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日的名气很大,却不是因为自己的名胜,知道它只是因为它是进珠穆朗玛峰的路口,而且游客也多半是住在中尼公路路口那座造型西式时髦的宾馆,愿意多拐几里路到县城来的人就更少了。这是十多年前的情况了,现在小资愤青都赶进藏旅游的潮流,背着帐蓬和睡袋去珠峰更是体现探险豪迈气概一等一的热门,宾馆都盛不下了,或者嫌来探险却住宾馆没有情调,住县城里的人该多起来了吧。这么说话对不对?我怎么觉得我像说自己是当年在咸亨酒店唯一穿长衫喝酒吃茴香豆的?
在定日县城的招待所里,我确是唯一的住客,而且像我这样逗留超过一夜的,更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特例了。
傍晚,县城里几只音质极差的高音喇叭开始播一阵藏语新闻和音乐,挺像小时候工厂里招呼工人上下班的样子,只是县城里唯一的泥土街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流,甚至没有一个人。我听不懂藏语,招待所里也没有电视,高音喇叭停止播音后,天色也就暗了,四周连个虫鸣鸟叫也没有,那个静,叫人心惊肉跳。要是有老婆孩子热炕头?非份之想罢了,睡吧。
日落而息,自然而然就日出而醒,而且实在不累,再睡不下去了,只好起来。可我没有三亩地、一头牛,才发现白天的光亮比长夜的黑暗更无聊。
招待所外是一块菜地,高原上白天太阳辐射高,光合作用强,夜里气温低,消耗少,因此菜地里东西都长得特别大,圆白菜有一个合抱大,白萝卜一个大概有一二十斤重。
可我的皮肤不是绿色,我的脚插不进泥土中去。我不是明星显要,我不要躲避无所不在的聚光灯去刻意寻一点安静,我只是一个大都市里来的凡人,习惯了都市的忙碌和热闹,我就喜欢白天在野外奔走,夜里收工回到宿地,一帮子同事一块儿闲聊嘻闹,化去一天的劳累,等明天再赶往下一个目标。怎么绕来绕去,还是我爷爷向往的生活,怎么就不会想唱歌洗脚呢?
我试着往东走,平坦但稍稍倾斜的洪积扇上,砂土、小石砾和硬梆梆的草秆被脚踩下去,发出轻轻的劈叭声,脚头上带起一层尘土。远处的那座宾馆,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很远,无声无息地,象一头怪兽趴在中尼公路旁。
我试着往西走,河谷也很平坦,马原说过的,上下都很平坦。一条简易公路跨过河继续划了一条弧线向远处沿伸,可从地图上看不出前方有什么大的村庄聚落,于是我收住了脚步。
那就在县城里再转转?只有一扇窗的商店里,卖着保质期过了五年的饼干,饼干都显出褪了色的惨白。
两旁低矮的土墙屋里,正发生着一场泣鬼神的爱情悲剧。昏暗的密室卡垫上,盛着酥油茶的木碗对碰中,正谋画着一起惊天地的家族仇杀。隆隆的马蹄声,裹着一团黄色的尘云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妇女捂紧了儿童的嘴巴,把他们搂在怀里,惊恐的目光是那样绝望无助。
我想我只是在幻想。因为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连我的影子都特别小。
我于是拐向一条跟主街垂直相交的小巷,绕过路中间一只快要干涸的泥潭和墙角里昏睡的癞皮狗,小心地避开一处处的牛屎和狗粪。很快小巷便到了尽头,山脚下,一棵小树,晒蔫了的叶子微卷着。
一条踩出的小径,通向山腰。那就爬呗。
小径止于一块一人长的石头,顶面平坦,侧面用褚红的颜料刷着几个藏文字,应该是六字真言,还有一个日月的标记。旁边插着几根树枝,枝头上系着几块风马旗。
不用我说,你知道了这是什么,天葬台!想想多少猎奇的游客,在拉萨偷偷摸摸想去色拉寺的天葬台满足自己的一番好奇心。我眯着眼,挡开台面上反射过来的刺目阳光,揣磨着,要不要把自己的头放上去试一试。算了吧,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拦住了我作秀的念头,叫我不敢亵渎别人的魂灵。
所以需要有一座寺庙。在另一个山头。
石板铺出一条陡峭的小路,多少年沉重的脚步在上面磨出一个个凹印,却一步一步离开与土地一色的民舍。回过头去,小小的县城就尽收眼底,黄白色的地,黄白色的街,黄白色的矮房。
寺里穿着红衣的喇嘛合着鼓点咽咽呜呜地呤唱着经文,这里终于有了一点声音,山下静寂的村子里所缺少的生气的证明。尽管这种声音仿佛出世脱俗。
我游走于昏暗的廊厅经房中,目光游离。喇嘛们仍在专心地吟诵,任由我穿行。
寺庙终归就是另一所寺庙。我不知道我要看些什么,一个机灵的小喇嘛,跟着我走到了平顶阳台上,手里捧着一件澄黄的器物,原来是极其珍贵的贝叶经,至少几百年前从印度引来的宝物,早听说过的寺中镇寺之宝。印地安纳·琼斯、盗墓者和文物贩子闪过我的眼前,连可可西里无人区里都有偷猎犯和淘金人,小喇嘛却一双大眼睛天真地看着我,我于是对他一笑,往香火钱箱里塞进一张纸币,走出了寺庙的大门。
回到招待所,躺下,却瞪着眼。天花板上有好些蛛丝印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