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699)

在高架桥下蹦迪的中年村民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08-15 21:22 Posted on 北京

 

文 | 周航 

编辑 王珊瑚

视频剪辑 沙子涵

 

黄金滩什么都没有,只有公路、高架、农田,以及上千人蹦迪的快乐。

成都双流区,一片叫黄金滩的河滩,现在成了这座城市新地标。舞池离黄金滩两百米,辅道旁一片长方形水泥地,地图上显示六百来平,大概半个标准泳池大小,可以说是成都最火的“露天迪厅”。

一切看起来都很简陋。低音炮接电靠路边的电灯桩,警戒带绑在临停的摩托车上。台子是长板凳搭起来的,台上几个领舞的中年女人穿着统一服装,几十块钱一件,贴满了闪耀的晶片。

晚上7点,三台大型低音炮响起,舞会正式开始。附近村民们吃完晚饭,迈着悠闲的步子,沿着公路或者跨过田垄,逐渐聚集到这片没有名字的空地。

黄金滩欢迎所有人的到访。每当得知外地游客过来,舞会组织者代功平就会拿起麦克风,邀请上台一块跳。这天第一个上台的嘉宾是我,没有任何准备,代功平先是拿起麦克风,告诉大家我从北京过来的,紧接着就拉着我的手上台,麦克风一递,“要不要讲两句”——从台下众人淡定的目光看,这已经成为黄金滩固定的一档节目。

代功平一头卷发,脑门上有点秃了,上周刚刚过了60岁生日。还流行喇叭裤的时候,他就迷上了蹦迪,这么多年做包工头,成都及周边到处跑,他说大大小小的酒吧、公园都跳过。这两年,工程少了,好几个还没收上款,索性退休了。一开始,他带上音响在附近的太平镇放,那是2022年5月,摆了十来天,有人投诉扰民,放不了。碰巧和朋友去黄金滩玩水,注意到附近这块空地,车少,没什么人住,就把音响拿来这放。

如今的黄金滩规模庞大,7点半,天还亮着,舞池里目测已有四五百人,排成二十来行。观众里外站了三层,脚上沾着白天干活的泥土,此刻手里摇着蒲扇或者塑料扇。加起来,这片小小的地方聚集了超过千人。

在这里,人们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快乐噻”。跟广场舞不同,蹦迪自由、随意。有跳得来的一块跳,没有就一个人跳。不止一个村民说起,年轻时喜欢跳交谊舞,后来结了婚,不好再跳,否则农村里会有风言风语,但蹦迪让他们重新找到了跳舞的快乐。

对44岁的胖姐来说,这份快乐是三伏天特有的。她跟丈夫在华阳街道经营一家蹄花店,夏天热得没法炒菜,就关半天门,她才有时间跳舞。她太喜欢跳舞了,姐姐生日酒,照习俗得吃到下午,“吃了中午饭我就跑了(去跳舞)”。

说起平常的生活,胖姐就一个字,“累”。丈夫炒菜,她负责剩下的所有,切菜、收钱、打扫卫生、招呼客人。每天6点起床,一直忙到晚上8点,就中午坐那里吃饭休息半小时,忙十来小时,卖一千来块钱。

这天,44岁的她穿了一件绿色T恤,为跳舞特地买的,比平常衣服鲜艳。音乐响起来,她就闭上眼睛,双手过肩,随心所欲地扭动——她说跳舞后肩周炎都不犯了。华阳距离黄金滩十多公里,“打车18块”,胖姐愿意花这个钱,“就是去开心去减压”。这里音响好、气氛好,她每次站在最前面,“我就要听最大声的音乐,跳最嗨的舞。”

黄金滩该有的都有。有领舞,有DJ(调音师),有MC(主持人),还是双配置一男一女。主持人负责搞热气氛,这天不停喊话,“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 “今天是最后一天,马上我们要休息一阵子”。

所谓组织,不过就是一个微信群,500人加满了,刚刚开了二群。平常大家就称呼代功平群主。这是一年多来慢慢发展起来的,刚开始只有几十个人,后来周边的村民加入,一百个、两百个,再到现在上千人。

包括DJ、MC、领舞,基本都是“群管”。他们基本都是自由职业者,包工程的、搞装修的,一个农家乐老板说,“大家在这边都有点实力”。刚开始,音响是代功平自费购买,后来群管们集资两万块钱,来了一次大升级。

每天到的最早的是调音师,一个48岁的中年男人,早年在酒吧干过两年调音,“那时候还是胶片”。后来他去搞了装修,这两年活少,回了家,现在每天晚上6点多骑着三轮车,载着音响和调音台过来。要说调音,这是个技术活,他说,你得把高音往低了控制,再把低音升高。这一年,音响坏的次数少说也有五六十次,维修师傅也是舞友,吃个饭或者买包烟就当感谢了。

就像是一支临时凑局的篮球队,人们很快根据各自情况,主动分了工。一个中年男人以前在乡文化站工作,不过跳舞唱歌不那么擅长,现在就戴上红袖标负责维持秩序。“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代功平说。

无一例外,他们都住在附近。男主持叫潇洒哥,这天穿一身紧身的海军服,看起来像个网红主播,其实他就是一个服装店老板,家离黄金滩不到一公里。女主持婷婷妹稍微远点,“过两三个红绿灯就到了”。婷婷妹学的幼师,做过幼儿园老师,现在则在红白喜事上做主持。不主持的日子,婷婷妹还会跑滴滴,黄金滩火了以后,她又多了一份副业,在高架下开了一个烧烤摊。

蹦迪舞会小小促进了当地消费。现在大大小小的摊贩聚集了几十家,甚至有个小型儿童游乐园。

来这里跳舞的主要都是中老年人,不少已经秃了头,此刻也跟着音乐抖着腿,摇晃手臂。每个人的动作都不太一样,大致上,越往前排动作越奔放,一个中年妇女每秒摆七八次手臂,像在原地疯狂竞走,一个矮个的中年男人戴了副超小墨镜,像在打一种特别的太极。
“舞池”位于高架之下。周航 摄

刚开始,32岁的娜娜还不好意思加入,觉得这不属于年轻人。她先在外边看,后来站在最后面,“稍微扭个一小时”,再后来开始往前站,直到现在站在最前面,“蹦迪就是会越来越上头。”

之前,娜娜做的是建材销售,业绩不行,老板就会给脸色看,跳舞能释放压力,“一跳就没了,一跳就开心了。”一个月前,看到同学妈妈靠拍黄金滩攒了十多万粉丝——娜娜说这也是黄金滩在网上走红的重要原因——她也辞职开始直播。

舞池能看到的唯一居民区叫盛华小区,直线距离500米,娜娜就住在这。她说,大家以前都住着土砖房,2008年地震房子开裂,政府把几个村拆迁,免费新建了这个小区,现在光这小区,就有几十个人在跳舞。

或许只有成都这座城市才能孕育出这样的舞会。在黄金滩,我遇到了一个穿着骑行服的男人,把山地车一靠,就开始欣赏舞会。他操作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自己其实已经60岁,十年前从深圳来到成都,发现这里的人如此闲适,“在茶楼聊着天就把生意谈了”,就直接留了下来。这是他连续第二天来看跳舞,在他看来,这座城市的人们比其他地方更为乐观,也更懂得享受生活。

它的兴起也受益于当地政府的包容。代功平说,派出所副所长跟他说,跳舞是好事,锻炼身体,他们很支持,“不然就要打牌,打麻将”,前提是“交通安全人身安全”。

 

黄金滩也许是平均年龄最大的蹦迪舞会,大部分人来自周边乡村。周航 摄

 

在黄金滩,快乐似乎是能传递的。这种快乐微小而没什么成本。一家烧烤店安了音响,放着自己的摇滚乐,老板摇着头烤着羊肉串。没客人的时候,冰粉店的老板娘几乎跳了一晚上,她也跟娜娜住同一个小区,晚上摆摊是纯粹的兼职。

最吸引我的舞者是队伍最前排,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中年阿姨。她烫了一个红色卷发,跟周边所有人节奏都不在一起,每个步伐和手势像是经受过专业训练。

她叫霞姐,就住在真正的黄金滩旁边。霞姐说,三十五年前,她二十岁,就开始蹦迪了,成都最早的天涯歌舞厅开业,她就在那跳,后来混迹于这个圈子,“成都大小歌舞厅都熟悉”。

在当地,霞姐可是个名人,成都话叫“哥老官”,翻译成普通话就是混社会的大姐大。她说,同辈份的“哥老官”都叫她霞哥,辈份小的才叫霞姐,“不是霞姐要跟你吹牛,就说我混的还可以”。

为什么现在在黄金滩呢,“不怕你见笑,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就坦诚告诉你。”霞姐说,六年前她被送进戒毒所强制戒毒,待了两年。自己现在“浪子回头”,重新做回农民,包了十多个大棚,一年挣十来二十万,足够生活。妹妹去世了,家里只有个傻弟弟,母亲80多岁,现在需要她照顾。以前,母亲很反感她在外面舞厅跳舞,现在很支持,每天都搬个板凳在那看。

对霞姐来说,这份快乐也跟自由有关,“所有人都可以用这片场地”。其实,在代功平来之前,霞姐就找到了这块坝子,跟几个朋友没事就摆张桌子喝酒,放个小音响,唱歌跳舞,后来代功平带来了更大音响,人也越来越热闹。

这里的农民没那么大生活压力。霞姐说,大家种水果、搞蔬菜,生活尚可,而且高架建造、城市开发,征了许多人的地。平常,他们的生活是打牌、打麻将、刷视频,当黄金滩出现后,越来越多人加入进来。

刚开始,霞姐说自己跳舞还被叫做“李疯子”。村民都不好意思跳,说跳不好,她就说不需要跳得好,就当一种锻炼,“现在他们都跟着跳,也疯了”。照霞姐说,跟城里工薪阶层“臭假寒酸”不同,农民跳起来了就无所顾忌。她甚至觉得,跳舞以后,农民们干活都有精神了,不再“弯腰驼背”。跳舞还改善了她跟其他人的关系,过去人家畏惧她的名声,后来打交道,很多人觉得其实她还挺好相处。

跟“舞池”隔着一条田垄,农村的孩子们在玩耍。周航 摄

平常,晚上9点音乐就停了。7月17日那天是个例外,音乐多放了半小时。因为有重大活动要在成都办,黄金滩舞会要暂停一段时间。恢复要到8月10日,地点也不再是大桥下,政府牵头,在六七公里外的一个大型户外运动村。

群里,有些人表达了不舍,一个人说,“去那边了就不叫黄金滩了”,还有人说,“我还是觉得黄金滩安逸,毕竟那么久了”。一个群管在群里回复,这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还是我们这些人,黄金滩就还是黄金滩。”

8月10日那天,新场地开启,现在有专业的灯光和舞台。这天团队请了很多朋友来捧场,从视频上人比平常多了好几倍,胖姐和娜娜也都出现了,依旧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但霞姐没有去,虽然骑个电瓶车也能到,但她觉得没那么自由了,也不像现在这样,所有人都是乡里乡亲能打个招呼。

她在原来的黄金滩放起音响。这里现在装上了围挡,但音乐一响,不少人重新聚到了老地方,视频里看起来有一百人上下。“我要把我们的家园和村民们一起重新发展起来!”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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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专毕业当厨师,辞职读书,读到南开博士,逆袭成大学老师

 自PAI 自PAI 2023-07-09 22:32 Posted on 北京
这是《自拍》第397个口述故事

大家好,我叫韩雷,今年42岁,是一名大学思政课讲师。1997年,初中毕业后,我进入烹饪学校,到酒楼工作,后来,我一路考大专、本科、考研、考博,到现在成为了一名大学老师。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比较笨的人,但我相信勤能补拙,只要我走在时间的前面,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我现在是一名教师。

我出生在天津市河北区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家里不是特别富裕,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五口人住在一起。爸爸妈妈是国企员工,但九十年代左右,厂子效益不好,爸爸下岗了,不久后妈妈也内退了。

爷爷是退伍军人,艰苦惯了,家里平时吃饭多以萝卜、海带、大白菜、土豆为主,只有到节日、生日会做一些较好的菜品,如炒鸡丁、鱿鱼什么的。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就模糊地感知到家里条件没那么好,在吃饺子、包子、面条这类好东西时,为了多留一点给长辈们,我会就着馒头吃,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两岁生日时,父母带我去影楼拍照留念。

我是一个不太机灵的小孩,小学时,多亏了班上有一个特别混的同学,我才不至于是倒数第一名。也不是因为我太过贪玩调皮,时常是课上感觉知识点都学会了,一下课就什么也不会。数学极其差,一般也就30多分,要是考到60分那就是烧高香了。为此,我几乎天天被老师留堂。

 

小时候我成绩不好,毕业照红框框出来的是我。

中考我只考了480分,而在当时要580分以上才有可能上高中,我差了至少一百分。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人会选择师范、卫校之类的学校继续读,我的很多同学都是这么选择的。而我是个木讷内向的人,连跟人说话都会脸红,更不会选择这样需要与人交流的专业了。于是我想着学一门技术,将来也好养活自己,学厨师在那个时候很热门,我就选了烹饪技术学校。

 

小时候我是个内向的孩子。

做这个选择也有现实基础,我小时候就接触做饭了。我8岁左右,我爸在的厂子效益不好,就回家自谋职业,开了一个小卖店,妈妈下班后要给爸爸帮忙,家里没人做饭,我就开始做起饭了,还记得学会的第一道菜是炒土豆。我爸爸也觉得我读书脑子比较笨,学一些动手的活,可能能让我有点长进,很支持我去烹饪学校。

去烹饪学校以后,我的这些三脚猫功夫也没派上太大用场,有很多同学家里就是开饭馆的,来学习只是来镀一层金,我自然比不上。剩下的同学大都是那种成绩不好、爱捣乱的,经常爱起哄谁的哪道菜没做好,我内向脸皮薄,很怕他们起哄我,也想好好学一门手艺,就决定什么都要做好。

 

初中毕业后,我选了烹饪技术学校,图中第三排正中间蓝衣服的是我。

烹饪学校的课一般老师课上讲完技巧就结束了,都靠自己练。有一节雕刻课,我此前一点都没接触过雕刻,课上没怎么学会,而隔一周就要检验成果,我担心做不好被同学嘲讽,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练习。土豆便宜,回到家让我爸批发了100斤土豆,每天练一盆。那段时间,我家桌上的菜都是土豆。

一周后回到课堂上,我刚刚雕刻完,老师走到我身后,马上就拿起了我的作品给大家展示,还问我是不是以前就学过,得知我是刚接触雕刻之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从那一刻开始,我明白了一件事:只要用心认真、专一、耐得住寂寞,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直到今天我也还是保留着做饭的习惯。

那会儿我身体还比较单薄、没劲,一抖勺全身都跟着抖,就像癫痫犯了似的,为此我开始锻炼身体,做俯卧撑、引体向上,买来6斤重的锅和最重的勺练功,在锅里还要放两斤重的蚕豆练翻勺。两斤蚕豆得心应手之后,就加大难度,用沾湿水的抹布模拟鸡蛋和里脊的感觉,练大翻勺,因为练得太狠了,左手肌肉还拉伤了。

 

当时我练功的锅,有6斤多重。

就这样练习了三年,毕业的时候,我成为了班里少数几个会大翻勺技术的人,并且在刻花和做包子方面都很出彩。

在中专学习的过程中,学得越多,我发现我不会的东西也就越多,再加上烹饪中专的老师都是大专毕业的,他们掌握了很多知识,对食材、烹饪技法有很深的了解,这让我很羡慕。1999年,我中专毕业,为了以后更好的发展,我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于是决心继续读大专。

 

我的中专毕业证书。

在等待升大专考试的短暂空余期间,我去到了当时天津比较著名的酒楼——玉华台酒楼工作,在淮扬菜餐馆里,它是天津数一数二的存在。

我在酒楼严密的厨师系统里做最底层杂事的水台工作,负责最繁重的备菜,每天要宰80斤带鱼,切30斤豆腐、20斤鸡丝。在火炉旁的高温下备菜,也不能开风扇和空调,怕把调料被吹飞,热到全身上下都滴汗。

而带鱼放在冷库里,宰完一批我就需要去冷库拿下一批。走进零下负50度的低温环境里,身上的汗就会结成冰,再回到厨房又化成水,一天之内要经历无数次这样的循环。

在厨师界,偷艺是很重要的学习方式,很多师傅的拿手菜不会传授,就得自己偷偷观察偷偷学。玉华台酒楼有一个师傅做的扬州炒饭特别出名,客人吃完了我收拾饭桌时,会赶紧尝一口,看颜色体会味道,再根据记忆模仿。

另外一个师傅做拔丝做得特别好,我就在刷碗的时候悄悄侧过身,用余光瞟,在心里数数,下油之后多少秒放东西,多少秒起锅,回家后偷偷练习。就这样,我偷学会了拔丝菜中最难的干拔,达到了闭上眼都能拔出丝的程度。

 

我最后拿到了三级中式烹饪师证书。

四个月后,我考上大专,回到了学校。其实离开玉华台酒楼,还是有不舍,因为大师傅的技艺我还没偷师完。但上学之后,我发现选择学习更深的理论是对的,比如更清楚调味的酸甜配比的问题,只有在1:1的配比下,才能激发出最好的味道;比如烹饪里也讲究物理学中力的使用,当勺抬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一抖腕它就必然会翻过来,而很多人都忽略了抖腕这个动作。

大专有一个老师也给了我很多启发,他给我们讲宴席设计,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在内容上,他讲了菜品之间的搭配,如何和时令搭配,炒制方式之间如何搭配,比如春季海参鸡席,前一道菜是重调料的,下一道菜就要清炒,第一道菜要上海参,最后一道菜要上鸡。当时我心想,我的天,烹饪里面竟然有这么深的学问。

我觉得自己也得有一个研究的领域,开始有了这种研究的兴趣。我买了过去20年间的《中国烹饪》杂志挨着看,成为班里唯一一个看学术杂志的学生。也是在那时候,埋下了我做学术的种子,别人都是学了再实践,而我是在实践中不断启发自己,深化自己的了解,完善自己的知识。就这样,我同样以优异的成绩大专毕业,并进入了凯悦饭店工作。

在这个外资管理的高端饭店中,我只工作了三个月,这次离开的原因,也是为了深造,不过不再是厨艺,而是英语。

在凯悦饭店,我惊奇地发现很多同事都会说英语,看着他们跟他们跟外籍主管用英语交流,我很羡慕,也想自如地和主管交流,看来学习一门外语,会有更好的职业前途。这一年我已经23岁了,同学们都开始挣钱了,但想到未来的职业发展,我决定继续自考本科,学英语。

 

我当时大专毕业证书。

当时选择了离家近的天津商业大学,一来有商务英语这个实用专业,二来吃住都在家,可以省钱。有时候父母会给我几十块钱,但我一般就只拿一半,中午就花1块5买两个素串一个小饼对付着,把省下来的钱去买参考资料,我还在兼职发传单,补充经济来源,不过一般去一天接下来两天就不去了,需要留时间去复习,自考课程考得非常细致,连书脚的注释都会考,需要花大量精力。

自考两年为一个阶段,考试科目总共有15门,每次最多只能考4门,一般人要考三到五年的时间。最开始的时候,我每天6点起床去自习室学习,中午还回家吃个饭,后来越学越觉得难,就不回家吃饭了,从早上6点直接学到晚上10点。

冬天的时候特别冷,早上6点自习室还没开,我就穿着防寒服站在门口背书,晚上顶着冷风骑车回去,把教材背了三遍。第一次去考试的时候,非常犹豫和担心,结果考完去查成绩,高分通过了,这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

不过,考了前两门之后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前两门是中文考试,后面就是全英文考试。第一次挂考试是第二个学期的英语阅读,那本书有半本新华字典厚,里面连注解都是英文,考试会细致到挑出其中几句话问出自哪篇文章,非常考验记忆力。得知挂科时我非常失落,后来化悲伤为努力,教材我背到直接翻烂了,临考之前我每背一页就撕一页,硬逼自己全部背下来。

最开始我说的英语一口天津味,也顾不得自己性格内向,在课上有机会就踊跃发言,课下每天朗读课文,一个学期到末尾了,有一次发言结束后,老师直接说难以相信我有这么大进步。

 

被我翻了无数遍,破破旧旧的书。

2005年,自考第三年开始前的那个暑假,我打听到有三门课是整个学习阶段最难的,我就提前开始了三门课的学习,并且报名了考试。两个半月的暑假,自习室没有空调,每天学到全身都汗透了。

还记得考试那天下了瓢泼大雨,我冒着深至脚踝的水去考的试,出成绩的时候是我们正式学习那三门课的期中,我又一次高分通过了,老师都感叹课都还没上完我就考完了。就这样,三年的时间我学完了自考全部课程,拿到了本科毕业证。

 

三年我就拿到了自考本科毕业证。

而在自考阶段,我的人生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变。自考之前,我想的是学会了英语,再回到厨师行业。但我在自考上课时,遇到了一个老师,他讲课非常风趣幽默,哪怕是最枯燥的语法课,也能讲得妙趣横生,甚至连打哈欠的人都没有。我看着他,心里开始想: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以前选择学习烹饪,很大程度上是受当时学烹饪潮流的影响,想着学一门技术,就走上这条路了。但在遇到自考这个老师之后,我发现我内心真正想做的事,其实是当老师,这才是我真正感兴趣的领域。

再考虑到我因为自考离开烹饪行业已经三年,落下了很多知识,再回去当厨师,其实并不占优势,并且这几年我在读书上的付出,也不亚于学厨,所以对放弃干厨师这个行业,没有太多不舍和惋惜的心情。

与此同时,我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时候,被马克思主义深深吸引了。我学到“事物都是螺旋上升的”,想到了自己学厨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都感觉自己进步很慢,甚至有些倒退,但是总体来看我还是在进步,原来是这样一个道理;学到唯物论的时候,了解了“事物都有共性”,想到我学做拔丝的时候,不也是一直在研究炒菜和拔丝之间的联系吗?我觉得这门课很神奇,能对各个社会现实作出很好的解释,逐渐产生了兴趣。

基于这两个方面,我找到了方向——马克思主义学老师,我决定考研,报考马克思主义硕士。既会厨艺,又会英语,还了解马克思主义,无论以后当什么老师,都能言之有物,有深刻的思想和有趣的内容。

当时我已经26岁了,做这个决定,父母并没有阻拦,他们也看到了我在自考阶段做的努力和发挥的潜力,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双方都很有压力。在一次亲戚的生日宴上,亲戚的一个朋友问我现在在干嘛,我说我还在读书,他撂下一句“读书有什么用”甩袖子就走了,留下我跟我妈面面相觑。当时我就想,我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给你们看。

那段时间我几乎断了所有的社交,以前的同学们都纷纷工作、成家了,我也很有危机感,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来用。

我第一次考研是2006年,失败了。痛定思痛,我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总有亲戚问我:你不工作不娶媳妇吗?我也很受影响。但这是我人生的一个目标,我不想让自己以后后悔当时没有再尝试一次,于是我破釜沉舟,决定再来一次。

第二次考研,不算上额外看的辅导书,光教材我看了60多遍,笔记做了十多本。考试那天的场景我历历在目,专业课四个大题,每一道题我都复习到了,顿时胸有成竹。那场考试三个小时我从头到尾奋笔疾书,写满了大概6页8开的试卷,交上卷的那一刻,我有种预感,我能考上了。

 

再战考研的时候,教材我看了60多遍。

出成绩那天,我非常忐忑,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下饭。家里没有电脑,我只能去网吧查分。下午我特地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和鞋,一路上心都悬在嗓子眼,点开成绩的那一刻,定睛一看,分非常高,害怕自己看错了,又查了一次才确认。笔试我考了专业第一,入读了天津商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专业。

研究生期间,我感觉人生又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读研后,我依旧保持着每天学习14个小时的习惯。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把图书馆里A类图书架上的几百本书看完。A类图书架上的书全是文科类的,无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人文地理、历史......我统统都看。这么看了两年书,看事物、看世界的眼光都开阔了很多。

 

我很爱看书,并且每个类别都看。

调研经历让我学会了品人和观察人。当时,导师给我们布置了企业社会责任调查的任务,需要找士农工商各种不同职业的人来填写问卷。为了完成任务,我挨家挨户敲门请求他们填写问卷,这一路上遇到过瞪我的、一边填问卷一边挖苦讽刺我读书没用的、本来笑脸相迎但听我说是填问卷的之后对我破口大骂的......从事各种行业的人都接触了一遍,长了见识,也学会了看人眼神,辨别人情世故。

读研期间对我影响最大的经历是给本科生讲课。当时导师给我们派了给本科生讲课的任务,抽签决定每个人讲的内容,我抽中了其中最枯燥的“辩证法中的质量不变规律”。当老师一直是我的梦想,为了讲好课,我很早就开始做准备了。我把马克思主义学院能听到的老师的课全听了一遍,想汲取老师们的经验。但真正要讲,大课90分钟的时长,我还是很犯愁。

我想到了我的老办法:背书。围绕着“质量不变规律”的关键词,寻找案例、佐证的材料、理论支撑的点、历史由来、未来方向,再把内容都背下来。这节课我从2009年的12月份左右一直备到了2010年的4月初左右。每天去学校操场,沿着跑道边走边默念课程材料。一直练习了四个月,无论刮多大风下多大雪,都没有停过,慢慢培养和练习教学的感觉。

讲课当天,我的导师去旁听了,一旦我讲不好,他可以随时接替我继续讲下去。但当第一小节课结束时,导师就走了,让我好好讲,我当时就明白老师是觉得我没问题了。

这节课结束的时候,我走下讲台深深鞠了一躬,大教室里有近200个学生,给我热烈地鼓了掌。在之前,我对当老师这件事还只是向往,而在那一刻,我彻底爱上了这个讲台,有发自内心的渴望。

后来我遇到那节课上的学生,他们跟我打招呼,叫我“老师”,我很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我跟他们一样都是学生,他们却跟我说,“您教我们一天课,那也是我们的老师”。我当时才明白,只要真心、用心地去对待学生,就会得到尊重,这件事更让我坚定了要当一名大学教师的理想。

 

我很热爱站在讲台上的感觉。

要做大学教师,就要继续读博士,但我觉得只有理论是不可行的,要经过社会的历练才能讲出好课。2012年,研究生毕业以后,我去到天津津英中学做思政老师,高中课程对教学的要求更高,也更能锻炼人。

 

我硕士毕业后先去做了高中老师。

我在津英中学当了三年老师。这三年间,我自己研究了很多教学方法,比如编记忆口诀,背题方法,学生背书的时候,我也陪着他们一起背,提高艺考生的文化课成绩。同时,我也没有放弃考博,每天上班前、下班后,我还是照旧学习。2015年,我觉得实践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于是辞职开始全心备考。

为了有收入来源支撑备考生活,我转在辅导机构里做兼职,不全职当班主任只辅导学生,心理压力就小了很多。但也并非很清闲,当时我在5家机构做辅导,业内叫做“跑校”,我经常一天要跑好几个学校,需要跨越城市好几次,最忙的时候,晚上12点才下班,路上的时间,就成了我的复习时间。

每天早上5点05分,我起床洗漱,开始看我的专业课笔记,5点45分坐上去学校第一班公交车。时间太早天不亮,车厢和路灯都昏暗,我就靠在车窗上,把书侧着,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下了公交还需骑一截车,我边骑车边背书。

午饭从来没有吃过炒菜,一个大饼夹鸡柳或者炒面,省钱省时间,边吃边看,吃完后再转移到商场里坐着看书。下班时正赶上晚高峰,等车的马路边是我的复习场,上车以后人挤人没有空隙,我就把书举着看。

这样努力了6个月,2016年,我顺利考上了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专业博士,离我的教师梦又近了一步。在博士期间,我也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同学约我7点去吃早饭、上早自习,但7点我早已坐在自习室里了,一开始他们还不信,后来发现我确实每天都这么早,就逐渐不叫我了。

2019年,我38岁,博士顺利毕业,有了此前三年的教学经历,找工作也很顺利,我成功被天津中德应用技术大学聘用,走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讲台。

 

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站在大学讲台上的梦想。

我一直很热爱这个职业,每节课我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教室布置好板书和PPT,讲完课会对学生鞠躬并感谢。平时我会去看脱口秀,不是为了休闲,而是我觉得老师这个职业和脱口秀有共通之处,我要向脱口秀演员学习调动听众的情绪。

学习的习惯我也一直延续至今,夏天我会5点起床,冬天最晚也不超过6点半。每天起来,先背几首唐诗,学习古诗用词的准确与简练,以便于用到教学中去,唐诗三百首我已经背了六遍了。去学校地铁70分钟,我至少要看80多页书,3篇论文,记500字以上的笔记。下地铁到学校的途中就在脑子里把要讲的课过一遍,日复一日都是这样。

 

每天去上课的地铁时间,是我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

能从一个厨师走到大学讲师,是因为我走在了时间的前面,比别人准备得更充分。我是比较笨的人,开窍又很晚,和别人比,能做的就只有努力,别人花4小时,我就花8小时,别人花8小时,我就花16小时。不要小看这样的积累,后来我逐渐明白了,知识有知道得早和晚,只要一直在坚持,就总能弄懂。

 

给学生讲课时的我。

反过来想,起步晚、开窍晚也是一件挺好的事,一直下苦夫、持续的努力成为了我的特长。也正是这样的特长,换来了未来的发展空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本文由韩雷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韩雷本人授权提供。
*本文在今日头条首发。  
 
 
 韩   雷 | 口述
 大   雨|撰文
 孔宁婧 | 编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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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郎為什麼唱《聊齋》?蒲松齡三世輪迴的奇異故事。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08/29/2023 postreply 20:5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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