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736)

 

中年苏州业主,在「毒地」20米外沉默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3-11-26 20:33 Posted on 北京

 

文 | 罗晓兰

编辑 毛翊君

 

 

与毒地隔条马路

刚装修好还没散味儿,李飞就搬了进来。84平米,三室两厅,他早就打算好了,等过几年爸妈退休,就把他们接来,可以住一间,亲友做客也有客人房。

房子在一层,阳光不算好,但遛狗方便,也不会再吵到楼下。他特意为金毛和泰迪选的这里,一个人在苏州工作,它们是他孤单时重要的陪伴,每天等他回家,早上醒来也在床边。因为狗老掉毛,以前在城里都只能租民房或阁楼,每月房租1800,还得担心把房东的屋子弄乱,留下味道。

2019年成为峰誉庭的业主后,房贷和装修贷每月一万多,跟他开服装店最稳定时期的收入持平。他一下变抠了,不再去饭店吃饭,买超过10块钱的东西都要犹豫。第一次感受到生活艰辛,但他觉得值得,是“为了自己的家在奋斗”。

爸妈催他成家,托人介绍相亲对象时,会很骄傲地说,儿子靠一己之力在苏州站稳了脚跟。房子装好后,他们从辽宁老家开车来看他,爸爸开了一天一夜没睡,东北特有的火锅、好多床被子……塞了满满一车。但他们不算满意,因为早上六点多就能听见高铁声。

家里就李飞这个独子,爸妈都快60岁了,一个下岗后当司机,一个干洗碗工,总是省吃俭用。家乡是四五线小城,住在老一辈留下的老房里,条件没这边好。妈妈挺喜欢苏州的,爸爸虽然嫌潮湿,也和南方人的性格不对付,但有时很想儿子。

突然间,自己的家出现在新闻上,李飞不敢告诉爸妈。现在,爸爸已经退休,公司出了问题迟迟拿不到退休金,不久前在电话里跟他说,也许过几天就可以了,到时候给你还房贷。

这几年,他的计划一直被打乱。疫情来了,他的小店收入急剧下降,无法覆盖房贷。去年养了11年的金毛忽然去世,他把店铺转让出去,也没告诉爸妈。他35岁了,周围的朋友事业有成,结婚生子,他尤其羡慕交了十多年社保的人。大家再聚在一起嘻嘻哈哈时,李飞只想谈怎么挣钱,挣不到怎么办,他们都说他变了。

李飞的小区峰誉庭和另一个住宅区锦园,没有在“毒地”名单上,但和17号污染地块只隔着条马路,最近处相距20米。后者是精装房,更贵,只卖出一二十套。而峰誉庭一共6栋楼,大约700户,前3栋楼是苏钢厂职工的安置房,后一半是商品房——据多位业主讲述,里面住的大部分是外地人,八九成在30岁左右。

 

绿地项目的规划图。讲述者供图

事发后,两个小区建了沟通群,300多人在里面。早在前年,雷丁中学(2号地块)没有如期开学,大家就发现了端倪。但学校离小区有一两公里,就没在意。去年4月,业主们看到消息,经督察组调查,4块地存在污染风险。大家还没意识到多严重,打12345无果,最后不了了之。周边的配套商场没如期开业,但仍在施工。有人路过,看到关于污染的红色警示牌,心想,也许里面是在治理呢。

直到今年,被爆出污染的地块变成了7块,很快又成了14块。陆家嘴集团称苏钢集团存在一系列侵权行为,引发舆论,随后苏钢回应,称是陆家嘴在开发施工作业时不规范造成二次污染。业主们看着双方相互推诿,谁都不信,只觉得不好的情况一步步向小区蔓延。

李飞说他搬来后开始胃疼,疼得受不了时要半夜去医院挂水。他认为之前身体不错,小病都扛着。好几个业主也在怀疑,自己的胃病与此有关。群里一直在讨论,以后怎么住,健康怎么办。他们第一次了解到一些化学名词,看不懂,上网查。

有人自费去体检,检查结果没事,但还是担心有致癌物质,且癌症有潜伏期。一个29岁的女业主体检出血常规超标,每天失眠,要吃安眠药。以往她每天白天开窗通风,现在只敢开一个小时。她和丈夫今年在备孕,打算年底前要上孩子,现在担心胎儿也会染病。和她一样,有几个女业主最后暂停了怀孕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吧”。家人催生催得紧,她过年不想回家了。

小区变得安静,楼下玩耍的小孩都被叫回了屋子。李飞买了空气净化器,花了几百块,“求个心理安慰”。遛狗时碰到同龄的狗友,叹了很多气。狗友将狗送给了亲戚,辞了工作回老家。他快崩溃了,好不容易在父母的支持下买了房子,现在出门要戴两层口罩,在家只敢喝买来的桶装水。他说住进来后自己开始失眠,流了几次鼻血。

想到父母的艰辛,以后的生活,他哭了几天。妈妈看到新闻,打电话安慰:“我们岁数还不算大,还能再赚点钱,日子起码过得下去。”他说,妈妈已经有很多白头发了,讲到这他哽咽住了。

 

一个高性价比的“家”

以前李飞没想过买房、在哪里定居。在苏州念完大学几年后,他提出要开家自己的服装店,爸妈掏出了十几万投资。这是笔不小的开销,但他们只说了句,尽力就好。李飞也因此很有压力,想着一定要做好。

店在姑苏区,六七平米,没什么准备工作,说开就开了。跟往常一样,他没什么规划,但他喜欢这工作,每天“屁股不着凳子”地忙活了近10年。2018年全国房价上涨,熟客提醒他,你怎么还不买房,再不买又要涨了。他想,对哦。

手里钱不多,只能挑偏远一点的地方,他看中了太湖旅游度假区那块儿,才知道非苏州户籍的人,在苏州买房要连续缴纳两年社保。等他通过技能考核,办好集体户口时,已经错过了那处房子。

第二年,他看到了峰誉庭,一下心动了。售楼处的工作人员对着沙盘,详细讲了这座“百万方大城”的规划:商业综合体有办公楼、公寓、商场,雷丁是国际化学校,幼儿园就三四所,还有白豸山公园。锦绣澜山这名字也霸气,据说一共要建5个小区。他看过附近的楼盘,都以这边为卖点。

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当时苏州新房均价两三万,峰誉庭只要1.4万,“非常、非常匹配我”。他没再看别的楼,但峰誉庭的开盘时间从5月推迟到10月,价格也变成了均价2万。李飞有些犹豫,想了想,等都等了,不买以后涨了要花更多钱。他调研过,不远处的一个新楼盘均价也要2.3万。

买!房子一共152万,首付近50万,装修贷了20多万,他掏出开店以来攒的所有钱。

 

峰誉庭小区。讲述者供图

大学毕业后,他去北京工作过,是通过爸爸的关系,进了家国企。待了两个月,他实在不喜欢稳定的生活,坚定离职,回到苏州重新做服装行业。爸爸强烈阻拦,说要断绝父子关系,动员了很多亲友来劝他。李飞知道,爸爸下过岗,希望自己能给他争口气,一直以来都想他留在辽宁,进企业、单位,或考公务员。

以前李飞一犯错,爸爸不忍心揍他,就会揍自己,这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他高考没考好,只能上大专,爸爸要他复读,或者读师范以后当老师,他不愿意,随便填了个苏州学校,选了园林专业。爸爸阻拦他,闹到亲戚都知道,李飞觉得烦,只想快点逃离。

最终,爸爸是妥协的一方。每年就是下达任务要他带女朋友回去,说以后有孩子了,直接扔给他们,什么都不用他管。后来他要开店、买房,都给予了支持。但爸妈没有买房经验,帮不上忙,说只要路不是泥巴路就行,让他自己注意。

峰誉庭在虎丘区浒墅关镇,是苏州偏远的西北角,距市中心近20公里。附近只有公交,没有地铁站,有业主到市区上班,单程要1个小时。大部分年轻人不觉得有什么,在高性价比面前,这里“相当于刚需入苏的首选之一”。

同在2019年,一对来自河南的情侣也在峰誉庭安了家。他们大学毕业后留在苏州工作,租了3年房,每月房租3000,每年涨300,实在受不了。在他们看来,峰誉庭房价不算特别低,但“五年一个城”的宏伟规划太吸引人,以后多繁华啊,孩子上学也方便。他们办了乔迁宴,很快在这里结了婚。“终于有了安身之处,能不开心吗?”

另一对90后情侣没房子,父母不同意结婚,着急之下在峰誉庭买了房。当时他们在浒墅关各处比对,看了十多套,最后定下这就因为是现房,期房等不起。而且,楼间距大,他们买了6层,夏天有风,冬天阳光温暖,“有家的感觉”。

 

峰誉庭附近的商业设施,尚未开业。讲述者供图

得知家变成了“毒地”,李飞的第一个念头是“倒霉”。搬来后,他就常这么想。刚买房时,他好好设想过怎么布置——一定要有个落地窗,有张舒服的沙发,雨天时可以喝着热茶,看窗外绿化带上的花花草草。但现实有很大的落差,李飞要拆阳台上的栏杆,小区不让,说不安全。来回争辩,一波三折,落地窗最终都没有达到他满意的状态。

还没搬进来时,他被保安拦住要停车费,他解释自己是业主,没想到对方说你买不起就去退房。李飞说,这些是原来安置房的物业,“做很多决定,都没有通过我们业主的同意,后来申请换成了陆家嘴的物业,但一点事儿不干,卫生也不打扫”。

业主们都没筹备起自己的业委会,社区给的理由是,每一栋楼都得有代表,但前面三栋是苏钢的职工,老人们不懂有什么用。年轻人去投诉多次,都被拒绝。后来小区外要建变电站,离小区只有几十米,李飞说大家担心有辐射,去阻拦,陆家嘴公司说合同上写了。

李飞想起,签合同时,销售指哪儿就签哪儿。虽然没跟他提醒过什么不利因素,但他很放心。“陆家嘴是很大的国企,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这是业主群体的普遍心理。

他渐渐失望,安慰自己:认了,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万幸没有烂尾,房子挺好的,还能住。每月的贷款压得喘不过气,但想到父母,他给自己鼓劲,再坚持一两年,黎明就要到来了。没想到,又曝出“毒地”的消息。

 

想走走不了

11月16日下午,在小区门口,一个女人蹲地上大哭。她想给孩子转学,转不了,房贷压力也大。她说,自己就是老师,好不容易从外地考过来,早知道读那么多书都没有用,早知道不要考到这边来。视频被发在业主群里,大家都感慨“好心酸”,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服装店转让后,李飞开始去商场上班,在护肤品店当销售,能有公积金,减少点贷款压力。他同时去服装店干兼职,还做微商,继续卖衣服。每天早出晚归,几乎全年无休,没有自己的时间。他很愧疚,狗这么多年跟着自己也受罪了,天天关笼子里。

但还是还不上贷款,不久前他又跟爸妈借了2万块。买房前,他觉得成家麻烦,失业后,他也顾不过来想这事。每天,他给自己打气,装修贷还完,压力就小一些了,房贷利率也降了。买房时在高位,贷了100万要还近230万,每月房贷6400多,第二年降了200,到了上个月,渐渐降到5200。

“毒地”曝光后,峰誉庭小区的房源也很快从各平台下架。11月10日,中介黄碧云所在的门店接到了公司打来的下架通知电话,没说原因。9年前,她从安徽来苏州工厂打工,干了5年,实在熬不动夜班了。工友们说,做房地产蛮好的,她就转行做了中介。为了不让孩子当留守儿童,自己也咬牙买下这里的房子。这里离浒墅关中心小学步行只要五六分钟,适合两个女儿就读,全家也可以团聚了。

 

放学时段的浒墅关小学。讲述者供图

最近,她很久没开单了,连带看都没有。不单单是峰誉庭,她说整个镇都受到影响,有附近楼盘的二手房,降价十多万,客户还在观望。原本谈得差不多,定了双方见面的,也取消了。另一个附近的中介称,有看中了房子的客户退单了,包括租房的人。

个人交易也不行。11月16日,黄碧云打电话给几个银行,得知银行都不接受以峰誉庭小区房屋做抵押贷款。倒是有浙江或其他省外的客户,专门打电话过来,要买这小区的房子。黄碧云说下架了,对方不死心,想趁机捡漏,买来投资。电话那头问:便宜的有没有卖的?有没有1万的?有没有5000的?有的话让我联系。

今年二手房行情不好。以往金9银10,但这个秋天不行。10月底,黄碧云在朋友圈挂出一套峰誉庭的二手房,每隔两三天就打次广告,4天之内房子的标价就降了11万。

工作不顺,家里的房子也出了问题,39岁的黄碧云不知道怎么办。她的房子总价175万,首付50多万,她拿不出来,一半是向兄弟姐妹借的,到现在都没还清。丈夫是货车司机,常年在浙江,跑冷藏,基本住车上。买房后,丈夫贷款买了辆货车,刚跑两三年。车子快40万,每月车贷1万多。今年生意不好,油价又贵。

黄碧云最怕每个月还款日,要是断了会影响征信。有时钱周转不过来,又向家人借。最近,有业主去体检,查肿瘤抗体就要1000块。婆婆胃上有息肉,上个月在老家调理好了,一来苏州这边就疼,她也陷入怀疑,但体检费太贵,他们一家人都没去。

有条件的人走了,当地的业主回了父母家。大部分的人想走,走不了。黄碧云说,一家人租套公寓,起码要3000块。这些背着房贷的年轻人没有多余的钱,被问到收入和开支,他们的答案很一致:只够日常生活。

那对着急买婚房的90后夫妻,妻子做服务行业,月工资5000多。丈夫收入高不了多少,还会工作调派,之前大半年常驻外省。房贷加装修贷每月一万二,父母也无法帮衬:家里还有个弟弟。河南夫妻也搬不走,双方父母都是农民,帮不上忙。

去年以来,陆家嘴绿岸项目方承诺过出具小区的检测报告,一直没见到。业主们自发找律师和检测机构,没人接。大家都想退房。诉求提了几天,层层沟通。11月16日,业主代表、社区和绿岸相关负责人举行了三方会谈。截至目前,没有进展。业主群和沟通群变得安静,大家渐渐沉默,能做的只有等。

如果退不了房,李飞打算断供。曾经,很累时,想想还有一个房子,有个家,一切都是值得的。去年,他想过卖了房子回老家去,问了好些中介,算了算,加上装修要亏50万元。他现在很不甘心:“倾尽所有(换来)的让你安身的一个地方,现在你没有办法安身,这一切值得吗?”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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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家保姆的假日,游荡在街头

 吴向娟 真实故事计划 2023-03-14 20:07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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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女性从事家政行业,如今受到许多地方的鼓励,这既能帮助落后地区与家庭就业增收,也解决了很多城市家庭工作与育儿的燃眉之急。进城做住家保姆,是许多农村女性第一次走出家庭和家乡,前往陌生地方开始工作。离开家人,失去既有的人际网络,迎面撞上知识与生活方式的悬崖,住家保姆们陷入孤立。节假日无处可去的她们,甚至只能流浪在街头。

是一种人在城市化过程中的痛苦。住家保姆多是40岁往上的女性,她们的城市化过程尤为艰难。

游荡

张兰提着蛋糕出门时,天才刚打亮。光线昏暗,她在没开灯的屋里穿梭。作为这个家的住家保姆,她熟练地铺床、洗漱,窸窸窣窣,发出不足以吵醒雇主夫妇和小孩的声响。每个清晨她都这么做,为了让雇主一家尽快吃上早餐。不过今天整理完内务之后,她需要离开这个家,出门休假。

她小心翼翼从冰箱里拿出雇主昨天嘱咐她带走的蛋糕,出门前还带走了前一天的垃圾,轻轻合上了门。在雇主家工作两年有余,张兰对一家人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

走出单元门的时候,张兰打了个冷战。天津这处高档小区刚刚入春,树芽悄悄冒出尖来,风中还残留一丝冷冽。休假的一天突如其来,她眼神涣散,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今天是她儿子的生日,女主人不知道从哪一次闲聊中记住了这件事,昨夜,她把张兰叫过去说:“阿姨,明天给你放一天假,去陪你儿子过生日吧。”按女主人的意思,她愿意把张兰这周末的假期挪到周中,让她好好去给儿子过个生日,还提前订了蛋糕。

张兰来自陕西安康的农村,今年48岁。她和家人向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几天前她和在天津打工的儿子通过电话,儿子说他生日当天还得上班,没空庆生。当然,在张兰心里,这不足以成为拒绝女主人好意的理由。所以,当女主人通知她休假并送给她蛋糕的时候,张兰下意识心虚地说了感谢。

来天津7年,张兰还是不懂得如何跟城里人一样放假。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住处,每月4天休假的日子,她必须在早上7点前出门、赶在晚上7点前回到雇主的家里。中间休假的12小时不知道该去哪里,让假期成了一种折磨。度过假期最安全、实惠的做法,就是在城市的街道里游荡。

图 | 张兰常去的公园

她叹了口气,决定先去一公里外的公园待几个小时。几天前张兰在雇主家擦窗子,远远望见那里的桃花好像开了。晴朗的日子里,雇主一家总去那里露营。她需要跟去,去了也是工作,注意力都在两个孩子身上,根本没精力关注花开没开,开得好不好。她对城里人露营的爱好也不太理解,她觉得只有吃撑了才会在大太阳底下烤着。年轻的时候她最恨艳阳天,这种天气埋头种地,总被晒得头昏眼花,直不起身子。

在家乡时,张兰喜欢逛街。镇子不大,每家店她都熟悉。重要的是在家乡,时间都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但是在天津,她不得不出门,又很害怕在庞大的街区里迷路。于是,她只到雇主家附近的超市和公园去,消磨掉12个小时的休假时间。

在超市度假,唯一要应对的就是不断找上来的导购员。被张兰逐一拒绝后,导购员警惕地看着衣着朴素的她,对着同事挤眉弄眼。她有些慌张,不知道对方是看出她的窘迫还是怀疑她是小偷。她跑到生活用品区,买了一包抽纸离开。后来她在天津换了七、八家雇主,假期里她一共逛了十几家超市,临走前都会买上一些便宜的物品,比如牙刷,毛巾或者一瓶矿泉水。

这样的休假方式一直持续到一个下午,她无意间走到一个劳务市场。在一处大桥下挤着一群人,气质和周围高楼大厦不搭,他们穿着朴素,走路含胸。一个坐在小货车上的男人汗衫撩起来一半,手指间夹着烟与传单,眉飞色舞地介绍着饮料厂、电子厂、服装厂的需求。张兰一眼看出他是人群中最有权势的人。她挤上前去,抢到了一份在食品厂打包蛋卷和面包的活儿,150元一天。

假期终于有地方可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休假时张兰会带上健康证,到大桥下等中介用小货车把她们拉去不同的工厂。她很享受去工厂的那段路,因为在城市里,她很少有机会能与人平等地坐在一辆车上,轻松地吹着风。在雇主家那辆价值百万的小轿车里,她总是手忙脚乱地坐在后排照顾孩子。

做临时工短暂地结束了她的某种窘境。但到每年春天换雇主时,张兰都要花上一两个月时间,摸清附近的劳务市场在哪里。在此之前,在超市、公园里游晃的日子仍会复现。

张兰是村子里第一个来天津做住家保姆的人。2014年,第一个雇主给了她每月6500元的薪资。这个消息传回山窝里的老家,村子里那些守着贫瘠土地的女人们纷纷动起进城当保姆的心思。

56岁的沈玲和张兰来自同一个村子,在天津当保姆已经6年。历任雇主都雇她照顾老人,每个月有4天假。她很快也和张兰进入了相似的窘境。离开了雇主家,她只能在街头游荡。起初她还会花30元去小旅馆睡一天,三、四次后,沈玲觉得这太奢侈了:“就算一天只吃一顿,休一天假也得花50块。

她开始和张兰一样,想办法找临时工。之后,沈玲大部分假期都去建筑工地打工,一天200元,中午还管一顿饭。可惜她患有高血压和冠心病,工地大部分工作对她来说强度都太大,她没坚持多久。加上没能找到其他轻松的活计,她被迫重新在城市游荡。

一次,她在小区三条街外找到一个地下通道,那里挤着拾荒者和流浪汉。沈玲觉得那是个好地方,在大城市,她和这些无处可归的人没有区别。那段时间,她总是在休假前一天趁雇主一家出门遛弯,把自己的大水壶满,第二天带去这处秘密基地坐一整天。美中不足的是她没能如愿交到朋友。由于口音不同,很多攀谈都无疾而终。

她在这里找了新乐趣,就是观察人们的穿着。她企图从那些快速路过她的鞋子、服装里找到自己见过的款式。但这么过了一天她就觉得无趣了:“看多了,好像都差不多。”

沈玲这份合约在冬天来临前到期。她请求中介公司帮她找份没有假期的活儿。

“那只有(去照顾)植物人了,很累。”中介还没说完,她就答应了:“行。”沈玲通过取消假期,终于免去了休假的烦恼。

去天津当住家保姆在村里刮起潮流时,李春梅不心动,“这工作下贱。”当时她这么觉得。三年前,李春梅的儿子和儿媳结婚后在天津开了一家饭店,她跟着来了天津,在店里帮忙。结果店里生意惨淡,反而余出她这个人手。

图 | 李春梅儿子的饭店

于是,李春梅的儿子给她找了一份照顾老人的工作,月薪5500元,每月休息三天。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不识字还能拿到这么高的工资,彻底不再想下贱不下贱的问题。有了高收入,儿子、儿媳手里没钱的时候也得靠她接济。李春梅在家里获得了不小的发言权。

起初每逢假日,她都去儿子店里或者出租屋度过。但饭店最终还是没活下来,儿子儿媳关掉店铺,南下进了广州的皮革厂打工。李春梅的假期变成了煎熬。后来,她与沈玲取得了联系,也开始在工地做临时工。但殊途同归,这群在城市里游荡的中年女性,最后大都只能通过取消假期,来消弭痛苦。

陆陆续续地,村子里越来越多女人到天津找住家保姆的工作。仅张兰认识的女人,就有十来个。不过,张兰很少和她们联系,庞大的城市规模和陌生的环境、规则,让女人们难以在他乡建立小团体,群体行动。

 

无所适从

张兰提着蛋糕穿过马路,离公园越近人越多。她暗自觉得手里的6寸蛋糕在人群中很扎眼。她驼起背来,心想路人指不定会纳闷:“哪有一大早拿着蛋糕去公园的?”她加快了步伐,不希望有人留意到自己。她穿过人群,穿过草坪,穿过石子小路,在公园树林的尽头找到一把长椅。长椅上落了厚厚的灰,这说明这里不常有人来,是个安全的地方。

在长椅上坐下来,张兰开始给儿子打电话。头两通没人接,第三次才接通。“说了今天上班啊。” 电话那头,炒勺和铁锅叮当作响,儿子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挂断了电话。

于是,张兰切开蛋糕兀自吃了起来。她快速吞咽着,蜡烛和打火机横七竖八地躺在一旁的袋子里。

早先,张兰和中介约定了这个周末的假日去饮料厂做一天工。雇主的好心意外打乱了张兰的计划。她怕无故爽约会给中介留下不靠谱的印象,于是拿出手机发语音消息给中介,表示自己由于雇主计划出游,无法如约做工。等了很久,中介也没有回复消息。可能中介根本不在意,后来张兰继续跟着他去做临时工,就好像他不曾看过这条消息一样。

一直到太阳凌空,张兰才从长椅上起身。蛋糕还剩一半多,已经开始融化。她决定去吃饺子,一路上走得很慢,生怕走错迷路。到店后,张兰和往常一样,点了最便宜的鸡蛋西葫芦馅儿的饺子,18元。老板为张兰下单的时候狐疑地看了一眼蛋糕。

“能不能借您冰箱用一下?蛋糕快化了,留给我孙子的,他还在上游泳课,我下午来取。”张兰鼓起勇气撒了谎,把蛋糕交给饺子店老板保管。吃到一半,她开始感到不安:雇主常来这附近,如果和雇主打了照面就太尴尬了。她加速吃完剩下的饺子离开。

张兰只上过一年学,做住家保姆之前,她是典型的农村家庭主妇。2014年,丈夫积劳成疾,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凸出,从砖厂回到家后无法再从事体力劳动,家里断了收入。当时,她的儿女们都在读高中,家庭开销不小。张兰扛起家庭的重担,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天津成为一名住家保姆。

对张兰和其他住家保姆来说,融入城市很艰难。她们所谓的城市生活,细究起来并不牢靠。她们寄居在雇主家中,没有自己的空间,落脚地也是工作地。另一方面,没有时间和空间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只有藏在住家保姆的身份里,她才是自如的。像张兰,她在雇主家耳聪目明、手脚麻利,游刃有余地捕捉雇主的需求,对方也相当满意。

对她们中的许多人而言,在城市里来去自如是个难事。只要一离开雇主家,走到城市里,窘迫就迎面而来。“我走在街上,就像一个完全不懂外语的人被扔到国外一样。”张兰说,城市是迷宫,她看所有的十字路口都差不多,不敢轻易探步。

在天津七年,她换过七、八个雇主,但始终说不清楚在哪个区,只能含糊说出附近有什么医院、幼儿园叫什么名字,雇主常去的商场是英文名,她也念不利索。在城市里,张兰常常感到无所适从。乘坐电梯、过马路、打车、购物时开口说话、拜托小区保安开门、被雇主孩子追问书本内容,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她都像突然被掐住了喉咙。

大城市的规则不为这些从山里来的女人而设。理解城市的规则,对于这些中年进城的住家保姆们来说过于困难。文化水平所限带来的不便,在走出家门后随处可现。一个人的时候,张兰很少搭公交。大城市的公交线路图在她眼中不是四通八达,而像一张蜘蛛网一样盘杂,让她头疼。真正需要外出办事的那几次,她都选择打车,尽管这不便宜,但也比走丢了好。张兰其实不识字,为了不暴露自己文盲的事实,她有时候她会提前让儿子把具体地址通过微信发给她,上车的时候,一言不发地把手机伸到司机眼前让司机看,宁愿司机把她当聋哑人。

刚开始打车时,她认不出“空车”和“有客”的牌子,不少出租车疾驰而过,留她局促地在原地招在老家安康,出租车司机往往不甘于只载一位客人,即便车上有人也会大声揽客,张兰从不看车内有无客人,只问顺路不顺路。在大城市,这么打车根本行不通。后来,儿子告诉她红色的就是有客,“看见绿色牌子再招手。

张兰不愿在晚辈面前展现出在城市生活的无能,总是努力遮掩。向儿子求助的时候,她都会补上一句:“我都知道,只是忘了。”她看不懂雇主的文字信息,不得不频繁请求儿子帮她翻译和回复,这偶尔也会招致儿子的不耐烦。有段时间她下决心自己学识字。

雇主一家出门后,她有时间就偷偷用雇主家孩子的点读笔识字。女儿听说了,从网上给她买了点读笔和识字书。但忙碌的工作将她的时间盘剥得所剩无几,张兰很少有时间学习。每天给孩子们洗完澡,已经接近十二点,她才拿出书来看一眼,没多久就昏睡过去。识字计划烂尾后,张兰彻底失去在假日探索的兴趣,她再度在城市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图 | 张兰女儿买的识字书

李春梅也尝试过像城里人一样去享受城市的生活。2021年春天,她刷短视频得知附近公园即将举办放风筝的活动,于是计划去看看。边走边打听,她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却没有人放风筝。她在公园干坐了一上午,才发现自己记错了地方。事后,她有些自嘲地说:“笨人还是不要瞎跑,跑丢了还给人添麻烦。

在街头游荡的时候,李春梅会遇见同小区其他保姆。起初她还会撒谎说自己正要去购买日用品,后来遇见得多了,便不再解释,对方也会心地问:“你休假也没地方去嘛?唉,我要是跟你同一天休就好了,我们买点零食去公园。”

从村里来天津的时候,沈玲花了一个多月才适应了整天关在高楼里的日子,“屋子太小了,急死人了。”活动范围的骤然缩小,让突然脱离土地的她开始感到孤独。

为了疏解这种焦灼,沈玲以质朴的方式寻求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们的慰藉。她竭力在雇主家表现得主动热情诚恳,认真擦洗家具、准备饭菜,主动和老人们讲述自己家乡的见闻,还托老家亲戚寄来特产送给雇主。最初无处可去的日子里,她隐约向雇主透露自己的境况,主动要求不休假。但老人却有不同想法:“人不能只工作的,得休息,何况合同上写的是26天,你多做几天我也不会给你薪水。”她明白,雇主也需要一个没有外人的假日。雇佣关系横在中间,双方终究有隔阂。

其实,沈玲在天津并非无亲无故,她的微信好友里就有八九个在天津的住家保姆。来天津前,她设想过假期和她们相聚游玩,但真来了才发现,天津太大了,大家分散在各个区,出门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容易,放假日期还要由各自雇主确定。“人家哪天空了就让你放假,我也说不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沈玲说,她们几乎从未在假日相聚过。

城市生活的反噬

种种迹象表明,鲜少有住家保姆成功地对自己进行城市化改造。城市化改造失败后,住家保姆们以一种模糊暧昧的姿态,穿梭在城市生活之中。

每一任雇主,都曾对沈玲的生活习惯提出异议。雇主不理解为什么沈玲不习惯用洗脸巾,也难以容忍她总是做多了饭,导致剩饭。曾经有位雇主一直要求沈玲少做点饭,声称要健康饮食,结果,一家人盛完饭只剩一两勺,沈玲作为家中唯一做体力活的“成员”,总是吃不饱饭。这成了她唯一期待假日的理由:在假期,她做自己的主,可以吃上两顿饱饭。

在雇主家,沈玲始终小心翼翼。在工地打零工那阵子,她回雇主家前都要在工地附近的澡堂花15元洗一次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回家。脏衣服也不会直接带回去,洗完澡她要洗衣服,搓掉脏衣服上的泥灰,湿漉漉地装进塑料袋带回雇主家。怕雇主看不惯滴水的衣服挂在阳台上,她总是等夜里所有人都睡了,才小心翼翼把衣服挂到阳台上,第二天在所有人起床前把自己的衣服收回来。

 

担心雇主们发现自己放假没有去享受生活。但其实没有人在意她假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雇主们只是在意,自己的阳台是不是湿哒哒的,潮气太重的话,他们的关节会疼。

与此同时,住家保姆们不可避免地被城市生活改变。尽管和城市生活格格不入,她们对生活的认知和感受却在无形中被大城市的种种塑造着。回到乡村,她们身上隐藏的城市印痕显现出来,格格不入。

李春梅羡慕雇主们的家庭和睦。雇主的家庭成员间的亲密程度超过她此前所能想象的极限。有一年情人节,雇主家的男主人给女主人买了一大捧花。晚上一家人出门吃饭,李春梅悄悄拿着花拍了几张照。不过这些照片她没发在朋友圈里,她知道即使发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这花是送给她的。

她还羡慕雇主一家人总是轻声细语,笑意盈盈。有一次雇主炒股一天亏损了七十万,一家人还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餐。她想到自己家总是因为钱争吵,似乎每个人都对彼此不满。她的家庭成员们总是怒气冲冲,大到彼此借钱不还,小到门口倒地的扫把没人扶起来,只要他们愿意,这些都可以成为吵架的主题。

在城市做了3年保姆后,她回家过年,和家人更加看不对眼。李春梅总是抱怨家里太冷、太空,冬天水管里流不出热水,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墙壁也变得刺眼。春节期间,她总是在饭桌上唉声叹气,抱怨一家人关系冷漠,平日很少联系,一年就团聚一次也都各自低头玩手机。

这些在层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女人,成为住家保姆后相当于误闯了另一个阶层的生活。他们带着原生生活的晦涩,深度参与着中产家庭的日常生活。不断对比产生的落差感,进而演变成愤怒,反噬着她们和她们的家庭。

成为住家保姆之前,张兰从未感觉生活的艰苦。那时候她的儿女孝顺、家人身体健康,就已经让她知足。她最大的理想不过是给儿子在小城买一套房,让儿子成为城里人,女儿嫁给城里人。

见过雇主家的生活后,她开始对过去的贫穷有了新的认知,并时常痛恨这样的贫穷。

张兰的雇主年收入在千万以上,本打算雇一名高中学历的住家保姆。张兰面试时撒了谎,她只读过一年书,她谎称自己是高中学历,否则很难得到这个机会。好在她做事利索,为人诚实,在雇主家中也做了3年。

有时候她在猜,可能聪明的女主人已经察觉出来她学历“造假”,只是看在她胜任这份工作的份上,从未提起这件事。她跟着雇主旅游,住过3000元一晚的酒店,但这些都和她无关,假日无处可去的时候,她还是会去住几十块一天的旅馆。

 

图 | 张兰住过的便宜旅馆

张兰刚入职的第一年,女主人就为她准备了蛋糕和一个价值两千的手镯。她从没有收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担心自己还不起,又没有场合佩戴,再三推脱。女主人无奈之下,说出一句:“也就我们一件衣服的钱,收下吧。”

后来,她渐渐明白,这些善良,对于富有的雇主们来说很简单。作为穷人想要展现同等的善意,其实是一种奢侈。她的女主人是一名家庭主妇,已经多年不工作,每天都忙着给身边各种人解决困难。她以让身边所有人开心为乐,这其中也包括张兰。

在脑海中,她常常幻想自己也拥有这样殷实的家境。张兰深知不可能靠自己过上这样的生活,便经常给儿女们讲述雇主家的富有,激励儿女努力工作,“将来也让我沾光。”在女儿看来,母亲成为住家保姆后变得更加“虚荣”。

过春节的时候,张兰会在来客人的时候,摆上高脚杯,倒上烧酒,煞有介事地教这些农民晃杯。多数时候,高脚杯都摆在柜子里,旁边是一堆装农药的瓶子。

这在农村引来不少人笑话。其实,当天张兰准备了红酒,在丈夫的暗示下才换成烧酒,否则画面会显得更加荒诞。

客厅的茶几上,横躺着一只塑料的“翡翠白菜”。在城里打工的这些年,张兰家摆上了各种各样像这样的仿制品。

张兰的儿子到天津工作后,打车去母亲的雇主家不过半个小时。但他不愿意和母亲见面,控诉母亲每次见面都只聊雇主家小孩,总拉着他买玩具,这让他感觉自己也在给雇主家当保姆。张兰反驳道:“那还不是为了赚钱给你买房子。”

感叹一家人关系冷漠的同时,张兰又念叨起雇主家的生活。这个城市家庭每天都从塘沽区的学区房赶回滨海新区的别墅,为的只是和老人吃一顿晚饭。她又担忧起自己的晚年生活,揣测自己卧病后儿女不会前来看望。

在雇主面前,张兰却一直在表演家庭幸福的桥段。她时常告诉女主人自己的一双儿女是多么恭顺,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是多么温馨。以至于她经常撒谎,比如儿子给自己发了红包,女儿每天都要给她煲电话粥,实际上是她主动拨过去。可这也没什么错,张兰只是羡慕另一种生活罢了。

在超市消耗掉一整个下午,张兰决定回家。她返回饺子馆,拿走了剩下的蛋糕,在路边长椅上又吃了几口。牙齿开始隐隐作痛,她不敢多吃,停下叉子,看着蛋糕陷入纠结。丢掉可惜,带回去又会被质问,她实在不想在一个城市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悲凉。最后,她起身把蛋糕扔进了垃圾桶。

回到家后,她主动和雇主说,今天和儿子吃了火锅庆祝。随后熟练地为一家人准备晚饭。

她的身影灵活地在雇主家的客厅、厨房穿梭,时不时还与女主人谈笑,那个呆滞的女人重新生动起来。

*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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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吴向娟

编辑|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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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编不够了,名校把实习生推上讲台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11-22 02:31 Posted on 北京
 
 

顶尖中学的新老师,也许是还没毕业的实习生

 

 

老师,这个教育环节中绕不开的角色,越来越难做了。

 

当大量“非教学任务”、学生的心理问题、还有无法调和的家校矛盾,在日常的校园里越来越普遍时,老师们的话语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窄。

 

而另一方面,有限的教师编制与接连不断的入学潮,也暴露了很多学校师资不足的结构性困境。

 

这种情况下,像花妹这样毫无经验的实习老师就被推上了讲台。

 

面对意料之外的繁多工作与模糊的就业承诺,这个仓促站上讲台的“新老师”窥见了更多行业底色。

 

 

 

讲台上的老师,还是学生

 

第一次以教师身份站在讲台上,花妹紧张到不敢直视学生们的眼睛。

 

那是新初一的开学第一课,没有任何彩排,她手忙脚乱地从电子教学屏的一端跑到另一端,像是背书一样,花妹迫切地想要把所有备课内容都展现出来。

 

学生们坐在台下,安静地盯着这位过于年轻的新老师,一声不吭。他们才刚刚升入这所全市顶尖的中学,从教室环境到课堂内容,一切都是新鲜的。

 

对还在读研二的花妹来说,这一切也是新鲜的,而且过于“新鲜”了。暑假前,她来应聘“实习老师”的岗位,“如果其他老师有事的话,你们就帮他代一下课”,负责面试的老师和她介绍说。但现在,她成了初一某班唯一的语文老师。

 

如今回想起来,那场面试更像是课间十分钟的一场师生谈心。老师问花妹有没有教学经验,她说没有,支教和家教都没有;问她想不想以后留校做老师,她说想,但至于这所学校的情况,花妹忙着期末也来不及做攻略,只知道在市里数一数二,甚至在全国也排得上名。

 

对面的老师叹了口气说:“好了,我要去上课了,你把身份证号和银行卡 号发给我,就可以走了。”

 

直到暑假结束,新学期课表排出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这个毫无经验的实习生,即将在之后的一个学期当中,以老师身份独自面对40多位个性迥异的学生。

 

关于如何上好一堂课,她的教学经验和刚拿到手的教材一样空白。

 

花妹给学生批改的作文内容

 

花妹一度以为,自己是凭运气找到的实习,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并非孤例。隔壁班的小刘是和她同批招进来的实习生,面试时也没有问到教育学知识、教材熟不熟等问题,反倒是让她评价一下自己的性格,至于教师资格证,也是默认她们都有了。

 

如此信任,可能是因为花妹和小刘都就读于同一所师范类重点高校。在班级群当中,她们经常可见这样的消息:“XX中学急招实习生老师,有意愿的同学今天联系!”“X中XX分校急需初中代课老师,有兴趣的速发简历。”

 

这些急招实习的学校往往都是极为重点的中学,甚至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顶尖中学。当学校里的老师不够时,同样是全国重点的师范类高校,就是一个极佳的招聘渠道。

 

招来新人后,年级组长总会鼓励大家:“教初一,以你们的知识是绝对够用的,你们目前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的习惯培养好。”但对于花妹这样的实习老师来说,后者正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学校一般都会给新老师配备一个“师父”,也就是有着丰富知识储备的老教师,可以在教学经验上给新人一些指点。但对于课本以外的突发情况,纵使师父们有再多的经验,实习老师也只能自己边摸索边实验。

 

花妹的“师父”是个德高望重的女老师,教龄已经有三十年了。有一次,花妹苦恼班上有学生总爱上课说话、还不服她管教,师父建议“可以让全班每人写一个妨碍自己学习的同学名字”。

 

师父说她之前有个徒弟就这样做的,那个被揪出来的同学意识到大家都这么讨厌自己后,真的痛改前非了。但师父也提醒,这个方法有很大的风险,“如果控制不好,就会成为一场闹剧。孩子们可能会公报私仇,甚至会写上老师的名字。”

 

这让花妹更为纠结,因为她在班上最缺就是威信。作为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很多时候花妹都要假装自己是一个成熟的大人,才能在学生面前树立教学威严。

 

花妹收上来的作业本上,学生用涂鸦的方式给她留言

 

她所教的那个班,班主任是一个严肃的男老师,几乎从来都不笑。不仅学生都怕他,连花妹自己也怕,每次看到班主任的消息,她心里都会紧张一下,“就像小时候老师把你叫到办公室里问话的感觉一样。”

 

花妹常常感觉,自己就是教师团队里的一个无名小卒。她在带语文早读的时候,数学老师总会不打招呼就直接进来,抱着一大摞卷子坐到讲台上,边改边叫学生上来订错。“这样一来,学生们都会很紧张,就没有人在认真读书了,我早起来带的语文早读就废了。”

 

但她也不敢说什么。在这些老师面前,花妹觉得自己都有可能是随时被叫到讲台前订错的学生。

 

 

 

当老师越来越难了

 

把毫无准备的实习老师推上讲台,在这背后,暴露出顶尖中学正在面临的结构困境——大批学生正在涌入师资紧缺的中学。越是好学校,学生越多,来不及招募和培训新老师,实习老师便成了应急的选择。

 

阿美在同市的另一所重点高中教语文,入职这三年,她对学生数量的变化深有体会:“最早一个年级只有5个班,下一届就变成8、9个,再往后变成了11个班,到现在我们这一届已经有15个班了。”

 

不仅班的数量变多了,而且班上的学生数量也变多了。最早为了保障教学质量,一个班人数也就在30左右,但是现在每个班至少40个学生。

 

花妹在教师节收到的贺卡

 

这不仅是一所学校存在的问题,放眼全国,阿美的观察也有迹可循。2022年,国内的初中减少了391所,但初中阶段的招生数却增加了25.94万。仅仅是北京,升入初中的孩子就比上一年增加了1.3万,入学人数在增长,学校的总数却在减少,班额增大也是必然结果。

 

但学校们不会为了应对一时的“入学潮”就扩大教师的招聘数量。一方面是长远来看,出生率整体是下降的,当下的“入学潮”只是一场短暂的繁荣;另一方面,能给的教师编也没有那么多。

 

这种情况下,招收不需要给编制的实习老师正是应急的最优解。

 

在花妹教书的年级和学科,正式老师和实习生的比例达到了1:1,每个正式老师带两个班,实习生每人带一个班。这个安排下,还有学校对升学率的考虑,“重点班不会让实习老师带,我们只会带普通班。”

 

而对于学校来说,即使招到了实习生,对于有可能产生的师资变动也不得不提前规划。比如在花妹的学校,所有已入职的女老师都需要报备近一两年是否有备孕计划。因为这涉及到一个班的师资组合:假如班上有一个老师计划怀孕,那么她就不能当班主任,这个班上的其他老师也都得是近期不打算怀孕的老师。

 

除此之外,和教学不相关的大部分杂活也都摊派到了实习老师头上,包括:试卷的排版印刷、组织各项学生活动、编辑运营公众号、带领学生们参加比赛……因为他们“年轻、有精力、学习能力强”。

 

花妹的桌子上需要常备金嗓子喉片和水果,在下课后用来润喉

 

像花妹这样的实习生,不仅要承担日常的教学任务,同时还兼任副班主任,需要带领学生参加校运动会和课外拓展实践活动,这些都是老师们眼里的“苦差事”。那次运动会,所有的实习老师都被要求作为副班主任陪同班级一起参加,他们和班上的学生们一起,就是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整天。

 

没过多久,学校又迎来一场教学检查,这种表演任务再一次分给了实习老师。那晚回到宿舍,她仿佛又变回了一个赶着做课堂展示的大学生,几乎熬了一个通宵。

 

但忙里忙外,当花妹问到关于实习老师毕业后是否可以留校任职的问题,学校那边给出的回答只是“不要着急,教师编的名额每年都不确定,还得看机遇。”

 

最让新老师们感到头疼的,还是面对复杂的家校关系。顶尖中学往往对家长的意见极为重视,在阿美教书的学校,就有专门的反馈渠道,家长可以直接向校方反映老师的问题,很多新老师也因此收到过家长的质询。

 

阿美的同事就经历过一次荒诞的事情。那天,她发现班上有个孩子没有好好吃饭,出于对孩子身体的关心,她把情况反映给了家长。但孩子却因为老师和家长的过度关心表现出了逆反心理,结果,家长立刻反过来投诉老师:“你挑拨了我们的亲子关系,我们现在的家庭矛盾都是因为你造成的,你撒谎,你对你的话不负责任。”还责令学校立刻撤换一名新的班主任。

 

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却成了矛盾的导火索。年轻的老师们被困在学校和家长之间,既捧不稳“铁饭碗”,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教育理想。

 

 

 

一学期有什么用

 

回到教学现场,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如何与学生打交道。

 

花妹的师父总结过一个经验:“如果学生字写的比较小,那可能这个孩子的心理就比较敏感,需要多注意。”刚入职的新老师们由于经验所限,在面对学生时会更加小心翼翼。

 

有一次,花妹在监考时,看见一个学生作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把他当众叫起来,因为“怕伤孩子的自尊心”。而对于那些不认真上课的同学,花妹也只敢抓很调皮的男生当典型,对于说小话却又“脸皮薄”的女同学,她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担心“学生受批评之后,心理会产生一些影响”。

 

她希望自己作为老师,能给学生们起到好的影响,但作为实习老师,她还拿捏不准影响是怎样起效的。

 

花妹让上课不听话的学生罚抄错字的小纸条,收上来之后还有学生调皮的回复

 

学生往往是一面折射社会与家庭环境的镜子。去年,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发布了一份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的研究报告。虽然和前两年相比,孩子们的抑郁风险在数据上降低了,但仍然占到14.8%,在这其中,家庭因素密切相关。当老师们在学校处理学生问题时,面对的往往是一整个家庭的问题。

 

花妹就遇到过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天,她在班上表扬了所有考试90分以上的同学,结果下课后立刻被一个孩子追问:“老师,我妈妈说我也考了90分,为啥你不表扬我?”

 

再次核查了孩子的分数后,花妹确认他只考了68分。她猜想,应该是孩子的家长提前登录了成绩系统,为了不打击孩子,骗他说上了90。但显然,家长把道德难题留给了老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既保护孩子的自尊心,又不破坏家长谎言背后的善意?”

 

而阿美则遇到过更为糟糕的情况。她班里有一个孩子,常常吞吃大量的胃药来故意伤害自己,因为孩子希望“我如果真的病倒了,就可以去医院住院了,这样爸爸妈妈就能真的关心关心我了。”

 

她也跟孩子的家长了解过情况。父母两人是名校毕业的研究生,给了孩子非常优渥得到物质生活,但因为性格相冲,在家里总会因为小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孩子在目睹了父母吵架后,心中十分痛苦,也只能在和老师阿美谈心的时候才能倾诉出来:“我跟同学在一起就非常快乐,但周末回家都很痛苦,我不想跟爸妈在一起。”

 

对于大部分的老师来说,现在的他们既像是“保姆”,也是“心理医生”。承担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却并没接受过严格意义上的岗前培训。

 

在阿美印象里,三年前她刚入职的时候,有一周的时间用来参加各种讲座和会议中。讲座上会有代表教师发言,也会派发一些教学工作手册,但内容基本都是大而化之的教育空话——“强调爱,强调关心,强调师道”。讲座结束之后,新教师们还要提交两千字纸面材料作为培训感悟。

 

但对于阿美来说,当她面对每个性格各异的学生时,这些培训的作用几乎为0,“等你到现实工作中遇到具体问题时,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做,一切都得自己摸索。”直到现在,阿美都时常会有一种无力的感觉。

 

眼下,教学日历即将翻来12月,这个学期也来到了尾声。花妹马上也就要结束这一份实习工作,从老师的身份变回一名学生。

 

她想起自己在教师节时,收到过一张来自学生的贺卡,上面写着:“希望跟您度过快乐的三个春秋。”手里拿着这张卡片,花妹感到很是心虚:“因为我真的就是临时上岗,他们可能也不知道我只带一个学期。”

 

但她从来没跟学生们提过这件事。因为同事提醒过她:“如果学生知道你只带一个学期,他们在课上会不那么专注,作业也是随便应付应付就行了。”

 

花妹在教师节收到的贺卡上,学生写着:“我期待着与您共度3个春秋。”

 

“实习老师”终究也只是一个讲台上的替补演员,花妹知道,无论自己与这批孩子建立了多么深厚的情谊,时间一到她就得离开。而学校关于教师编那充满不确定的入职承诺,让她也不得不考虑换一座城市就业。

 

那这一批可爱的学生到底之后谁来接手呢?学校也没有一个明确的安排。有的说会把他们转到另一个校区去上课,也有说借调新的老师来接手,这都是花妹打听到的消息。

 

老师和学校,似乎都在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  啾老师  |  内容编辑  百忧解  |  微信编辑  赵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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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等夫妻分床睡,二等夫妻分房睡,一等夫妻...... -FormatRun58- 给 FormatRun58 发送悄悄话 (214 bytes) () 12/07/2023 postreply 18:5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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