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蓬勃生长的夏天过后，悄然孕育果实的金秋总是很短，一晃就到了冬天，也迎来了圣诞节。
照例，Bob为谷雨的家人安排了家庭房探亲。爷爷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兴奋起来，张罗着给孙子带好吃的东西。而Teresa则约到了节前的探视时间。这一个星期，让谷雨好生期待。
没想到，在圣诞节前十天的时候，Bob忽然喊他去办公室。他板着脸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谷雨进来，没出声。
敏感的谷雨立刻发现空气好像比以往沉重了几分。但是，当他快速把Bob从头到尾扫描一遍之后，忽然发现了和气氛相悖的细节：Bob的眉眼舒展，应该没有发愁的事情；桌子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心情不烦躁；他的大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似乎有按耐不住的兴奋；他的腿不由自主上下抖动着，说明心情有点紧张……
“Bob？”
Bob挥手打断谷雨的话头，压低嗓音说：“很不幸，你家人来团聚的安排不得不取消了。”
取消了？这个探亲排期是差不多两个月以前就定好的，出了什么事情？
看到谷雨一脸懵槽，Bob忽然低下了头。没等谷雨反应过来，他忽然迸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到开始擦眼泪。
Bob拍了拍桌子，站起身，快速走过来，一把将谷雨搂紧，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大声说：“孩子，你要自由了！”
看谷雨还是愣愣地盯着他，Bob握住谷雨的双肩，说：“你被提前释放了。申请早就交上去了，我今天才得到消息。”
“你……你……刚才……”谷雨开始深呼吸。
“开个玩笑哈。我太开心了！晚上过来，喝杯啤酒！”Bob看着谷雨的眼睛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你出去之后，我马上退休。”
“哪天……哪天可以出去？”
“周二，回家过节！”Bob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惹得谷雨鼻子发酸。
幸福来得太快了，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是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Jay已经知道了。”Bob拍拍谷雨的手臂说：“他说明天过来和你开会。然后和我们住几天，正好下周二接上你，一起回旧金山。”
谷雨点头答应，然后走到桌边给妈妈打电话。听见妈妈带着紧张情绪的一声“Hello”，谷雨百感交集。
“妈……”他哽咽道：“有好消息……我要出来了。”
谷雨不记得那天是如何回到监室的。他坐在床边，看夕阳把窗口铁栏的影子贴在对面的墙上，越抻越长，越抻越薄，终于融化在一片金红色的背景中。
自己终于要出去了，可是立夏还是音讯全无。明天Jay要来开会。而且他出狱的时间比预计的提早了半个月，估计迫不及待要他进入任务组吧？自己好不容易出来，却又要投身危险的职业中去。如何对家人解释呢？他们为自己的担忧一刻都不得安息。想到这里，谷雨的心开始疼痛，愧疚感让他喘不上气来。但是，他很快打消了自己这种负面的情绪。当他签下合约准备以身赴险的那一刻起，就告诫自己：没有退路了。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辗转难眠一整夜，谷雨终于等到Jay和Z来访。二者和谷雨在Bob的办公室坐下之后，Jay就开门见山道：“我们的任务组员有突发状况，不得不提前让你进入任务组。好争取一些时间。出狱之后，先过节，同时在旧金山秘密接受一些基础培训。明年春天，我们会为你安排借口，离开旧金山，进入我们在美国的基地进行封闭训练。”
“是。”谷雨回应道。
“回到旧金山，就需要你开始接触叶叔。争取明年进入他们的圈子。”Jay打开笔记本电脑，说：“接下来，我给你讲一下他们组织大致的情况。还有我们目前的任务架构。”
“好！”谷雨周身仿佛有电流窜过，久违的那种跟着David探案的兴奋又回来了。
几个小时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谷雨回去的路上，大口呼吸着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新鲜空气，感觉自己热血沸腾，思想清晰而活跃。真是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到了确定：有关家人安保的具体措施。Jay还提出，如果家人愿意，也可以协助他们搬到其他地区。但是考虑到目前还不是对他们透露谷雨工作性质的好时机，所以这个选项留给今后的特殊状况。
整个周末谷雨都在网络学习Z给他留的有关金融知识的作业，而前一段时间开始的网络安全课程他基本完成了。虽然目前算不得高手，但是谷雨学东西很快，而且触类旁通，早已比普通人强了很多。
一晃到了Teresa来探视的日子。刚一坐下来，Teresa就在镜片后面瞪大了眼睛：“有好消息？”
轮到谷雨瞪眼睛了：“你怎么知道？”
Teresa的眼睛立刻湿润了起来，她轻声说：“你的脸阴沉了那么久，今天……终于放晴了。”
谷雨垂下眼睛，点点头道：“是。我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假释还是减刑出狱？”
“减刑。”
Teresa忽然就哽咽了：“没想到……这么快。太好了！”
“谢谢！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谷雨诚恳地说。
“你……计划回旧金山？”Teresa挤出来笑容，问。
“是的。”
Teresa默默点点头，说：“祝你一切顺利。我……我还有两年书要读，也许三年，有很多课程我要补。”
“祝你学业顺利。”
谷雨温暖的笑意，让Teresa不敢看。她低下头，说：“可以……保持联系吗？”
“当然。不过，我很快就会去找我的未婚妻Summer。所以，有一段时间，也许找不到我。”看到Teresa红了的眼角，他的心酸了一下，没说出口的是“对不起”。
“我有你家地址。”Teresa抬头直视着谷雨的眼睛，说：“我会给你寄明信片。有需要你就联系我。”
隔着小桌子，谷雨都能感受到她身上辐射出的不舍，仿佛是当时在法庭上坐在他身边，给他无限力量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谢谢！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这个朋友。”
Teresa的眉尖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站起身来。
谷雨跟着站起来。他看到Teresa绕过小桌子，对他张开了双臂，说：“恭喜。”
谷雨知道在囚犯探视开始和结尾的时候，短暂的拥抱是被允许的。于是他微微俯下身，将Teresa环入怀抱，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按了一下，在她耳边说：“谢谢！”
然后他放开Teresa微微颤抖着的瘦弱的身体，笑着说：“多保重。”
Teresa忍住眼泪，点头道：“你也是。”
她迅速转身出了玻璃门。谷雨看见她抬手擦着眼泪，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Teresa快步跑向停车场，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在被阳光炙烤得稀薄了的空气里捂着嘴隐忍大哭。哭了一会儿，她一边抽泣着，一边责备自己：你这是干什么呢？应该为他的自由感到开心啊。你不是天天祈祷，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吗？
她的理性让她勉强地笑了，想到谷雨终于不用在监狱受罪，终于可以找回自己的人生，Teresa如释重负。
可是她的理性背后，藏着一个不敢露头的小声音：谷雨出去之后，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微小的一部分的他，恐怕也会随之消失了……
她趴在方向盘上静了静，然后打电话给妈妈：“我不打算开车回家了。今晚就飞回去。”
“啊？票买了吗？”妈妈在电话那头很是惊讶。
“我去机场等位。”Teresa说着就发动了车子。
“小葵，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啊？唉，我早就说让你飞回来，你偏要开车。”妈妈紧张地问。
“妈妈，不要担心了。我挺好，就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飞回来比开车好。我会在家待到新年过后开学再回南加州。”Teresa的车子开出了监狱，不一会儿就上了高速。“妈妈，我回公寓拿了行李就去机场。晚上见！”
回到小公寓，Teresa收拾好小行李箱，然后站在镜子前面审视着自己。想了想，她开始补妆。要过节了，她不想父母担心。而且，她和谷雨保证了，要各自安好的。
在机场等了六个小时，她终于拿到了一张高价机票，在午夜时分飞回了旧金山湾区。家里的司机在机场接上她，不一会儿就到了家。
车子开进铁门，Teresa看见大门开了，妈妈披着睡袍站在门口，那一刻，她好想哭。可是她从司机手里接过来行李箱，还是在脸上挂上了大大的笑容，飞奔到妈妈的怀抱，雀跃地说：“我回来啦！”
那一夜，Teresa在自己舒适的床上睡得出乎意料的安稳，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她便下了楼。只见父母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早餐桌前喝咖啡，看见Teresa，都吃了一惊。
“小懒虫怎么今天起这么早？”父亲江川（Mr. Egawa）笑着问。他唇上总是一本正经的浓密胡须有点斑白了，眼镜片放大了眼角的皱纹。
“平时上学早起习惯了。”Teresa笑着坐在妈妈身边，接过来妈妈递上的咖啡。
“这学期怎样啊？”江川先生问。
“还没出成绩呢，爸爸。”Teresa撒娇道：“你从来搞不明白我学校的事情。放心，保证全A。”
“唉……”江川先生叹口气：“好好的律师不干了……算了，不干也罢。你那个刑事律师不适合你。还是学财务好啊。”
江川夫妇根本不知道Teresa目前学的是犯罪会计学。
妈妈笑着附和：“好在你大学也修了很多会计课程。当时直接走这条路就好了。”
“可是爸爸想让我当律师啊。”
“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我希望你搞商业法律。嗨，算了算了，要过节了。寒假想去哪里玩？”
Teresa摇摇头：“哪里都不想去，在家休息、温书。”
“你父亲可能要收购一家法国的酒店，咱们一起去住住看吧。”妈妈问。
Teresa不想让父母失望，可是她真的没心情。
见女儿沉默，江川先生问：“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小警官？”
“哪里有。”Teresa反驳。
“你搬到南加州上学，有他的原因，对不对？”江川先生没等女儿回答，就刻板地说：“我们不同意你们的交往。”
“他都进去了，你就别想着了。”妈妈附和。
“妈，他马上出狱了。”
“看看，你是不是想在旧金山等他？”
“爸爸……”Teresa看着父亲说：“不是的。我最后澄清一次——我和他没有什么。他有未婚妻，他不会考虑我的。”
“那最好。”江川先生端起咖啡杯，显然希望放下这个话题。
旧金山湾区的冬季湿冷阴霾。Teresa一整天在家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看着窗外山谷迷茫一片，她一时间分不清是山里的雾，还是玻璃上的水汽，亦或，是自己眼里薄薄的一层泪。
她翻出来一张画着圣诞图案的明信片，写下谷雨家的地址。
“圣诞节快乐！新年平安健康！”她写好简单的问候，然后在下面写了新的计时数字：1/？
这是第一天 ，他们俩都在自由世界却不能相聚，不知道还有多少天？
写好之后，Teresa看了看，发呆。然后她把明信片撕了，扔进了垃圾桶。重新拿出来一张，写了同样的话，唯独没有那个计时数字。
她的理性占了上风，告诫自己：就让天意决定一切吧——假如爱有天意。
遇见谷雨是天意；他是那么一个有思想重情义的人，是天意；他没有长得奇丑也是天意。Teresa想：如果他长一个猪鼻子蛤蟆嘴大龅牙，也许一切都简单了。
想到这儿，她自顾自无声大笑起来。直笑到趴在桌子上，直笑到肚子发酸，直笑到热泪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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