的星星说出我心里的思念。语言对我确实生疏了,开始我说得很艰难,结结巴巴不连贯,但是星星不嫌弃我,那么专注地倾听着,忽闪忽闪的星光,就象大鹏凝视我时炽热的目光。我相信大鹏听见了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我感觉他在不断鼓励我:说下去,继续说。只要天上有星星的日子,我都会坐在窗前与大鹏聊天,渐渐地,我感觉我的语言能力基本恢复了。
小捣三天两头闹着让我熬粥给他吃,捣妈妈怕累着我,抢着为他熬粥,他都说妈妈做的不好吃,一定要哑丫做才好吃,捣妈妈骂他是贪吃不懂事的孩子。我也就当他是贪吃的孩子,很乐意为他做。每当看见他好胃口地大碗大碗地喝粥时,我也会有点食欲,总跟着喝上一小碗。因此我的精神也显得好些了。
一天, 小捣下班回家,风风火火地对我说,明天就带我去临潼骊山烧香拜菩萨。
我摇头,我这样的身体能爬上那么高的山吗?
他满脸认真,“我背,我背你上去。那儿的菩萨很灵,真的很灵,是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
的,这是被人证实了的。你就听我这一次,你的病一定会好。”
小捣一意孤行,捣妈妈也拗不过他那固执劲,只能在我们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小捣一路照顾好我。
我们上路了,坐飞机换汽车,一路风尘,终于到达骊山脚下时,别说登山,就是迈步的力气我都没有了。
小捣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山上爬。趴在小捣的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困绕着我,浑身的肌肉紧张地收缩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小捣感觉到了,他安慰我。他背着我,无法用手语对我说话,趴在他背上,我也无法看见他说话的口型。于是他让我把手放在他的嘴上,他以为这样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他不停地说呀说。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没那么聪明。能看懂口型,是大鹏费九牛二虎之力,苦苦教会我的,我哪有本事触摸嘴巴的蠕动就能知道别人在说什么?但是,吹拂在我手上的湿漉漉的热气,透过手心,掠过心田,使心渐渐松弛平息,我似乎又懂得他在说什么。我一动也不动地趴在他身上,我不能动,山路是陡峭的,一不小心极有可能一起摔下来。
不知爬了有多久,仍看不到寺庙的影子。我的手依然放在小捣的嘴边,吹在我手上的热气越来越急,越来越重,显然他已气喘吁吁,再也说不出话来。我示意他停下休息一会儿,他摇头,继续艰难地往上爬。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石阶上,男人的汗臭味,从小捣的领口处升腾上来,直扑我的脸。此时,我除了心疼小捣,再没其他任何别的感觉。相反,我觉得小捣的背是那么坚实可靠,不由自主地更紧地搂住他。小捣回过头来,满头大汗地冲我笑了笑。那疲惫了的笑容带着感激,带着真诚,令我感动,更令我心痛。
前面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也在慢慢地往上爬,显然她比小捣慢,被小捣赶上了。她回过头来问小捣:“是妻子得了重病,来求菩萨的吧?”
小捣居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去小捣脸上了汗水:“有你这番诚意,菩萨会保佑你们的。多好的一对小夫妻,我也会帮你们求菩萨保佑的,保佑你们天长地久。”
不知小捣在回老奶奶什么话,我害羞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让他说。他又回头冲我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了疲惫,充满阳光和快乐,令我脸红,令我心跳。
终于到了山顶,终于看到了屹立在云端里庄严的寺庙。拜跪在高高在上的佛前,仰望青烟萦绕的佛像,我感到了神的力量。
“生命是万物中最强大的,我们应该对自己的生命产生崇拜, 不管我们经历的是怎样一种人生,我们都应该对自己说:活着,真好!”这句话在我心里回荡,在整个寺庙的空间回荡。是佛在指示我吗?这话好熟悉,我想起了,这是大鹏对我说过的话。我感觉神情庄重的佛在点头,在告诫我,我们没理由不珍惜仅属于我们一次的生命。
此时,一直在虔诚地合掌祈祷的小捣突然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看见了吗?菩萨点头了!”他一连磕了十几个头谢菩萨,磕得很到位,每一次都头点地,一点不马虎。
我知道泥做的菩萨是不会点头的,但是,我和小捣同时感觉到了菩萨在向我们点头,似乎冥冥中有谁将我和小捣牵连着。
从庙里出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因为山高,天竟离得那么近,求是哥哥此刻在天上看着我吗?我真想告诉他:“是的,活着,真好!”,心里想着,嘴里竟说了出来。
小捣有日子没听我开过口了,听见我不但开口说话,而且居然说“活着真好”,他兴奋得快要飞上天。“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他一边欢呼,一边又急急忙忙转身回到庙里,拼命磕了一阵头。
下山时,小捣还要背我,我说下山不累,我自己能走。他说,就是他的诚意感动了菩萨的,让我不要使他前功尽弃。我拗不过他,只能让步。不过,我要求他休息一会儿再下山。我们坐在庙外的草坪上,他靠着一棵树杆,因为太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捣整整背了我二小时才爬到山顶,中途没有歇过一口气,难以想象他哪来那么大的劲。他说他的诚意感动了菩萨,也许是吧,但是,更受感动的是我,因为我毕竟是有血有肉的人。此刻,他脸上的汗水还没干,一阵冷风吹来,他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样睡觉是会着凉生病的,看着他累极后熟睡的样子,我又不忍心叫醒他,我把我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已入秋,我有点抵挡不住凉风的侵袭,上下牙齿打起架来。我想忍住,不让它们打架,我不知道牙齿打架会发出多大的声音,怕惊动小捣,但是它们却不听使唤越打越厉害。
就在我和牙齿较劲的时候,小捣忽然睁开了眼睛:“你怎么在发抖?”
当他看见自己身上盖着我的外套时,紧张得睁园了双眼:“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是男人,我是不怕冷的。”说着,抓起外套往我身上裹。
在他说自己是个男人时,我看他更象个顽童,汗水和着灰土的污迹,在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再加上惊恐地睁大双眼,活象小时侯在外面疯够了,野够了,脏兮兮地回家遭奶奶打的模样。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抹他脸上的污迹,他感觉我的手冻得冰凉,一把握住了我的双手。被他的大手握着,很暖和。我想起了小时侯,大冷天去菜场刮鱼鳞,一双手冻得连知觉都没有。看见别人家爸爸的大手牵着女儿的小手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好羡慕!那时候,我没有了爸爸妈妈,没有了求是哥哥,姐姐病倒了。真想真想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握着我冰凉的小手,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给我支撑。我甚至想,哪一天我找到了这样一双手,我就嫁给他。
他的眼神不再惊恐,变得很温柔很温柔。他说:“哑丫,别害怕,小时候我奶奶就是这样为我焐手的,好暖和哎!”边说,边把我的双手放进他衣服里面的心窝上。
从心窝散发出的热量很大,大得足够烤热另一颗心。我的眼泪尽情地流淌着,那是从心里溢出的,心被装满了溢出的也是泪水。
我说,是的,此时我不能手语只能说话:“小捣,我想嫁给你,你要吗?”相信我的话说得准确清楚,因为这么多天,对着星空说了那么多话,已把话说熟练了。
“在我的心里,你一直就是我的妻子,为我熬粥的妻子,天底下最真实的女人。”小捣紧紧地把我搂住。
我说:“我想回家。”
小捣说:“是的,我们回家。”

3

我和小捣举行婚礼那天,大嫂也从乡下赶了出来。她带来一封乡政府写给捣妈妈(不!现在应该叫婆婆了,但是现在还不太习惯,慢慢来吧。)的感谢信,因为捣妈妈把大鹏父亲留给她的钱全部捐给了大鹏所在的那所学校。大嫂说,乡政府用它重新修建了学校,下学期孩子们就可以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内上课了。
她也交给我一封信,她说,这是大鹏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了。大鹏生前关照,如果丫丫结婚了,就把这最后一封信给丫丫,如果没有这一天,就把这封信烧还给他。
“这是他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了,能完成,我心里就踏实了。”大嫂把信交给我时说。
我打开信,还是同样娟秀熟悉的字迹跳入了我的眼帘:

丫丫: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因为那边和这边的通讯毕竟是很成问题的。
我祝贺你成了新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要挽着你的手,把你领到新郎的面前,慎重地交给他,并对他说:“小子,你真有福,你娶了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
当你穿着结婚的礼服走向你的新郎时,请把你身边的位子留给我,我要实现我的诺言。
祝你幸福!祝你健康!我会永远默默地祝福你的。

你的求是哥哥

我带着大鹏的祝福走向我的新郎,我感觉大鹏就在我身边,挽着我的手臂,牵引着我走向幸福,走向未来。
当走到小捣身边时,小捣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是的,我娶了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新娘。”
此时,我相信大鹏实现了他的诺言,因为小捣绝不知道我和大鹏间的这些小秘密,相信小捣的心里真是听见了大鹏的话,才作出如此准确的回答。
大鹏,谢谢你,谢谢你的祝福,谢谢你无私的爱,让我重新获得了新生。我又能开口说话了,小捣为我配置了最好的助听器,就象你希望的那样,现在我象正常人一样拥有了整个世界。
我终于赶走了心底的阴影,成了能够为人妻为人母的正常女人。小捣为我们的小家买了新房子,我不愿意离开我们的老房子,那里有我亲人留下的足迹,有我的童年,有我无数美丽的梦。小捣随了我的愿。我们把三楼还是留给大姐一家,周末,让他们全家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我们的家一定更加温馨,更加生气勃勃。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奇迹,我们背后称他“瘾君子”的山子居然彻底戒烟了,那是爱的力量。自从你走后,大姐特别注意山子的健康,她对于山子那么大的烟瘾特别担心,她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戒烟,于是采取了一个特别的办法。
她说,虽说人早晚都要死,但是她不愿意接受将来山子死在她前头的残酷事实,她难以承受那样的悲伤,所以她决定和山子一起吸烟。你知道的,大姐心脏不好,她哪能吸烟?但硬是跟着山子吸,山子吸一枝烟,她也吸一枝,一枝不拉,山子只得投降了。与其说山子被迫不敢吸烟,不如说,他被彻底感动了。当被一个人用生命爱着时,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舍弃呢!和我一起祝福他们吧,愿他们天长地久。
大嫂现在是小捣的得力干将,家乡成立了编织厂,大嫂已荣升为厂长。因为工作需要她常来上海,也常把石头、点点一起带到上海玩。我想让孩子在上海的学校念书,大嫂不肯,她一定要让孩子在他们父亲的学校念书。她说她希望她的孩子将来象他们的父亲一样,做一名踏踏实实、勤勤恳恳的乡村教师。
还有,安儿又长高了,越长越象你。当他发现哑姨能开口说话时,竟高兴得欢蹦乱跳,他说哑姨的声音真好听,象银铃一般。
大鹏,当心的潮水淹没了时空的概念,我对你诉说不尽的是生命的绚丽,生活的灿烂。你呢?好不好?

2002年11月完稿

所有跟帖: 

这是我们奇谈熟悉的ID发给我的原创,潜水的大侠们都冒出来谈谈想法啦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 bytes) () 11/09/2009 postreply 19:31:16

谢谢转贴。我一口气看完,很感动 -茹菲- 给 茹菲 发送悄悄话 茹菲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8:13:59

太好看了!我成了泪人.感谢!!! -hurry11- 给 hurry11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5:04:21

谢谢你能喜欢此文,此文是我婆婆的原创作品,本来计划出版 -新一代黄脸婆- 给 新一代黄脸婆 发送悄悄话 (25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6:08:11

I like this.. -voicing- 给 voicing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8:13:36

太好了!今晚睡觉之前不愁没书看了 -出喝酒- 给 出喝酒 发送悄悄话 出喝酒 的博客首页 (34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0:08:47

刚躺在床上,看完了 -出喝酒- 给 出喝酒 发送悄悄话 出喝酒 的博客首页 (284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3:55:09

很好, 很温婉, 文笔很年轻。 -- 给 绯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26:09

不得不浮出水面了 -上官丑丑- 给 上官丑丑 发送悄悄话 上官丑丑 的博客首页 (96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4:21:13

好牛的婆婆! -凌牙门- 给 凌牙门 发送悄悄话 (16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20:11:40

熬夜看完的,还在头疼中。写的真好。 -不怕被套怕枕头- 给 不怕被套怕枕头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08:56:44

还没全看完,但先顶一下~~文笔很清秀。。。 -小黄条- 给 小黄条 发送悄悄话 小黄条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1:08:56

你婆婆写得真好 -谦谦淑女- 给 谦谦淑女 发送悄悄话 (177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1:45:21

你婆婆是做什么工作滴?能写出这么好的作品。 -篱笆08- 给 篱笆08 发送悄悄话 篱笆08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1:51:41

普通的工厂人事干部。 -新一代黄脸婆- 给 新一代黄脸婆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45:36

真是好文章! -redrose2008- 给 redrose2008 发送悄悄话 redrose2008 的博客首页 (154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35:06

婆婆看了,一定会高兴的,谢谢您的喜爱! -新一代黄脸婆- 给 新一代黄脸婆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2:48:31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jingbeibei- 给 jingbeibei 发送悄悄话 (43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3:11:53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xtang7- 给 xtang7 发送悄悄话 (48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7:26:23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我是小鬼- 给 我是小鬼 发送悄悄话 (40 bytes) () 11/10/2009 postreply 19:44:18

这是真正的作品,非常的吸引人!我晚饭都没好好吃,一直坐在电脑前看 -跳舞的精灵- 给 跳舞的精灵 发送悄悄话 跳舞的精灵 的博客首页 (396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19:05:05

谢谢精灵mm的夸奖,我会将你得意见转给婆婆的,很中肯。 -新一代黄脸婆- 给 新一代黄脸婆 发送悄悄话 (32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20:46:49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wonderer- 给 wonderer 发送悄悄话 (81 bytes) () 11/11/2009 postreply 22:32:53

从容的文笔, 写得真好 -jj07- 给 jj07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1:40:28

中国版乱世佳人,最后写信那段和希拉里斯旺克一电影情节相似 -思瓜- 给 思瓜 发送悄悄话 思瓜 的博客首页 (358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3:16:29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amandayuan- 给 amandayuan 发送悄悄话 (3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3:43:31

太感动了.真是好文章.感人. -VancouverRain- 给 VancouverRain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2/2009 postreply 15:41:59

熬了两个晚上(其中一个晚上从3点读到早上5点半)读完了,很感动!你婆婆好厉害!虽然文字有点像儿童文学,但整个结构,框架和对人物的 -bessy006006- 给 bessy006006 发送悄悄话 bessy006006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3/2009 postreply 20:19:01

回复:熬了两个晚上(其中一个晚上从3点读到早上5点半)读完了,很感动!你婆婆好厉害!虽然文字有点像儿童文学,但整个结构,框架和对 -bessy006006- 给 bessy006006 发送悄悄话 bessy006006 的博客首页 (114 bytes) () 11/13/2009 postreply 20:23:33

回复:哑丫 很真实,让人感动的故事。让我涕泪交流 谢谢,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westmouse- 给 westmouse 发送悄悄话 westmous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7:33:01

回复:哑丫 作者:wxc奇闻怪谈网友原创 -westmouse- 给 westmouse 发送悄悄话 westmouse 的博客首页 (43 bytes) () 11/14/2009 postreply 17:33:54

我承认写得挺好,不过还是打听一下 -另一块砖头- 给 另一块砖头 发送悄悄话 (24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6:19:22

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必当真呐 -新一代黄脸婆- 给 新一代黄脸婆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5/2009 postreply 09:52:32

哈哈,谢啦。 -另一块砖头- 给 另一块砖头 发送悄悄话 (44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04:58:54

行啊,就是别让老婆知道了。 -新一代黄脸婆- 给 新一代黄脸婆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15:48:03

让人哭的稀里哗啦的文章呀!!! -awry- 给 awr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04:53:37

好文呀,一篇能让人哭的稀里哗啦的文章 -awry- 给 awr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16/2009 postreply 04:54:45

真正的文学作品,建议出版 -areyouready?- 给 areyouready? 发送悄悄话 areyouready? 的博客首页 (470 bytes) () 11/19/2009 postreply 16:30:36

我的周末是全毁了,被眼泪泡坏了,故事很好,让人感叹这世上心灵纯洁灵魂高尚的人啊,现在比较稀有~~~只是故事有点太戏剧化,巧合太多 -小热带鱼儿- 给 小热带鱼儿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21/2009 postreply 21:20:10

人生若只如初见----求是哥哥 -ladybug99- 给 ladybug99 发送悄悄话 (1175 bytes) () 11/23/2009 postreply 18: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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